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猎罪者》全知闲 文案: 写在前面的话: 这部小说完成于2017年7月7日,是个巨蟹座,因而故事会有点tough,不太好入口,撬开壳子,很多黄,却没肉。 这是我的第一本小说。 如果没人看的话,它将会成为我最满意的一本。(笑) 正文导读: 阳光底下总有阴影,黑暗之中罪恶流布,正义并不照耀每一个角落,因此便有了被誉为“神之手”的猎罪者的存在。 全文讲述了在一个虚构的城市里七宗围绕“密室”展开的荒唐、谬妄的案件。 剧情若要以一句话概括,那就是:“真相绝非你想的那样。” 如果你能读完第一个案子,且有打算看到结尾,请一直牢记这句话。 最后,就以埃勒里·奎因的名言开启这段故事吧—— “真相就要揭晓,祝狩猎愉快。”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都市情缘 异能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乔可均、温白凡 ┃ 配角: ┃ 其它:   第一话 木偶剧的主角 第1章 一、序幕   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傍晚。   灿灿的桂花缀满枝头,与士多店门口盐水菠萝的清甜混杂在一起,弥漫在小学边上窄窄的街巷。伴随着一声滋味悠长的吆喝,小摊上,铁锅的边沿腾地溢出一团白茫茫的水汽,竹筒粽子的香气窜进了杜小清的鼻尖。   杜小清是个十岁的小姑娘,正在念小学四年级。她的眼神不自然地飘向香味的来源,悄悄咽了咽口水,用力抱紧了怀里的一套画具,快步走过被各式诱人小吃占据的街道。   已是深秋,天气转凉,小孩们大多都在校服外套里穿上连帽衫。放眼望去,轻巧鲜艳的小兜帽从脖子后探了出来,随着他们蹦蹦跳跳的动作上下起伏,十分可爱。   只有杜小清还穿着一件改小的灰色女式外套,尺寸不太合身,被笨重地裹在校服外,连手背都盖住了。暖则暖矣,然而与同学们入时又利落的打扮相比,实在算不上美观。但杜小清从来没有抱怨过衣服不好看,每当想起妈妈眯着眼睛在昏暗的灯下一针一线为自己裁衣的场景,她便无法生出半分嫌弃之心。   况且,美好的事物并非与她彻底绝缘。   小清的美术老师曾对她的绘画天分表示惊叹,在得知小姑娘家境贫寒以后,便爽快提出让她每周三下午到美术室去,老师利用课外拓展时间,亲自对小清进行一对一的绘画指导。   只是,对于捉襟见肘的杜家而言,买纸笔、画板和颜料的钱也不是一笔小支出。穷人家的孩子早谙世事,面对每天早出晚归维持生计的杜母,小清迟疑再三,还是没有开口向妈妈索要零花钱。   杜母下班很晚,小清从来都是一个人上学放学。从几个月前开始,每天放学之后,她便独自一人到公园里捡些瓶瓶罐罐卖到废品站,换得一些钱,攒了将近一学期,这才终于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画具。   美术老师说,小清对色彩的感悟力很强,只要努力,将来一定会有大成就的。她这句鼓励的话,无异于在贫穷内向的小女孩心里种下了一颗润满的种子,假以时日终会开出动人的花朵。   轻纱似的黄昏将整座城市笼罩,杜母今天回家的时间比往常要早一些。   她手里提着一袋子青菜,叶尖儿有些蔫黄,是她赶在菜市场收摊前用极低的价钱买下来的。菜品确实已经不太新鲜,只好在摘洗的时候更用心一些。   她臂弯里搭着一件红色的儿童外套,当费劲地伸手开门时,不甚将钥匙掉落在地上,蹦出一声脆响。进门以后,她将衣服放在显眼处,以便女儿回家第一眼就能看见。   杜母是一名钟点工。新雇主为人很和气,见杜母勤快又老实,又知晓她一个单亲妈妈抚养小孩的艰辛,便将自家孩子从前没怎么穿过的衣服送给了杜母。虽说是旧物,但那质地一摸便知是好料,裁剪合度,样式一点儿都不过时,杜母欢喜地谢受了。   小清长相肖母,肤白眼大,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小梨涡,被明快的颜色一衬,就显得尤为娇俏可爱。杜母模样生得柔弱,但刚强都长在骨子里。当年她不顾旁人的劝解与非议,毅然与酗酒家暴的前夫离婚,又在远亲的帮助下,孤身一人带着襁褓中的女儿来到大城市谋生。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小清刚出生那阵子经常生病,很快就花光了她的积蓄,对女儿的愧疚与绝望犹如巨蛇勒紧了胸膛,她曾不止一次有过轻生的念头。   幸好,小清还是健康快乐地长大了,而且十分懂事,尽管这份懂事有时实在教人心疼。记得有一次,母女俩在看一部家庭剧,剧中的女儿热泪盈眶地对她妈妈说,下辈子我还要当您的女儿。晚上睡觉的时候,杜小清扯了扯杜母的枕巾,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妈妈,下辈子我来当妈妈吧,我养你,你不要太辛苦了。”   那一刹那,泪水冲破了杜母的眼眶,就算过往再艰难,她也对命运生不出哪怕一句的怨言,女儿就是她灰暗的人生之中唯一的光亮。   杜母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按理说,平时的这个时间,小清也该到家了。小学离她们住的地方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距离,也不需要过马路,她每天送孩子上学,放学就让小清和同学结伴回来。   她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转身打开冰箱,孩子最近长身体,老是喊饿,今天时间充裕,就给她烧一道鲜肉丸子吧。   这辈子前头苦是苦了点儿,但日子终归是越来越有奔头了。   归家的行人步伐匆匆,夜色如一片鸦羽飘落在地上。   巷口外,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车轮碾过一地细碎的桂花,气味馥烈。   灯光昏暗的巷子里,隐约可见散落一地的水彩,崭新的画笔被掰成两半,破碎地躺在了污浊的水泥地上。   警笛的轰鸣由远而近,令喧闹的街道霎时变得无比寂静。   门外传来突兀的敲门声,杜母急忙跑去开门,经过挂着外套的椅背时,她不慎将衣服勾落在地上,小小的红衣散落一地,恍似一朵倏尔绽放的血花。   -   二十年后。   王宗将摩托车停在郊外一个废旧的仓库前,推开嘶哑沉重的大门。空气中充斥着铁锈与腥臭的气味,他的视线落在了蜷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猎物身上。   小孩浑身□□,脖子上紧紧套着一个铁项圈,像狗一样被拴在栏杆上,稚嫩的背部隆起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纵横血痕,伤口边缘还有化脓的迹象。   “那个姓温的臭条子已经被我甩掉了,他不可能把你带走的。”王宗的眼中透出桀厉的光芒,他弯下腰,粗粝的手抚上孩子幼滑的脖颈,享受着急促的脉搏在他掌心奔突:“小亲亲,你真的太不乖了,为什么要喊?知道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吗?”   他的语调蓦地一冷:“以前也有过像你一样不听话的哥哥姐姐,他们最后的下场都很有趣哦……”   话音未落,一个迅疾的身影从黑暗中扑出,在他身后快而狠地飞起一脚,踢中了王宗的侧腰。他半身顿时一麻,晃荡着倒退两步。未等他彻底反应过来,又见一记反勾拳迎面袭来,重重挥向他的侧颊。王宗后背抵着墙角,剧痛让视线变成黑白,一个逆光的高瘦身影覆在了他蓦然睁大的眼中。   “是你!”他啐出一口血沫,心有不甘地盯着不远处的年轻男人。   那人头发微卷,皮肤奶白,眼眸圆润分明,流露出无害又无辜的气质。若非方才几下切肤之痛,王宗怎么也不会想到,白天碰见的那个迷迷瞪瞪的小警察和眼前的这个出手狠辣的角色居然是同一人。   就这片刻的工夫,已有埋伏多时的警察鱼贯而入,一拥而上将犯人制服。年轻男人弯下腰,从王宗身上搜出钥匙,小心地取下孩子脖上血迹斑斑的项圈,舒展长臂,将这团脆弱的小生命牢牢护在怀里。   被押上警车之际,王宗突然顿住脚步,皮笑肉不笑地对那个年轻人说:“上一次我也是栽倒在一个姓温的条子手上,看来我和这个姓氏实在有缘。”   这不是王宗第一次犯下猥亵儿童的罪行。   二十年前,一名年仅十岁的女孩在放学途中被王宗掳走,随后遭到侵犯。因孩子尖叫反抗,王宗用砖头敲破她的头颅后扬长而去。等到她在冷巷之中被拾荒者发现的时候,早已断气多时了。   没有什么比一个注定要犯罪的人在可以被法律包庇的年龄里萌生恶念更令人绝望的事情了,被缉拿归案的王宗竟最终因年不满十四周岁而逃脱了制裁,只在少管所里关了三年。被释放之后,身无长技的王宗便成日与地痞流氓混迹,坊间传闻他曾意外救了一位大人物的命,从此更加不加收敛、横行无忌。   有的罪恶根本不配得到宽恕,哪怕只有一次。   -   一名高瘦的青年快步走进酒吧大门,只见他身穿浅褐色连帽卫衣,戴着一副黑色粗框眼镜,背着一个流行款的双肩包,这副打扮低调又不失朝气,旁人很难看得出温白凡已经快三十了。再者,比起七年前初出茅庐那会儿,他现在的性子倒要活泼许多。   “这还没真正寒冬腊月呢,我就开始盼春风了。”温白凡挑了个僻静的卡座坐下,在室内暖风里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将身上的围巾、外套一层层解下来,语气有些苦恼,“怎么跟拆木乃伊似的。”   “木乃伊身体被掏空了,确实不太抗冻。”罗飞在他对面落座,调侃了一句,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是真不知道你每年的体测都怎么混过去的,人强马壮的23号竟然混进了你这样的废物点心。”   朝城警署大楼位于光明区镇海路23号,行内人都直接把那里称之为23号。   “明叔,给我来杯劲儿大一点的。”温白凡扬手朝店长招呼了一声,一面朝掌心哈着气,一面不甚在意地辩解道:“嘿,我可是特别调查组的人,处处跟别人一样还能叫特别吗?”   他的眼神灵动,虹膜的颜色较之常人略浅,神情里流露着一种明快的疏懒。   罗飞坏笑,嘴皮子一碰便抖出最近发生在温白凡身上的一件糗事,“可不嘛,您可太特别了,路见不平拔腿追贼,追到一半居然迷了路,还脚一滑扑通掉河里去,这事儿一般人可干不出来。”一想到温白凡划拉上岸时瑟瑟发抖的模样,罗飞就笑得停不下,“一叨哥哥,想你堂堂刑侦届鬼见愁,竟然也有被小鬼牵着鼻子走的时候呀。”   温白凡有个外号,叫做“温柔一叨”,不仅因为他姓温,也不仅因为他长得一派温文尔雅,更是因为温白凡出了名温吞的性子。无论是领导对着他吹胡子瞪眼,还是下属对着他拍桌子叫嚣,他都跟没脾气似的,说什么都小鸡啄米状点头称是。而“一叨”,形容的是温白凡逮着空就跟宣传部的小姑娘们聊八卦唠家常,叨叨个没完,爱好实在令人无语。   温白凡哼哼:“不怪老鬼太脚滑,只怪小鬼太狡猾,你是不知道,那小贼跟泥鳅似的往小巷子里一钻就没影儿了……”他单手解开衬衫最顶上的扣子,懒懒斜靠在椅背上,“你可少说两句吧,因为这事儿我已经被汪禹几个念叨得耳朵起茧了。”   “得了吧,还念叨呢,他那是嘲讽、讥笑、奚落。”罗飞毫不留情地揭穿他,“还带公放,咱们鉴证部在走廊这头都听见了,你以为六楼的隔音有多好呢。哎你说这汪公子也太目中无人了吧,来镀金的□□就是不一样。你看起来再废柴,好歹也是特别调查组的头牌耶,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尊敬上司呢,简直过混。”   表面上,温白凡似乎最适合当个片儿警,每天蹲朝城大桥上劝人别自杀,或是走街串巷调解各起民生冲突。然而作为23号破案率第一的人物,有些时候,温白凡的笨拙糊涂更像是迷惑对手的□□,暗地里他却伺机给予犯人致命的“一刀”。当然,更多的时候,他那一身自恋至极、嗜甜如命、婆婆妈妈、晕车路痴、走路同手同脚的毛病,都是确确实实的毛病。   温白凡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没有很尊敬我啊,我的官衔也比你大一级呢,也压不住你这叭叭的嘴。”   “咱俩什么交情啊,汪禹?他就一新人!”罗飞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努嘴道,“说起来,现在的新人啊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嚣张啊。就拿我们鉴证部来说吧,前几天从南城警署调来了一个姓乔的法医,这位大兄弟也是一点都不低调,天天开着跑车上下班儿,哎哟看得我这颗仇富的小心脏砰砰跳。”   “哦,我有听小佳她们说过。”温白凡眨了眨眼,语气淡然,“那个人好像长得很帅啊,我倒还没见过。”   罗飞一听这关注点,就知道这位“全世界老子最帅谁比老子帅老子跟谁急”症患者绝对不似面上看着那么平静,没准在心里已经憋得毛都打结了,遂贴心安抚:“我瞧着也就还行吧,就比我强上那么一丁点儿。”   温白凡闻言松了口气,“那可比我差到不知哪里去了。”   罗飞一下被这理所当然的口吻噎住了,深呼吸,按捺住打人的冲动,在温白凡的催促下又继续说道:“那个法医据说之前在南城分局破过不少大案子,这次被调到总署来算是升迁吧,现在担任法医鉴证组的副主任。不过看资料倒是土生土长的朝城人。”   南城临近省会,坐轻轨只需不到十五分钟。若论声色发达,南城的生活节奏自然要比朝城慢得多。不过南城离海边更近,自然条件好,许多有钱人热衷在那里置别业,富庶程度倒和作为经济中心的朝城相差无几。   罗飞的语气有些酸溜溜:“这人不简单啊,你这几天都在跑外勤是没见着,那天是郑局长亲自带着来报道,老头子跟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居然有笑容耶。”要知道,万年黑脸的郑阎王每次见了罗飞都恨不得将人骂掉一层皮,这两厢一比较,待遇实在悬殊得催人泪下。   温白凡终于扳回一城,嘲笑他:“小罗不慌,要是鉴证部混不下去了就来投靠你白哥,咱们特别调查组特别需要你这种特别不要脸的同志。”   这时候,赵明端着一只托盘走了过来,笑着打岔:“得了吧还白鸽,话这么多,你是八哥吧。”边说边将一杯威士忌递给了罗飞。   “怎么好劳明叔亲自招待啊。”罗飞挑眉笑道,“您终于有空搭理我们啦,不耽误您被姑娘们搭讪吧?”   “挺耽误的,回头加收百分之二十服务费吧。”   店长赵明是那种颇有腔调的大叔,一头特意染成灰白的短发相当抢眼,举手投足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因而受欢迎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年轻人。只是他似乎是个独身主义者,也不缺钱,心血来潮了就把酒吧一关,满世界地去旅行,经常一去就是好几个月。   温白凡惆怅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长吁短叹:“唉 ,这么明晃晃一块小鲜肉,怎么就不见有人没事来找我谈谈心呢?”   赵明好笑地睨了他一眼,将另一只杯子郑重其事地摆到温白凡面前:“你品品够劲儿不?”   温白凡抿了一口,侧着脑袋品了半天,缓缓评道:“入口柔,一线喉。”   罗飞指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马克杯,忍不住吐槽:“来酒吧喝可可奶,你这何止是鲜肉啊,简直是生肉了,试问哪位美人啃得动?”   “话说,今天怎么不见那位姓唐的小美人?” 店长问。   “门口买糖炒栗子呢……喏,来了!”看到熟悉的窈窕身影走近,罗飞笑了笑,自觉地往里挪了一个空位,“明叔,麻烦一杯黑啤。”   唐欢妍的哥哥唐笑风也是警察,七年前因公殉职。在痛失亲兄的打击下,十八岁的唐欢妍毅然决定成为一名警察。毕业后不到半年的时间,她便被选进了特别调查组,和唐笑风当年的至交好友温白凡一起共事,也和罗飞渐渐熟络起来。   “你们猜我刚进门的时候看到谁了?”唐欢妍悄悄指了一下角落,语气有些激动:“乔可均!不过看样子他准备走了。”   温白凡转过头去,灯光昏暗,只远远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臂弯里搭着一件深色风衣,肩宽腰劲腿长,将简单的高领毛衣和牛仔裤也穿得很有型。   就是遗憾看不到正脸。   “原来他在啊,幸好咱们刚才声音不大。”罗飞说道,“不过这里离警局近,碰上了倒也不稀奇。你刚跟他打招呼了吗?”   唐欢妍剥开一颗热烘烘的炒栗子,表情有点郁闷:“我不认识人家啊打什么招呼。哎,下次你跟他介绍一下我呗。”   “乔可均……”温白凡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就是那个新来的乔主任。”罗飞提醒他。   “白哥,你居然不知道乔可均吗?”唐欢妍惊讶,“前几天他入职的时候,大伙儿都抢着来六楼上厕所接水泡茶,就是为了路过看他一眼。”   罗飞没好气地啧了一声:“上厕所和接水泡茶能不连着说吗?”   唐欢妍吐了吐舌头,兴致盎然地分享情报:“在南城警署的时候,乔可均有个外号叫做‘死亡证人’。传说只要是他担任检方证人的案子,无论多么棘手,最后都能找到把罪犯送上刑场的证据。我有个朋友是当记者的,性格超冷静的那种,自从她见过乔可均在法庭上的样子,就被彻底迷倒了,像个花痴一样将乔可均奉为正义男神。”   “快别说人家了,你现在也像个花痴一样。”罗飞噎了她一句。   -   酒气冲天的男人粗暴地撞开了门,嶙峋的枯手伸向墙上的电灯开关。白炽灯“啪”地一下在头上炸开,映出了他脸上如同刀刻般的法令纹。   这是一栋地段不错的高级公寓,伏先生为出狱后的王宗安置了这么一个住处,倒是存了两份心思。一是冲着王宗曾当众救过他的命,即便这人再让他瞧不上,伏先生也不能太亏待他,否则没得让手下的其他兄弟寒了心。   至于另外一个原因么,这片区域的公寓的设计是专门为单身白领设计的,没有拖家带口,也就意味着附近不太有小孩子出没,倒省了王宗私下那些令人不齿的癖好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伏先生黑白通吃多年,心肠本已冷硬至极,血缘以外的女人和孩子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商品,然而王宗的所为依然教他感到恶心。   成堆的泡面碗、啤酒瓶和零食袋子淹没了玻璃茶几,连日未洗的衣物随意丢在锃亮的木地板上,阳台落地窗的窗帘已经多日未曾拉开,不通风的屋子里散发出腐臭的异味。   王宗靠在沙发背上,陶醉地欣赏着被钉在墙上的曾经的战利品,泛着油光的干瘪脸上露出了异样愉悦的笑容。   墙壁上贴了六七张照片,拍的都是不同的小孩子,有女孩,也有男孩,年纪都在五到十岁之间。每个小孩子都有两张不同的面孔,一张是无忧无虑的笑脸,一张在绝望地流泪,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几年前,王宗因绑架、虐待儿童遭到警方指控,伏先生聘了一位手段了得的律师为之辩护,最终只判了三年半。没想到的是,这才出狱不到两个月,死性不改的王宗便在他安排的住处附近找到了新的猎物。   恶是一头怀恨的猛虎,一旦放之于野,便再难以收回笼中。   不过,等到明天来临之时,伏先生就会欣慰地发现,他再也不必为这个使他难堪的家伙伤脑筋了。   -   用黑色口罩掩去面容的男人如鬼魅般出现,他的枪口缓缓下压,抵上王宗的前额,后者扭曲的脸上滑下两道惊恐的泪水。   本以为自己是胜券在握的猎手,却瞬息变成了嗷嗷待宰的猎物,王宗的眼里溢出野兽垂死的绝望。他疯狂地拍打着墙壁,扯着喉咙疾声嘶吼,希望有人能听到他的求救。可很快,他就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为了专心致志地享受孩子们绝望的哭喊,他在住处加装了厚实的隔音材料。   “求你饶了我!”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毫无尊严地痛哭求饶,“你、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给我留一条命,钱,或者别的,我都可以给!”   那人轻叹了口气,枪口从王宗的前额下移,定在心脏的位置:“看来,还是不想赎罪呢,那就没办法了。”   “我知错了!我真的错了!” 王宗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颠三倒四地赌咒发誓,“但我没有伤害那个孩子!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出门前把他锁在了卧室里,回来以后他已经不见了……”   “错了,就要接受惩罚。”黑衣男人平静地扣动扳机,轻声道,“消失吧。”   一切归于寂静,偌大的房间犹如空荡荡的舞台,穿堂的风让阳台与客厅之间的窗帘发出窸窣的声响。   沉沉帷幕后,有道神秘的目光在漆黑之中一闪而过。 第2章 二、密室   朝阳警署六楼,鉴证部。   “12月17日上午8点37分,确认死亡。”身着白大褂的乔可均站在不锈钢尸检台旁,手执一柄解剖刀,有条不紊地从死者肩胛骨处开出一个倒立的“人”字形切口。   锋利的刀片轻巧没入层层血污之中,而他露在口罩外的一双眼睛仿佛比刀锋更加冰冷。   白刺刺的灯光倏尔一暗,乔可均垂下眼眸,缓缓褪下染血的手套。“上午11点30分,缝合完成,报告让他们明天之内来取。”   -   “12月17日上午,几点几分来着……唔总之,现以涉嫌故意纵火罪……”话音未落,手铐也只拷了一边,没想到被犯人捡了个空子,当胸一肘向他袭来。   幸好不远处的汪禹一直暗中留意着这边的情况,大步一跨追上前去,横扫一脚,利落将人踢翻在地上,几下擒拿功夫就将嫌疑犯扣死在原地。   “……以及妨碍公务罪将你逮捕。”温白凡叫苦不迭地揉着膝盖,蹦着上前勉强把对白念完。   “翰夫,将他带上警车。”汪禹将嫌疑犯交给同僚,转过身,一个大咧咧的笑容撞入视线。   温白凡挠了挠脸蛋,表情一派纯良:“又给大家添麻烦了。这次也是多亏有小汪啊。”   汪禹熟视无睹地走向座驾,与温白凡擦身而过时用口型说出两个字:“废物。”   -   隔壁宣传部的小佳熟稔地拐进了特别调查组的办公室,四下一张望,果不其然那人又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身上盖着一件鼓囊囊的白色羽绒服,宛如一头冬眠的狗熊。   “白哥,你又不去参加下午的搜查会议呀?”她戳了戳那人的肩膀,毛茸茸的脑袋应声动了动。   温白凡下巴抵在桌上,没有睁开眼睛,忧伤地吹了吹刘海。   “你先别说,我要抢答!这个月你翘掉会议的理由包括但不仅限于,到现场勘查的路上晕车迟到好羞愧,抓小偷路上掉进河里好羞愧,追犯人的时候平地摔了一跤好羞愧……”   温白凡羞愧地睁开了眼,又羞愧地闭上了。   “还有呢!”小佳掰着手指继续数,一长串下来气儿都不带喘的,让人怀疑她曾专门练过贯口,“中午没有买到可可奶不开心,马上就到29岁了觉得自己要变成老男人了不开心,29岁生日当天居然还是没有买到可可奶超级不开心……”   “这种事情为什么要记得这么清楚。”温白凡无奈地叹了口气,视线从下往上看了小佳一眼,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意味,“可是我最近真的经常买不到可可奶啊为什么?我怀疑是雄哥压根忘了进货,可他声称确实是卖完了,还骂我碰瓷,难道在这个大院里还有跟我口味一样的人吗?”   特别调查组组长热爱可可味牛奶饮品在23号是众所周知的事,食堂小卖部的自动售卖机基本上都是为了温白凡一人进的货。   “谁知道呢,也说不定哦。”小佳将一杯热饮放在温柏凡鼻子前,“给,你最喜欢的脱因摩卡,打起精神呀叨哥哥!”   温白凡双手捂着杯子,无精打采应了句:“好的呀,知道了呀。”   -   不一会儿,汪禹踏入办公室,敲了敲温白凡的桌子,“那个纵火的犯人招了,可以结案了。”   “这么快呀。”温白凡慢腾腾直起身,乐呵呵地称赞,“小汪的办事效率果然很高呢。”   汪禹向来看不惯这人吊儿郎当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讽刺道:“如果你别总是拖后腿的话,我的效率还可以更高。”   门外,刚好路过的罗飞听见了这话,不由得大大翻了个白眼。他本来打算到茶水间去的脚步一拐,信步走进了特别调查组的办公室,“你可拉倒吧,如果不是白哥找到了关键证据,你们仨现在还得像盲头苍蝇一样嗡嗡乱窜呢。”   “你说谁是苍蝇?”   罗飞对汪禹捕捉信息的能力感到十分震惊:“你小学老师是不是没教过你什么叫修辞?”   近几年温白凡侦破了不少案子,得到了上头的肯定,于是在今年年初成立了特别调查组,招收了汪禹、唐欢妍、刘翰夫、张涛四名新扎警员。说是特别调查组,但日常参与的案件也与一般刑警无异,区别只在于他们在办案的过程中拥有更高的自主性。   刘翰夫和张涛实际上都工作好几年了,四人里只有唐欢妍和汪禹是真正没什么经验的新人。其中,汪禹出身警察世家,父亲是省厅的领导,连刘翰夫和张涛都是托他的福才有机会进的组,实际上就是汪禹他爸选来的陪太子读书的跟班。   罗飞动作利索地将温白凡连人带办公椅地转了个个儿,推开到一边,弯下腰从他桌子底下拖出一只小箱子,认真地翻翻捡捡,“哎,你这儿还有糖没有?”   “有酸奶软糖,特好吃。”温白凡懒得自己转身,便保持着背对罗飞的姿势,对着空气认真回答。   被晾在一旁的汪禹有些气结,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将一份文件生生砸在桌上,对着温白凡颐指气使:“结案报告你来打吧!”   罗飞埋头拆着软糖包装,嘴上却不消停,啧啧两声:“汪公子好气魄,居然命令上司打报告。”   汪禹冷笑一声:“不打报告,难道指望咱们上司去抓罪犯吗,他可是拷上半边手铐都能差点让犯人逃跑的主儿……”   就在此时,座机倏尔响起“铃——”的一声,打破了办公室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温白凡蹬了一下转椅,伸了个懒腰,“又要开始工作咯。”   汪禹搁下话筒,风风火火往外走,“朝阳小学发生了命案,准备出现场。”   -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急刹,警车终于晃悠悠停了下来。温白凡脸色铁青地推开车门,颤颤迈出一只脚,急步走到垃圾桶旁,一脸凝重地弯下腰。   借着夕阳未敛的一丝余光,唐欢妍一打方向盘,车屁股拐上人行道,又一下退回来,一下拐上人行道,又一下退回来,几回合下来才七歪八扭地倒进了库里,还险些蹭到旁边一辆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跑车。   听见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干呕声,唐欢妍忍不住小声自我辩解:“都坐同一辆车,我就一点感觉都没有,是白哥你的平衡神经太差了吧。”   两人走进朝阳小学的时候,警察已经用警戒线将教学楼东区的出入口封锁了起来,闪烁不停的红色警示灯在昏暗的夜色中散布着不详的气氛。   朝阳小学的格局方方正正,教学楼主体是一栋回字形的建筑,分为南区和北区。南区是距离前门较近,与之平行的一排课室。   北区是“回”字的上部,与南区隔了一个小小的布满绿植的中庭,并由东西两边由四楼延伸而出的两条十米左右的空中走廊连接。   南区从一楼到三楼是一到三年级学生的课室,北区一楼到三楼是四到六年级的课室。两个区域的四楼均是实验室、绘画室、棋艺室、管弦乐室和舞蹈室,朝阳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从幼儿园到小学全覆盖的教育机构,学生的课余生活十分丰富。   而五楼则都是等待翻修的旧课室,暂时都是无人使用的状态。   案发地点在一间已经废弃的舞蹈室,就位于南区的最右侧。从房间构造来看,这个教室只有东面和南面墙上的两扇窗,以及北面唯一一扇可供出入的大门。   温白凡和唐欢妍抵达的时候,那一扇门前已经挤满了进行现场保护和勘查的技术人员。   死者名叫许石麟,五十三岁,朝阳小学校长,死亡时间距离现在不到四个小时。消防队下午六点接到报案电话,说是有一名十岁的女孩被困在教室内,但保安处对应的备用钥匙却不知所踪。消防队员赶到现场破门而入,不料竟发现了许石麟躺在地上,早已气绝身亡。   本以为只是一件儿童被反锁的寻常事件,不料却成了离奇命案。   “受困的女孩名字叫高葵,是朝阳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她被人用药弄晕了,受了不小的惊吓,已经送院检查。”破门而入的消防队员应温白凡的要求向他复述案发经过,“报警的人是学校保安张贵安、教师白雪和李筱慧。今天下午五点半的时候,白雪老师接到高葵家长的电话,说孩子平时这个时间应该回家了,但今天还不见人影,家长很担心。案发现场是一个废弃的舞蹈室,白雪老师知道高葵放学后会在这里独自练习芭蕾舞,于是就在李筱慧老师的陪同下一起到这个教室来找人。”   “这种门锁形制比较特别,很多学校都会采用,不用对应的钥匙的话是没办法锁上的,就是为了防止学生打闹的时候将自己反锁在室内。”消防员指着证物袋里被撬下的锁件,解释道,“但学生本身不可能持有钥匙,发现门被锁上了以后,两位老师便一人留守在门外,一人到保安室去求救。”   温白凡在脑海中一边模拟当时的场景,一边追问细节:“当时的门被锁上了,两位老师是听到高葵的呼救后,再去楼下找的保安?高葵不是晕过去了吗?”   那名消防员被他问住了,只好模棱两可地答道:“那时候应该已经醒来了吧。”   “应该?”温白凡挠了挠脸蛋,“你确定吗?”   “不确定。”消防队员老实回答,顿了顿,“反正是在我到了之前醒来的,因为我进来的第一眼就看见她缩在那边的墙角哭泣。”   “行了行了,别在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上纠结。:”汪禹在旁边竖起耳朵听了半天,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温白凡,“那个小女孩已经送到医院检查了,也没什么大碍,先关注命案本身吧。”   “知道啦。”温白凡听话又敷衍地应了句,一面戴好手套,在尸体旁边蹲了下来。   法医对死因的初步判断是撞击椅角导致的对冲性颅底骨折致死。   死者生前曾因脑动脉肿瘤施行过开颅手术,这类手术的后遗症是头部受到较轻的冲击也会造成致命伤害,因此不排除意外的可能。   与此同时,鉴证人员将死者头部附近的一个白色面具以及死者右手握着的一块白布放进证物袋里,又从同侧裤袋找到了一台手机和一串钥匙,经检验,其中一条正好与教室的门锁匹配。   汪禹捏起另一只证物袋,透明的密封袋里是板装的蓝色药片,铝箔包装上的小字写着“西地那非”。西地那非是市面上常见的壮阳药,也就是俗称的“伟哥”。一个小学校长随身带着这种用途的药物,实在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他又看了一眼仰面向上的尸体,中等身材,上身衬衫的纽扣和下身皮带几乎全部解开,裤子松垮垮的,露出半截内裤边缘的标签,让人不禁对他生前的所为浮想联翩。   汪禹脸上不由得现出嫌恶的表情,心道:倘若这人真是在侵犯女童的过程中意外死亡,那倒算得上是天道昭彰了。   温白凡站起身,慢悠悠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朝窗外张望了片刻。   冬天的夜特别长,这才六点半,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千家万户亮起了灯,远处传来热闹的声响,蒸腾成巨大的云朵盘踞在城市的上空。   朝阳小学坐落在老城区,周边楼房的密度很大,恰逢晚饭时间,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烟火气与洗涤剂的味道。从东面的窗户往外探看,正好与一栋居民楼相对。可惜对着的是外墙的一侧,案发的教室不在住户的视线范围内。南面的窗户临街,与校门同侧,楼下就是车水马龙的朝阳大道。   这个房间原本是舞蹈教室,地上铺着木地板,东侧墙边一排用来存放舞鞋和杂物的柜子,西侧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和压腿杆,进出的大门位于房间北侧。室内光线充足,窗外暮色沉降,高悬在镜子对面的窗口黑魆魆的,仿佛一个诡秘通道的入口。   屋子里满是忙碌的同僚,只有温白凡状若放空地盯着镜子发愣,直到有人在他身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温白凡迷茫地抬起眼,正好与说话的人在镜子里的视线对上。那人的个子比温白凡还高上几公分,白大褂的领口下露出一截驼色羊绒衫,戴着口罩,看不清样子,但看得出来鼻梁很挺,眼角弯而上翘,瞳孔如同点漆一般。   目光交接的瞬间,温白凡仿佛感觉一阵细微的电流从尾椎处窜上了后脑,一种莫名的颤栗感如潮水般在脑海里漾了开去。   “你刚才跟我说什么?”温柏凡问道。   隔着口罩,模糊低沉的声线让人耳尖一酥,只听见对方缓缓说出三个字:“挡道了。”   温柏凡脸上尴尬的笑容还未褪去,唐欢妍做完记录循声而至,她迅速猜出了白大褂的身份,“你就是那个乔、乔……”   “对,这位就是鉴证部法医组新来的乔可均主任。”罗飞嫌她太丢人,连忙走过来代为介绍,“这位是特别调查组的唐欢妍,这是他们的组长温白凡。”   “你好。”温白凡朝他伸出手,乔可均却示意自己戴着手套不方便,朝他们点了点头,便转身走掉了。   “……这也太冷淡了吧。”唐欢妍忍不住嘀咕。   -   张涛拿着报告走进了办公室:“证物检验结果出来了,死者手上的白布测出了□□。”众所周知,这是一种急性大量接触后会全身麻醉的药品。   汪禹扫了刘翰夫一眼,后者连忙补充道:“死者身上的钥匙也被证实了与案发现场的大门匹配,上面只有他一人的指纹,也就是说,案发现场是密室。”   汪禹将两份报告放到廖处长面前:“这就全说得通了,校长事先知道高葵会独自在五楼练习跳舞,出于不为人知的癖好,他埋伏在那个房间里,迷晕了高葵,将门锁上,然后企图实施不轨,却不料发生了意外,摔跤引发旧患致死。”   他颇为自信地总结道,“我认为,这件事情可以当意外事故处理了。”   廖处长沉吟不语。   “可是,好奇怪啊……”温白凡双手撑在脑袋后,靠在椅背上感叹了一句。   廖处长连忙问他:“白凡,你的看法呢?”   “死者今天下午本来安排了一通视讯会议,临近中午的时候,却突然发信息让助理临时取消了,理由是身体不适。”温白凡懒懒地抽出一只手,拿起桌上一只装在证物袋里的手机,漫不经心地往半空一抛,再稳稳接住。“好奇怪啊,如果高葵一直都是在那个时间地点出现……”   “这是证物,摔坏了怎么办!” 汪禹大怒。   温白凡被他一喝,连忙将手机放下,双手举到耳边,吐了吐舌头,“就算校长伺机已久吧,那他换一天行动不可以吗,为什么要特地腾出这个下午来呢?按常理来说,应该是临时遇上了更迫切的事情,才会这样修改会议时间的吧?”   刘翰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组长说的有道理。”   汪禹斜了他一眼,刘翰夫识趣闭嘴。   “那么,你觉得这是谋杀案吗?”汪禹的推断在众人面前被温白凡质疑,觉得颇没面子。   温白凡模棱两可地回答:“也不一定啦。”   汪禹啧声道:“你可别忘了,案发现场,是密室。”   温柏凡挠挠脸蛋,“也不一定啦,备用钥匙不知所踪呢。”   “丢失的又不只是案发现场的钥匙,保安不是说了吗,同楼层的好几条都丢了,这属于管理失误而已。”   “可是还有一条钥匙存在的话,密室就不成立了呀。”   汪禹微微眯起眼睛,“那你的意思是,钥匙在谁的手里,谁就是凶手喽?”   “也不一定啦……”   “你!”   一旁沉默良久的廖处开口,打断了两人的争论:“我看这样吧……” 第3章 三、钥匙   晚上九点半,温白凡信步走进了调查室,向对方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笑道:“只是例行的录口供,不用紧张。”   桌子对面的人名字叫做张贵安,22岁,案发时朝阳小学当值的保安,是一个其貌不扬但给人感觉踏实可靠的青年,听口音不像是朝城本地人。   “还热的,暖暖手吧。”温白凡将一瓶可可奶推到张贵安面前,奶瓶的包装很是精致,只有半个巴掌的大小,正面印着一只满嘴巧克力屑的小奶牛,可爱俏皮的画风和调查室空旷肃穆的气氛格格不入。   温白凡他自顾自地拿吸管戳开另一瓶,吸溜了两口,才对张贵安说道:“请尽可能详细地复述这次事件经过。”   保安小哥拘谨地用手拢着奶盒,没有打开,斟酌着开始叙述:“今天下午,大概五点三刻,白雪老师匆匆忙忙跑来保安室,说有学生被困在了五楼。我跟随她到五楼去,发现门被锁上了,没有钥匙打不开。听见孩子的哭声,白老师非常着急,生怕学生一个人在里面会有什么意外,于是我马上打电话给消防队。不到二十分钟,消防警官就赶来了,撬开了锁,开门发现了高葵……和躺在地上的许校长。”   这部分信息和温白凡所知的相差无几,他点了点头,又问:“五点三刻,这个时间很精准哦,白老师来找你的时候,你有特别注意过挂钟吗?”   张贵安想了想,答道:“是的,因为当时我正在值班。我们学校的管理很严格,如果保安要去巡逻之类的,都会在表格上登记离开保安室的时间。我见白老师匆匆赶来的样子,感觉她应该需要我的帮忙,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挂钟。”   “你很细心呢。”温白凡笑了笑,话锋一转,“可是管理严格的话,为什么会连备用钥匙丢了都没人知道呢?”   “不只这一条,五楼的好些钥匙都不知所踪,这种情况从上一名保安和我交接的时候就是如此了。”许是担心被追究失职,张贵安的语气稍显急促,但说话的条理依然分明,“这一层楼的教室已经弃用多时,那些门平时也不上锁,一直上锁的也没人会去打开,所以尽管备用钥匙七零八落的,但我一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温白凡点点头,看起来是接受了这个解释,又问道:“关于被困的女学生高葵,你之前对她有印象吗?”   “我知道她跟着白老师练芭蕾舞,小姑娘挺刻苦的,经常清场的钟声敲响了才离开学校。高葵性格文静,但很有礼貌,见到我都会打招呼说保安哥哥好。”张贵安眼神一黯,惋惜道,“没想到她却遇上了这种事情……”   “是啊,幸好歹徒用药的分量不算重,没有对孩子的身体造成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温白凡也感叹了一句。   “用药?”张贵安眼睛微睁,刹那间的神情很是错愕,“你是说那个孩子被……那她现在没有大碍吧?”   温白凡打量了他一眼,显然,张贵安不清楚高葵被药晕了这个环节,但不知为何,他的语气之中仿佛流露出了一丝隐隐的愧疚。   “你知道她具体是什么时候苏醒的吗?”   “我不太确定。”张贵安努力回忆了片刻,这才犹豫地开口,“我到五楼之后,有试图直接把门撞开,撞了没两下便听见门内传来孩子的哭声,有可能她是被我撞门的动静吵醒的。两位老师听见高葵哭了,十分焦急,生怕孩子在里面受了伤被耽误了,于是才决定去找消防队。”   “也就是说,在你撞门之前,高葵都是一声不吭的状态。”温白凡歪了歪头,自言自语,“好奇怪呀,门被锁上了,高葵昏迷在地,那在你撞门之前,两位老师是怎么确定有人在里面呢?”   张贵安沉默了几秒,忽然道:“应该是门缝……”   “门缝?”温白凡奇道。   张贵安轻轻嗯了一声,垂下视线,“心急之下,通过门和地面的缝隙向屋里张望,便发现了有人躺在地上。”   温白凡随意地往椅背上一靠,伸手比划着,“我记得,那道门缝约莫两指宽,要从那个角度看到高葵所在的角落,必须整个人趴在地上向内张望吧?”   张贵安的脸上升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语调莫名变得轻快:“白老师发自内心地爱护这些孩子,当时想必急坏了……”   “原来是白老师想出来的办法,多亏了她及时发现啊。”温白凡恍然大悟,又感叹道,“白老师看起来很有气质,没想到情急之下如此不拘小节。”   “嗯。”张贵安顿时显得有些局促,几不可察地深呼吸了一口,脸颊微微泛红,“白、白雪老师跑来保安室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衣服前面沾了些灰尘,当时我还奇怪,像她这样美丽优雅的老师,怎么会沾到灰尘呢。刚才您一说,我才联想到……其实这都是我的推测。”   温白凡挑了挑眉,诚恳地赞道:“你的观察能力可真不错。”   张贵安难为情地垂下头,讷讷道,“还好,当保安需要比较细心。”   “也不是每个保安都那么细心,比如那个弄丢了钥匙的保安就十分粗心大意。幸好这次小同学没出什么意外,不然这人真该被追究责任。”温白凡一派闲聊的口吻,视线却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张贵安面部肌肉的细微变化。只见对方的眉头以一种不自知的幅度微微拧起,似是对温白凡的话不甚赞同。   温白凡拿起牛奶吸溜了一口,瞄了眼挂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似是想要速战速决,“对了,你在这所小学里工作了多长时间?”   “从九月开学到现在,三个多月了吧。”   “你们日常巡逻的时间和范围是怎样的?”   “我们是三班倒。像我今天这个时间段的话,一般五点的清场铃声放完了,我就负责将教学楼的课室巡逻一遍,确保学生已经全部离开。”张贵安的语气渐渐放松下来。   “每一层都会巡逻吗?”温白凡转了转手里的圆珠笔,“包括五楼的废弃课室?”   “五楼的课室倒不在规定的每日巡逻的范围之内。”张贵安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摩挲着两手之间的奶盒。“我们一般只在周末和长假来临前,才会上去检查一下消防设施之类的。”   温白凡敛下视线,又问道:“你之前有在五楼见到过许校长吗?”   “……没有。”张贵安脸色微僵,顿了顿,又道,“我的意思是很少,因为许校长主要负责学校经营方面的事务,很少出现在教学区。”   “好,笔录到此结束。”温白凡仿佛比对方更释重负地搁下笔,语气欢快地道:“谢谢配合,你可以离开了。”   闻言,张贵安也舒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再轻轻将凳子推回原处。   由始至终,张贵安的一举一动都令人直观地感觉到,这是一个细心踏实又谨小慎微的年轻人。   温白凡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张贵安手上被捏得略微变形的牛奶盒,单手抚在后脖颈处,左右扭了扭,发出了“咔啦”一声清响。   -   第二个被带进调查室的是朝阳小学的音乐老师白雪,她同时兼任学校芭蕾舞队的指导老师。   白雪是那种不需要特别介绍职业,旁人依然能从她的气质之中有所判断的类型。她长相姣好,妆容清淡可人,发丝间隐隐散发着仿佛浑然天成的玫瑰香。   即使已经是十二月,她仍旧穿着针织衣物和黑色丝袜,透薄的织料包裹着一双修长美腿,令悄悄打量着她的温白凡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白雪在他对面坐下,神色娇怯地低下头,几丝细碎的长发垂落耳边,她伸手轻轻拢到耳后,露出半截白皙的颈子。   “只是例行的询问,不用紧张。”温白凡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迅速敛下视线,“请尽可能详细地复述这次事件经过。”   白雪轻声细语地开口:“今天放学后是管弦乐社的周四例行活动,李筱慧老师让我去帮忙设计演出的队形。4点50分排练结束以后,我们两人就在一起准备芭蕾舞剧的道具。一直到五点半,我接到了小葵爸爸的电话,说本应这个时间到家的孩子却不知所踪,于是我就和李老师一起去找人。”   “你是怎么发现失踪的高葵在五楼教室的?”温白凡发问的同时,两手毫无意义地重复着一个整理的动作,尽管桌面上可供整理的物件只有两张纸和一支笔。   “下个礼拜五,舞蹈社将代表学校参加一个芭蕾舞剧的比赛。那个孩子很有天赋,将要担当领舞,但同时,她也需要投入更多的课余时间。然而,最近我们排练的舞蹈室总是人满为患,所以她只能自己另找地点来练习独舞的部分。”   白雪目光微垂,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流露出一股我见犹怜的脆弱感:“我知道那个孩子放学后经常会到那个废旧的舞蹈教室练习。今天下午,我接到家长的电话后便和李老师先到了她所在的四年一班,发现人去楼空,这时我想到了去五楼找她。”   “高葵一定非常喜欢您。”温白凡突然开口。   白雪一愣,有点拿不准他说这话的用意何在,尾音上挑地轻轻“嗯”了一声。   像是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辞不当,温白凡连忙解释道:“所以她的父母才会对你特别信赖,孩子不见了,第一反应不是打电话给班主任,而是找到白老师您。”   白雪了然一笑,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不同于与张贵安对话的一派轻松,在面对白雪时,温白凡似乎表现得像一个不懂与异性相处的愣头青。   当然,这只是一种营造气氛的伎俩。   白雪看起来清纯无辜,摇摇欲坠的神态之间却隐约散发出一种捕猎的气息,这或许是天生美丽的女性不自觉习得的本领。很多时候,她们这样做并不是出于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散发魅力本身确实能让她们得到善意的倾斜。   而满足对方关于力量对比的自信想象,是让人放松警惕最好的办法。   温白凡继续回到正题,“你们两人到了案发现场后发生了什么?”   “我很奇怪为何那个房间的门打不开,因为无论从里面还是外面,都必须有钥匙才能将门锁上,可是那个孩子怎么可能有钥匙呢?我们敲了几下门,没有人答应。但我还是不放心,生怕孩子出了什么意外,便尝试从门缝里往内张望,结果发现了有人倒地的身影,连忙下楼去找保安求助。”   温白凡暗忖,张贵安这人看着木讷,见微知著的能力却还不差。   “只是……”白雪抿了抿唇,脸色微变,“不知怎么回事,备用钥匙居然没找着,管理的人实在太失职了。”   温白凡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白雪的口吻一直温温软软的,不知是否职业使然,似乎总掺着一种照本宣科的感觉,只有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带了一些真实的不加修饰的情绪在里头。   “我不是要指责保安的意思,只是想到,如果能早点将门打开的话,没准还能将人抢救回来。”白雪停顿了一秒,又缓声道:“只是我不太明白,许校长为什么偏偏会在高葵练舞的地方出现意外?虽说死者为大,但我总觉得,这事情有点奇怪。”   “说出你的想法,不要有顾虑。”温白凡向她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白雪咬着下唇,犹豫了片刻,语气微颤地说道:“当时消防员破门而入,我也看到了教室里的情形,算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吧,我觉得那个气氛……挺不对劲的。”   她的措辞有些模棱两可,但要传达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温白凡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嗯,你的意思我了解了,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不过这到底还是我的胡乱猜测,希望不要影响了您的判断。”白雪眼眸微弯,眼含殷切地看了温白凡一眼。   温白凡挠了挠脑袋,腼腆一笑。   “所以,这次的事情只是意外,对吧?”白雪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忧愁,“真担心这个事情会给学校的声誉和学生的安全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案件的调查结果,警方会尽快公布,请放宽心。” 温白凡笑了笑,将手上的纸片对折,搁在手边,“谢谢配合,你可以离开了。”   -   “好饿啊,想吃宵夜。”温白凡瘫陷在椅子里,有气无力地念叨着。汪禹推开门,重重咳了一声,提醒这个名义上的上司注意仪态。   随着“扣扣”的脚步声,一个踩着尖头高跟鞋的女人从汪禹身后走来,大方地坐在了温白凡的对面。   她就是李筱慧,朝阳小学的音乐老师,同时兼任管弦乐社的指导老师。   李老师的长相勉强算中上,白皙细腻的皮肤为她加分不少,细长的眼睛显得有些凌厉,比起音乐老师,反倒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教导主任一类的形象。   温白凡挺直了略微猫着的背脊:“只是例行的询问,不用紧张。”   “我尽量。”李筱慧大方一笑,眉眼舒展的样子让人颇有好感。   李筱慧的叙述跟张贵安、白雪两人的话大体上没什么出入,看得出来她是个性格很强的女人,坐在警局调查室里也毫不怯场,侃侃而谈。   “两年前咱学校在郊区扩建了一个新校区,入读朝阳本部的学生人数缩减,对教学楼课室的需求变少,校董会便决定将四楼的一半空间重新装修成艺术教室,五楼这才渐渐空置了起来。我刚毕业到这里工作的时候,五楼全是艺术教室,每天下午放学以后那里是全校最热闹的地方,有将近一半的学生会留下来绘画、唱歌和跳舞。因为担心学生打闹的时候把自己锁了起来,所以整层采用了特别的锁头,只有钥匙才能上锁。”   “你说白雪老师?她可是毕业于有名的音乐学院,能力很强哦,我们学校晨读、上下课、午休、放学和清场的铃声都是由她来挑选的。比如说这次的芭蕾舞剧大赛,虽然由我负责演奏背景音乐,但主要乐段的选裁都是由白老师来完成。”   “那个孩子,就是高葵啊,她是这次比赛的领舞,扮演的是一个魔法玩偶。故事情节设计得很巧妙,一开始是由小公主操纵着魔法玩偶在翩翩起舞,但越看到后面观众就会发现,事实恰恰相反,是魔法玩偶在操控着公主。公主和玩偶的角色都很重要,但相对而言,对主角玩偶的舞技要求,尤其是腿部力量的要求会更高。白老师在舞蹈队的一众成员里挑选了高葵来扮演这个角色,那孩子果然很有韧性,一个多月下来,每天都很刻苦地练习。相比之下,扮演公主的另一名学生虽然长得很漂亮,但她的脾气太娇惯啦,很难达到白老师的严格要求。”   李筱慧的健谈程度远超温白凡的想象,他好不容易逮着一个空档,连忙捞回主导权: “就是说,白老师跑去找保安的时候,你留在了现场,当时高葵的意识状况是怎么样的?”   “她大概是昏迷过去了,如果不是白雪坚持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我都不可能意识到教室里有人。我守在门外的时候一直有在敲门,但始终没有听见孩子的回应。后来保安上来了,说找不到钥匙,打算直接撞门,撞门发出砰砰的巨大声响,孩子才醒了过来。”   “但她还是有些迷糊,我们隔着门询问她的情况,她都回答不上来,先是爆发了一声尖叫,然后就开始不停地哭。”李筱慧拨了拨额边的一缕头发,叹道:“可怜的孩子,吓坏了吧,把她牵扯进这种事情的人真该死。” 第4章 四、隐情   抵达JOKER酒吧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   温白凡在罗飞和唐欢妍对面坐下,无奈地摇头叹道:“看到两位熟悉的身影,我就有种才刚下班又要工作的错觉。”   “你还想下班呢?两天!”唐欢妍抿了一口盖在啤酒上厚重的浮沫,提醒他,“你只剩下两天了啦。廖处长都明说了,如果你在这周日之前找不到谋杀的证据,这件案子就要被当做意外事故处理。”   “廖处的压力也不小。”罗飞用牙签戳起一粒圣女果,“朝阳小学是很有名的学校,发生了命案的消息很快就会不胫而走满天飞,是得尽快给公众一个交代。”   温白凡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他,“这个人是三个月前离职的朝小保安,张贵安就是接替他的工作,你去找他打听一下从前案发楼层的巡逻安排。”   罗飞伸出两指利落地夹住纸条,心领神会地挑了挑眉。   “保安是嫌疑人吗?”唐欢妍凑过去看了一眼,“能接触到备用钥匙的就只有张贵安,有没有可能他将人杀了以后,然后故意将钥匙藏了起来?”   温白凡摇摇头:“他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据。保安室唯一的出口在校门的监控范围之内,我查了一下闭路电视记录,张贵安下午三点五十分才来到学校,四点换班,之后一直待在保安室里,期间上厕所一次,时间不超过一分钟,与他登记在工作手册上的信息完全一致。”   “这么给力啊。”唐欢妍也不气馁,“既然张贵安提供的信息是可靠的,就可以用他的话来反推其他人的证词了。”   “暂时没有嫌疑,但也不能肯定他的话百分百可靠。”温白凡被她直来直往的思维弄得哭笑不得。   “啊,我想到了!”唐欢妍将手里的啤酒杯往桌上一搁,恍然道,“门缝!那个门和地板之间有约两指宽的缝隙。把钥匙系在绳子的一端,绳子中段卡在死者的皮带上,凶手将门锁好后,从门缝里拉扯绳子的另一端,最后用力将绳子与钥匙分离,这样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钥匙送到死者身上,密室完成!”   她兴奋地摇着温白凡的肩膀:“这样的话,那个舞蹈老师白雪就很有嫌疑哦,她是第一个知道利用门缝的人!”   “你真…… ”温白凡被她晃得尾音抖成了波浪线。   “真聪明?”唐欢妍眼睛一亮。   “……侦探小说看多了吧。”温白凡拼命往后缩,躲开她的魔爪,“钥匙是在死者的裤兜里面被找到的,而且是右边的裤袋。按照你这样说的话,在离门较近的左边裤兜里找到钥匙的可能性比较大。”   “也是,白老师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也不像是坏人。”唐欢妍扁了扁嘴,开始信口胡扯,“如果按照侦探小说的思路,看上去最不可能的人就是凶手,没准是那个李老师……”   温白凡敲了敲她的脑袋,“这是一种懒惰的想法。每一个案件归根到底都是复杂的社会人际关系的总和,每个人都有可能在其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包庇者、嫌疑人、知情人……”   唐欢妍哼唧:“白哥你说别人懒惰可真有说服力。”   她沮丧了一会儿,大脑又呼呼运转起来:“窗,有没有可能这个房间不是第一案发现场,而是凶手将尸体从窗户运进去的?”   温白凡继续摇头:“那里是五楼,两扇窗子都开在外墙上,而且窗台上是陈年的积灰,没有移动的痕迹。不过,案发地点有一点确实比较奇怪。虽然现场比较混乱,但我进去的第一个感觉却是,那个课室似乎过分整洁了。就算是小女孩每天都会去练习,地上、镜子上十分干净倒也罢了,但连角落里也居然一点灰尘都没有,与之相比,窗台的积灰反而显得有些突兀。”   侍应生将一盘热腾腾的炒饭端了上来,暂时打断了三人的交谈。   温白凡舀起一小勺饭,停在嘴边吹吹,又用嘴唇探了探温度,这才安心吃进嘴里,活像一只怕烫的猫。   慢条斯理地吃了好几口,温白凡便放下勺子。   见唐欢妍托着腮帮子在叹气,罗飞突然笑道:“妍妍,你被汪禹那家伙的密室论带偏了吧,与其论证密室要怎么样才成立,倒不如想想,或许这根本不是一个密室。”   唐欢妍怔怔地重复:“不是密室?”   “你知道密室是否成立最关键的一点是什么吗?”罗飞神秘兮兮地说了一个冷笑话,“关键,就是钥匙。”   店长将一杯气味香甜的热饮摆到温白凡面前,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餐盘,说道“刚才谁喊饿来着,怎么,不合胃口?”   温白凡倒是半点不客气地挑起了毛病,嫌饭粒炒得不够松散,嫌小葱切得不够细碎,又嫌酱油的味道不正,罗飞听着就觉得受不了:“你破事怎么这么多。”   “就是。”店长没好气地摇摇头,却转身叫侍应生让后厨重新炒一份送过来。他从小看着温白凡长大,对他挑食以及挑食以外数不尽的小毛病可谓了如指掌,虽然头疼,但也拿他没辙。   赵明曾经也是一名警察,与温白凡的父亲是出生入死的搭档,温钺殉职以后,他便辞了职,后来更开了这家酒吧。温白凡的母亲在更早的时候便去世了,直到温钺去世的那一年,他只有八岁,多年来,除了姑母一家,赵明便是他最亲近的人,亦师亦父的存在。   而这一层关系,纵是这两年与温白凡颇为熟络的罗飞,也知之甚少。   Joker是一家以扑克为主题的餐吧,跟别的吧请歌手舞者表演助兴不同,这里每逢周末、节庆都会请来魔术师进行演出。装修风格上,不仅墙纸、桌布、杯垫都是纸牌的花色,架子上还摆放着各式道具供客人摆玩。   温白凡随手拿起桌边架子上的一只魔方,看似漫不经心地摆弄起来,眼前飞快变换的彩色方块与脑海中一双洁白修长的手重合了起来。   他的思绪慢慢回溯,在给三人录口供之前,他曾经和那位新来的乔主任有过一次短暂的交流。   -   如果要用四个字来形容乔可均的工作室,温白凡会用“果然如此”。   尽管实验器材满满摆放了一室,但过于规则的摆设营造出一种空荡荡的视觉效果,乍一走进来,连光线都仿佛比外头冷了几度。   温白凡敲敲敞开了的门,辅以一声清咳,电脑椅后有节奏的“咔哒”声戛然而止。那人长腿一蹬,连人带椅转过身来。   “找我有事?”乔可均微微抬眼看了看温白凡,黑白分明的眼眸之中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这次温白凡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像这样容貌出色的人,倒还真有冷淡的资本。   他斟酌了片刻,遗憾地放弃了和乔可均再次握手的打算,心里嘀咕,难怪这人要当法医呢,身上生人勿近的气场太强了,只是不知道他这一看就洁癖很重的样子,是怎么和那些血肉淋漓的“工作对象”相处下来的。   乔可均瞥了一眼电脑屏幕上数据分析的进度条,淡淡道:“来拿检验报告的吧,稍等。”   就在温白凡怔愣的片刻,乔可均便将手里已经复原的高阶魔方顷刻打散,他指了指墙角的一张折椅,漫不经心地招呼道:“请坐。”   温白凡只好自行搬过椅子坐下,空气静默了几秒,只有CPU运行时发出的轻微电流声。   “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   “乔主任,您……”   两人同时开口,打破了有些尴尬的沉默,却让场面陷入另一种尴尬。   乔可均重复了一遍:“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   温白凡没料到他会主动挑起话题,回过神来,笑了笑:“谈不上什么看法,关键看证据。许校长的死亡时间在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致命伤在头部,这是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只不过,在现场,我倒是发现了有些奇怪的地方……”   乔可均轻轻嗯了一声,认真地与他对视,倒是温白凡伸手扶了下镜框,莫名有些心跳加速,颇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   “首先是那条皮带,从新旧程度看,大概用了一年。观察裤襻的痕迹,死者在过去很长的一段选择的是倒数第二个孔,可是当时却是扣的倒数第三个,即使如此,裤子还是显得有些松垮。皮带惯用的扣子移了位置,说明在过去几个月内,死者的体型发生了较大的变化。”   被那样专注地注视着,温白凡隐隐有种被鼓舞的感觉:“除此之外,死者的皮肤上出现了雨滴一样的色斑,主要分布在腰间和腋窝下。且他手脚的指甲上都有一条不明显的白色横线,这些似乎都是中毒的迹象……”   话音未落 ,一旁的打印机“吱吱”吐出一张纸。   乔可均伸手取下,飞快扫了一眼,便轻轻推到温白凡面前:“从毛发的检验结果来看,死者确实患有慢性砷中毒。”   温白凡眼神一亮。   乔可均话锋一转:“但慢性中毒不是致死原因,只能说明他有长期、过量服用某种特殊药物的可能,比如从死者身上找到西地那非。”   温白凡回忆了一下许石麟的社会关系:“死者与妻子离异多年,无再婚,平时独居。”   许校长曾经进行脑颅手术的事不是什么秘密,但也并非人尽皆知,知情的程度也有深有浅。假设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能利用许石麟的弱点对其进行击杀并伪装成意外,那必定是对他身体状况了如指掌的一个人。   “虽然这个严格说来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乔可均从桌面调出一张照片,将手提电脑转动了九十度,示意温柏凡来看,“这是我在现场拍摄的照片做成的对比图。”   温白凡站起身来凑近了观察,那是一组球形把锁的外观图,每个锁头旁边都被细心标注了房间号,确实就如乔可均所言,案发教室的门锁尽管在样式上与同楼层其他教室的无差别,但色泽看着却更崭新光亮,磨损程度也低得多,应当是后来才更换的。   “根据我的判断,这个锁头大概只使用了三四个月,最久不超过半年。”   乔可均指尖一扣,“笃”地落在了桌上,他直直看向温白凡,“问题是,谁换的锁,什么时候换的,为什么要换。”   两人之间隔了一张办公桌,但因为温柏凡上身前倾的姿势,他们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温白凡甚至可以闻到那人身上干净的气息,清冽的木质香气之中意外夹杂着柔缓的味道,。   很少人知道,异常灵敏的嗅觉正是温白凡破案的秘密武器之一,空气中的小分子颗粒犹如无数汇聚的光点,在他脑海里变幻出万千意义的象征符号。   是了,刚才在案发现场的教室里,除了不远处居民楼飘来的油烟与洗涤气味,除了灰尘、织物与化学试剂,还仿佛缠绕着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的清浅香气。   -   唐欢妍恍然大悟:“假设死者私底下拥有稳定、长期的性伴侣,这样一个和他保持亲密关系的人,想要抓住他的弱点进行击杀,并且伪装成意外的样子,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果案发现场就是死者与情人幽会的场所之一,为了保持私密,这个换锁的举动就说得通了!” 她蜷起右拳轻击左掌,“幽会对象身上可能持有的钥匙就是密室不成立的关键!”   温白凡舔掉嘴角的奶沫:“不排除这个可能。”   唐欢妍一脸严肃地继续分析:“既然如此,凶手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地将备用钥匙偷走呢?”   温白凡深吸一口气,瞄了罗飞一眼,后者忍不住噗嗤一笑。   “怎么了嘛?”唐欢妍茫然地看着他们。   罗飞手肘撑在桌子上,笑嘻嘻地捧起自己的脸,“不觉得很可爱吗?神经大写加粗的怪力少女。”   唐欢妍这才听懂了这拐弯抹角的嘲笑,轻啧一声,但她满腔心思还绕着案情打转,连忙请教道:“我刚才哪里说错了吗?”   罗飞朝她眨了眨眼,耐心地开始拆解:“已知,死者身上的钥匙和门锁匹配,而门锁被暗中换掉了。假设,换锁的初衷是为了保持幽会的私密性,而保安处的备用钥匙没被同步更换,这就意味着,那条备用钥匙无论存在与否,都不可能打开案发现场的大门。你觉得,如果真的存在一个凶手,那他制造密室的初衷会是什么?”   “造成意外假象,实现完全犯罪?”   “格兰芬多加十分。”罗飞勾起食指轻刮了她的鼻尖一下,“备用钥匙的神秘失踪会招致警方的怀疑,在某种程度上,这与密室制造者的初衷背道而驰。也就是说,制造密室的人和盗走备用钥匙的人,很有可能是不同的两个人。”   就像温白凡所说的,每一个案件归根到底都是复杂的社会人际关系的总和,每个人都有可能在其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而每个角色的行为站在他们各自的立场上都具有正义性,同时也都具有片面性,正是这种“片面的正义”构成了复杂的现实冲突。   唐欢妍抱着啤酒杯,叹了口气,“居然都能从那么细微的地方读出这么多的信息,太厉害了吧。”   罗飞得意地挑了挑眉。   “但你有一点说错了。”温白凡突然开口。   “什么?”罗飞有些意外。   “姓乔那哥们儿,”温白凡一本正经地说,“可比你帅不止一点哦。”   唐欢妍咯咯笑了起来。   “是啊,怪不得唐女士一看见人家就眼睛发直。”虽是玩笑话,但罗飞的语气里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酸意,“刚才你也见着了吧,她连话都说不全,魂儿都不知道飘哪里去了……嗷!”   “让你瞎说八道!”唐欢妍得意地晃了晃拳头,哼了他一声。   “什么是恼羞成怒!这就是!” 罗飞装模作样地捂着额头,委屈控诉,“一看就是被我说中了!”   温白凡托腮不语,饶有趣味地看他们耍花腔。   这大半年来,任是他再驽钝,也察觉了两人之间那种不同寻常的微妙气场。   罗飞喜欢逗唐欢妍炸毛,本质上和小学里成天揪人辫子想引起心仪女生注意的幼稚小鬼没区别。他看起来吊儿郎当,在感情上却很慢热,尽管对唐欢妍情愫暗生,却迟迟没有开口表白。唐欢妍性子活泼热情,但还是像许多女孩子一样口是心非,努力表现得毫不在意的样子,把秘密深深藏在心底。   这世上的暧昧大抵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结果之前无声盛放的大片鲜花,另一种则好比阳光之外绝望滋长的无边阴影,而这对年轻人很幸运地处于第一种状态。   察觉到温白凡饱含深意的笑容,唐欢妍蓦地脸颊一红,只好用喋喋不休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哎,你们说那个许石麟该不会真的想侵犯学生吧,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小学校长啊。说起这个,我突然想起另一件案子,你们知道吧,那个臭名昭著的恋童癖王宗最近刑满释放了。”   罗飞倒吸一口凉气:“这对话衔接得太自然了,我们竟然完全没有听出你在转移话题。”   唐欢妍瞪了他一眼,罗飞识趣地接过话茬:“我知道,他曾涉嫌猥亵和谋杀儿童,检方却只找到证据以过失致人死亡罪定案。”   唐欢妍点头:“对,听说王宗以前是个混混,却被一个很有势力的人罩着,所以才能逃过一劫,最后只被判了一年。就在几个月前他刑满释放,然而没过了多久又有新案件发生。听说就在前几天,跟他住在同栋大楼的一个六岁孩子失踪了。”   “死性不改。”罗飞眉头一皱,吐出了四个字。   “但这次的情况却和从前不一样,你们猜怎么着?”唐欢妍故意卖了个关子。   “怎么着?”罗飞很给面子地捧哏。   “还没等警方申请到搜查令,那个小孩居然自己回家了!我有个同学就是负责这件案子的,细节都是我从他那里听来的。这事情就发生在几天前吧,我记得那天咱们也是在这喝酒来着,对了还碰到了乔主任,你们记得么,然后第二天我就听说了这个消息。”   “我说,难怪记得这么清楚呢。”罗飞没好气,继而又问,“所以那小孩怎么会自己回家的?”   唐欢妍耸耸肩:“没人知道,那个孩子他闭口不谈自己消失的两天里发生的事情。而更令人意外的是,王宗消失了。”   罗飞不解:“消失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人间蒸发了。”唐欢妍压低了嗓子,悄声道,“大家都说,令他消失的肯定是……那个人。” 第5章 五、孩童   温白凡蓦地瞪大了眼睛,惊道:“真的是那个人?”   “白哥你知道啊!” 唐欢妍的语气有种隐秘的激动,“也是,我真傻,这种内部传说你肯定比我更清楚。”   “当然知道,谁还不知道伏地魔啊。”温白凡大惊失色,连忙捂住嘴,“我忘了这人的名字不可说的呀。”   “你逗我呢。”唐欢妍眼皮一耷,朝他做了个鬼脸,“我说的是……神之手。”   “神之手……”温白凡噗嗤一笑,“这什么神经病的名字。”   唐欢妍摆摆手:“当然,这是大家私底下流传的叫法啦,意思是,即使犯人能逃脱人类制定的法律,却永远无法逃离神处决罪恶的手。”   罗飞点点头:“神之手的传闻我从前也听说过,但那时候他还不叫这个中二的名号,大家都管他叫‘扑克幽灵’。说起来,我还挺欣赏这种black hero的。”罪恶并不总会被公正地被审判,有的犯人会因为权势和诡计等种种原因逃脱法律责任,而令人惊讶的是,近年来,这样的人都会或早或晚地下落不明,仿佛有人在暗地里对他们进行制裁。   有人曾试图破解这类失踪案之间的关联,却总是一无所获。那个看不见的对手手法极其干净利落,除了现场都会留下一张看似毫无意义的扑克牌,警方从来找不到其他任何有用的证据,只好不了了之。   “其实大家都觉得大快人心吧,所以即使有人觉察到了异样,大概也不愿意提到台面上吧。”唐欢妍感叹,“明明知道对方犯下了罪行,却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逃脱惩罚,有时真的很让人感到绝望呢。所以才会希望有神的存在吧,让真正的犯人消失在黑暗里。”   温白凡低头抱着手臂,突然开口:“不觉得这样很危险吗?”   唐欢妍不解:“危险?”   “不是吗?”温白凡歪过头,对她笑了笑:“证据才是司法裁定的核心吧,盲视证据,把个人意志凌驾在法律之上,暗中处决,这种思想是很危险的吧。”   “话是这样没错,但你这种想法也未免太理想了,我们比谁都清楚法律的界限,也比谁都清楚法律的局限。”罗飞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而且我也有观察过这个神之手的做事风格,他不是那种热衷杀戮扭曲正义的暴君,相反,我能感觉到他的谨慎与克制。这样说来有些抽象,打个比方吧,这个人的存在就和特别调查组有点相似?不被明面上的规则所桎梏,但依然坚持自己的原则,区别只在于他在暗处执行正义罢了。这样说起来,我倒觉得白哥应该更能理解神之手才对。”   温白凡笑了笑,倒也没有反驳。他摩挲着手边的一只盛着清水的八角杯,灯光溶进了水里,在修长的指间静静变幻。   -   周五一早,小佳路过特别调查组的办公室,习惯性地将头探了进来:“白哥,你又不去……咦,妍妍你也学坏了哦,跟你白哥一起偷懒。”   唐欢妍从文件里抬起头,哭丧着脸,隔空朝着小姐妹撒了个娇,小佳抬手回了她一个飞吻。   温白凡伸手在半空截了胡,笑道:“谁说的,我们家小唐在努力工作呢。”   唐欢妍将手上密密麻麻的表格一扔,趴在桌子上叹道:“一无所获。许石麟这半年来的通讯记录都在这里了,基本上全是工作电话,私人电话只有每月一通的越洋电话,是打给他从小移民国外的女儿的。”   “年轻人,别着急。”温白凡一脸慈祥。   小佳捧场地鼓了鼓掌:“妍妍还真是在努力干正事儿,白哥也有很努力在吃零食呢。”   温柏凡不慌不忙地往嘴里塞了一块软糖:“没办法啊。案子还没破,我就会被人不停地说‘烦死啦烦死啦’、‘你净干些没用的事情’、‘别总是纠结这些无聊的问题’、‘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他把汪禹不耐烦的语气学了个十足,唐欢妍忍不住吐槽他:“幼不幼稚啊,你是一年级的小孩子吗?”   “嗯嗯,是的呢。”温白凡挺起胸膛,模样骄傲得像个得了奖状的小学生,“我还正打算到高葵同学家去串门。”   “我要跟你一起去!”学习积极分子唐欢妍同学说走就走,将警员证、录音笔、笔记本全部扫进手袋里。“等我两分钟,我把文件收拾一下。”   “就等两分钟啊,超时了我二话不说拔腿就走,勿谓言之不预。”温白凡靠在桌子边上,拿起一份日报随手翻翻。   汪禹从门外一进来就听到这两人要外出,不由得抱怨道:“烦死了,案子拖着迟迟不结,你又要去哪里?该管的不管,成天净干些没用的事。”   温白凡抬起头,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低头继续翻资料。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汪禹烦死温白凡这幅爱理不理的样子了。   走廊上,小佳扶着门框笑得花枝乱颤。   -   高葵家经营着一家早点铺子,一家人以此为生,住的地方就在早点铺子的楼上。铺子坐落在一条人烟稀少的街道上,因为道路很窄,温白凡将车停在了路口,与唐欢妍两个人徒步走进去。   温白凡的小外甥也在朝阳小学就读,他知道这个学校的学费并不低,虽然不至于那种动辄一年十几万的贵族小学,但也起码是中产家庭才能负担的起。   远远看到那略显破旧的房屋和店面,唐欢妍感慨:“听说朝阳小学的学费年年飞涨,想必小葵家里的压力也不小吧,现在还出了这样的事情,唉。”   “两位警官,这是我们自家磨的甜豆浆,请慢用。”高葵妈妈围裙下的身材有些发胖,声音很有亲和力。她的一双手上布满终日劳作的痕迹,脸上的笑纹很深,看得出来是一位坚韧乐观的母亲。高葵的爸爸则相对的沉默寡言,担忧的视线始终紧紧萦绕在孩子周围。   高葵是家里的独生女,她出生较晚,父母都已四十多岁。不难想象,如果小葵这次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对于这对中年夫妻而言将是多么致命的打击。   “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一定很害怕吧,不过现在没事了,警察会保护你的哟。”唐欢妍在努力扮演一个亲和力十足的大姐姐,尽管她其实并不太擅长和小孩子相处。   小女孩怯生生地“嗯”了一声,一颗小脑袋埋在胸前,不敢抬头看她。   高葵房间的墙壁上,除了学习奖状,就是满满一墙的芭蕾舞海报,温白凡将视线从四周收拢,很随意地抛出了一个问题:“小葵很喜欢跳舞吧?”   他的笑容像温水一样,毫无侵略性,让人不由自主地卸下心房。高葵抬起眼睛,偷偷打量了他一会儿,这才用力点了下头。   “真乖。来,送你一个礼物。”温白凡将手伸到她的耳朵一侧,指间飞快地耍了一个小把戏。小女孩感到眼前一花,回过神定睛一看,温白凡的手心摊开在她眼前,上面赫然卧着一只可爱的巧克力牛奶小布丁。   “哇!”让孩子变得开心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小葵终于露出了见面以后的第一个笑容。   温白凡摸摸口袋,掏出一只小布丁递给唐欢妍,最后自己又掏出一只,“刺啦”撕开。   “来,干杯。”   “嗯!”小葵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封口撕开,两只小布丁轻轻碰了一下。   “真好吃啊。”一口将布丁吸溜进嘴里,温白凡满足地眯起眼睛。   “嗯!”小葵十分赞同地点点头。   唐欢妍哭笑不得,心里感叹:真不愧是同龄人啊。   温白凡笑了笑:“小葵,接下来我们要聊的话题可能会让你不安,但是你不用害怕,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在家里,很安全,所以不用担心。”   小葵鼓起勇气抬头看了看两个人,点点头。   “昨天,你是自己到五楼去的吗?”   “是的。”   “那是具体什么时候的事情?”   “四点放学以后,我做完值日就准备到五楼去练习。”   温白凡放缓了语速,小声问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五点的时候,我从镜子里看到一个很高的人向我走来。”小葵双手用力绞着衣服的下摆,嚅嗫道:“我被捂住了嘴,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温白凡追问:“你怎么知道那时是五点?”   “因为清场的铃声都是五点响起的,我昏过去之前正好听见铃声。”   “那你看到那人的长相了吗?”   小葵歪着头,努力回忆当时的场面,“那时候刚好有光照在镜子上,很刺眼,我没看清。”   温白凡一怔:“光?是指阳光吗?”   “嗯,那个教室没有窗帘,最近太阳下山的时间也越来越早,我傍晚练习的时候,常常会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温柏凡心里豁然一亮,又问:“你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吗?”   小葵托着腮帮子,努力地回忆道:“我能听见有人在门外喊我的名字,不过直到咣地一下撞门,我才勉强能睁开眼睛。”   “醒来以后,躺在地上的那个伯伯,你认得吗?”温白凡不知道小葵的父母是怎样跟她解释整件事的,也担心尸体这样的字眼会刺激到孩子,所以他选择了模棱两可的表述。   小葵摇了摇头,问话到这里就结束了。   温柏凡端起面前的甜豆浆一口喝干,味道十分香醇可口。这时候,高葵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小声问:“布丁哥哥,你是警察叔叔,可以把我的舞鞋还给我吗?”   不知该如何纠正小孩混乱的称呼,温白凡只好胡乱应下,又有些诧异,“舞鞋?”   “嗯,我的芭蕾舞鞋不见了,妈妈说可能在警察叔叔那儿,但是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拿回来。”小葵的表情有些失落,“我只有这一双鞋子……”   唐欢妍连忙安慰她:“应该是在现场被当成证物带走了,我回警局找找吧,不用担心。”   “那就太好啦!”小葵露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脸上笑出了两个甜甜的小梨涡,“谢谢唐姐姐。”   -   从高葵家出来,温白凡让唐欢妍单独开车回警局,自己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朝阳小学门口。全程没有晕车,果然跟自己的平衡神经比起来,还是唐欢妍的车技更烂一点。   朝阳小学对外来人员的管理相当严格,出入要登记不说,温白凡刚进门没走几步,就看见副校长张峰在楼梯口处恭候的身影。   张副校长四十多岁,与温白凡适才所见的高葵父亲一比,两人虽然年纪相仿,但后者明显沧桑苦劳得多。张峰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举止也称得上风度翩翩,令人不由得心生好感。又见他的衬衫熨烫得挺括,衣袖和领口处理得一丝不苟,身上还隐隐散发着一丝优雅的古龙水香,确实是个颇有品味的男人   “张校,您在小学里工作很多年了吧?”温白凡扫过办公室墙上的一张张照片,从微微发黄的照片到最近的新照都有,大多是张峰和孩子们的合照,大家都笑得一脸灿烂。   “是啊,今年正好第二十年了。”张峰也是一脸感慨,“都快变成老头子了。”   “哪里哪里,您多虑了。”温白凡安慰他,挠挠头笑,又问,“您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这所学校工作吗?”   “不是,开始的时候是在乡下的小学教书,后来又辗转了几个地方,两年前才被调到朝阳小学来担任行政工作。”张峰颇自在地跟温白凡东扯西扯,也没有主动试探他的来意,是一个很沉得住气的人。   而说到闲聊的工夫,温白凡自然也不逞多让。   “啊,您跟学生的关系很好呢。”温白凡指着某张老照片,一群学生簇拥在张峰身边做着搞笑的鬼脸。“这样的师生关系真让人羡慕啊。”   “可能是因为我从来都不发脾气,孩子们都不怕我吧。”张峰叹了口气,无奈地笑道,“就算是当了副校长,也有很多年轻老师摸准了我的这种性格,经常对着我大呼小叫。”   温白凡深有体会地点点头:“说来惭愧,我也经常被下属指着鼻子数落。”   在这个话题上两人一拍即合,凑到一块儿开始暗搓搓地数着“现在的年轻人”的坏话,距离仿佛一下子拉近了。   突然,低沉的提琴乐声流泻而出,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抱歉,我接一下电话。”张峰拿起桌面上的手机,走到窗边摁下了接听。   电话里聊的大概是工作上的事情,张峰的话不多,态度却很坚决。校长许石麟意外身亡,作为副校长的张峰想必也承受了来自各方面的巨大压力。   张峰的语气越来越生硬,最后更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对方的要求。   挂断电话后,他长吐了一口气,转身对温白凡表示歉意:“见笑了。”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温白凡关心地问道。   张峰一怔,然后叹了口气:“是关于学校明年预算审批的事情……”   原来,许校长近几年扩建校区和翻修教学楼花掉了不少钱,而这些硬件建设的费用只能从逐年攀升的学费、择校费和赞助费里补回来。张峰看不惯这个做法,他认为教育应该平等地惠及每一个孩子,如果继续放任这个趋势,过不了几年,朝阳小学就真的变成名副其实的贵族小学了。   “董事会的人只知道盯着收支表,真是的,学校可不是只为了赚钱而存在的地方。”张峰抱怨道,“原本负责学校经营事务的许校长又出了这样的意外,明年就更不愿意把钱拨在教育项目上了。”   温白凡安慰了他几句,气氛才逐渐好了起来。   “啊,这是舞蹈队的同学们吧。”温白凡在墙上众多的照片里挑出了一张,仔细地欣赏了起来。张峰副校长众星拱月般站在一群穿着白色蓬蓬裙的小女孩之中,白雪和李筱慧分别站在他一左一右。   “这是去年学校艺术节的合照。”张峰微笑着解释道。   “张校您……好像很喜欢芭蕾舞啊?”温白凡回想起来,刚才张峰接完电话锁屏前,他依稀看到对方的手机壁纸是一个酷似芭蕾舞鹤立式动作的高音谱号。   张峰爽朗一笑:“实不相瞒,以前在乡下小学的时候,因为师资匮乏,我还滥竽充数地当过几年舞蹈老师呢。”   “原来如此。”温白凡的视线定格在了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上,赞叹道,“怪不得您身材保持得这么好,跟青年时代相比基本没变化呢。”   “哪里,都是老头子了。”   张峰实在是事务繁忙,从温白凡坐下到准备告辞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里,他就接了三个电话。“真的很抱歉,本来该好好配合警方的工作,只是最近的事情太多,没办法关机。”   温白凡婉拒了他的继续陪同:“请不要在意,今天不过是例行的拜访,我马上就离开了,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张峰坚持将温白凡送到了电梯口,挥手目送他离开。   才刚踏出电梯,温白凡的手机就响了。   “奇怪,我把那天现场搜集到的所有证物都找了一遍,就是没有见到小葵的舞鞋。”唐欢妍在电话里说道,“会不会是落在那间课室了?白哥你方便的话去找一下吧。”   “好,我现在过去。”温白凡挂掉了电话,独自一人从行政楼走向教学区。 第6章 六、妒忌   长而空旷的走廊上,高跟鞋发出的“叩叩”脚步声由远至近。   天色开始了不明显的变化,空旷的房间仿佛被笼上了一层黯淡的纱,温白凡抱着手臂倚在窗边,注视着墙上的镜子,视线忽然与一个有着狭长眼眸的女子对上了。   李筱慧抬起手,敲了敲敞开着的门:“又见面了,警官。”   “李老师,这个时间,你不是应该在管弦乐社指挥排练吗?”温白凡在镜子里对她笑笑,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四点半。   “孩子们都在认真练习,我暂时消失一阵子,不会有人发现的。”李筱慧在镜子里朝温白凡俏皮地吐了一下舌头。“刚才看到背影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上来打个招呼。”   温白凡伸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打趣自己:“因为溜肩,所以很好辨认吧。”   “啊呀,您这话说得,我无论笑不笑,都好像不礼貌的样子。”李筱慧还是没忍住,手背抵在唇边笑了一会儿,“站在管弦乐社活动室的指挥台上,能恰好看到这边楼梯之间的衣冠镜,您刚才还对着镜子捯饬了一会儿发型吧,我都看到喽。”   温白凡也笑了,羞涩地挠了挠耳边的小卷毛,又道:“虽然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情,可我看大家都没怎么被这件事情影响嘛。”   闻言,李筱慧的眼神变得轻柔,“多亏了张峰副校长坐镇,学校的事务才一切运作正常。”   温白凡不经意地打量了她一眼,想起方才在张峰那儿看到的一张不起眼的照片。   那是一张校际艺术比赛的花絮。表演结束后,观众起立鼓掌的情景被摄影师抓拍了下来。照片的构图并不十分完美,很多凌乱的边角都入了镜,但胜在气氛饱满,场面感十足。画面中,张峰满脸赞赏地与舞台中央的白雪老师遥遥相望,而钢琴边上的李筱慧却轻抿下唇,眼神热切又落寞地望向张峰。   迷恋一个人的眼神就像捉襟见肘的谎言,勉强掩住了一处,终究会在别处露出更多的破绽。   温白凡突然有些紧张地问道:“对了,白雪老师呢?这个时间她也快下班了吧?”   李筱慧促狭一笑:“怎么?警官,你很关心白老师哦。”   温白凡装作没有听出她话里的调侃之意,自顾自地道:“刚才和张校长见了面才说起,唉,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白老师的精神压力肯定特别大吧。”   他这话可以理解为:高葵出了意外,舞蹈比赛迫在眉睫,张校长体谅身为指导老师的白雪的困境。然而听在李筱慧的耳朵里,却能衍生出截然不同的意味,仿佛张峰对白雪有多么的暧昧与怜悯。   李筱慧扯了扯嘴角,笑容有点冷,“可不是嘛,毕竟出事的是许校长,我们跟校长不熟的人也觉得唏嘘,何况是白老师呢。”   温白凡茫然地看向她:“怎么,白老师和许校长很熟吗?”   “熟啊,怎么不熟。”李筱慧意味深长地回看了他一眼。   -   从小学门口出来,温白凡拨通了罗飞的号码:“再帮我查一个人的通话记录,朝阳小学副校长张峰,时间是12月17日下午。”   低沉的音色从提琴里流泻而出,孩子们陆陆续续从校门鱼贯而出,“朝阳小学”四个铜字在黄昏的晖映下熠熠生光,空气中隐约漂浮着路边牛杂摊浓郁的香气。   也许是星期五的缘故,来接送小孩的家长很多,车来车往的。   温白凡注意到不远处有人在看着自己,他向来对别人的注视很敏感。   那道视线来自一个穿着校服的小男孩。小孩的模样长得极好,眼睛又大又亮,他就这样看着你,能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他的腰带上挂着一只毛茸茸的棕色小熊,熊屁股从外套的下摆处晃悠悠地露了出来。   温白凡走到他身边蹲下,柔声问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歪着头看他,脆生生地回答:“新新。”   “啊,你叫新新啊。”温白凡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很短、很软,像一窝毛茸茸的小鸡崽。   “嗯。”不知为何,但似乎这个摸头的动作让小孩觉得开心,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像一只感到舒服的小猫咪。   温白凡一脸温柔地看着他:“你刚才看着哥哥做什么呀?”   不料那小孩倒吸一口凉气,“大叔,你想多了吧。你站的这个位置是我爸爸平时等我放学的地方。”   稚嫩的童音明亮清澈,说出来的话却不太动听,“我只是,在等你走开而已。”   温白凡僵硬地笑了笑,悻悻地把手缩了回去,把袖子里藏着的巧克力小布丁塞回口袋里。   不给你吃。   不跟你玩。   一点都不可爱。   “老爸!”小孩突然响亮地喊了一嗓子,撒开腿哒哒地跑开了。   温白凡蹲着扭过头去,下意识看了一眼,小不点身后的熊屁股荡来荡去,好吧,其实还是有点可爱的。   一辆灰色的跑车缓缓停在了不远处,车牌号似曾相识,温白凡下意识又看了一眼。   只见一只深色绒面的靴子迈出了驾驶座,视线往上,黑色风衣,墨绿条纹围巾,再往上……温白凡看得愣住了,使劲眨了眨眼。   “你还要看多久?”   果然,一点也没错,又是这把冷死人的声音。   “你……”乔可均低头,看了看还愣不拉几蹲在地上的人。   “?”温白凡回了一个不明所以的眼神。   呆兮兮的,有点像小狗。   或许是为自己失礼的联想感到抱歉,乔可均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你住哪儿,我送你吧,这个点不好打车。”   “谢谢——嗷!”尾音蹿升八度。蹲久了起身,脚底像炸开了漫天烟花,幸好温白凡眼疾手快地扒住了一棵行道树。   乔可均将已经伸出的手顺势揣进风衣口袋里,嘴上惜字如金:“小心。”   温白凡默默跟在他身后,内心小剧场已经敲锣打鼓地开始上演。   刚才那小孩叫乔可均什么来着?   哦,老爸。   ……老爸?!   “老爸,你别忘了带我去吃披萨哦。”乔新窝在后座的安全椅上,可怜巴巴地提醒。   “没忘。”乔可均淡定应道。   坐在副驾上的温白凡却分明看到,乔可均迅速打直了原本准备左转的方向盘,波澜不惊地往前开去。   这位父亲嘴好硬哟。   乔新也在默默腹诽,如果他不开口提醒的话,老爸肯定又会理所当然地带自己去吃粗粮坊的五谷六蔬健康满分套餐。他才不要呢,今天可是星期五!就算老爸平日是个□□的魔鬼,可今天是星期五呢!   拥堵不前的汹涌车流像是黄昏余晖下的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人类的精力和耐心一一吞噬。   一个漫长的红灯让车内的沉默升级,温白凡干巴巴地扯起了家常,“没想到啊,你看着和我差不多大吧,儿子都这么大了。”   “我比你大几岁。”乔可均淡淡应了一句,看样子不太想讨论自己的私事,话锋一转,“你怎么到学校来了,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谈起公事,温白凡便放松得多:“白雪我让罗飞去找张贵安之前任职的老保安套话,得知从半年前白雪入职不久,许校长就让他们停止了巡逻五楼,而他因为意外在五楼撞见白老师和许校长衣冠不整,在三个月前就被找了个借口辞退了。”   温白凡瞥了一眼后视镜,发现乔新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显然听得入了迷。   “喂,我说,我们在小孩子面前讨论这种限制级的话题没问题吗?我看令公子俨然一副听得懂我们在说什么的样子。”   “啊,没关系吧。”乔可均不以为意。   “真的没关系吗?”温白凡试图换一个说法来让乔可均理解,“你回家以后也会这样跟妻子聊工作吗,你的工作对象可都挺血腥的哦,她不反感?”   乔可均平静地说道:“我没有妻子。”   温白凡一怔,不知为何,在倍感歉意之余,他心里竟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当然听得懂,你们在查案嘛,我知道的可多了。”乔新从正副驾驶座中间挤出个小脑袋。   乔可均眉头紧蹙:“说了多少遍,正在开车的时候不要动来动去,回去坐好。”   乔新被他板着脸凶了,很不开心,气哼哼缩回后座去。   温白凡看着乔新鼓鼓的小脸,觉得好玩,又忍不住哄他:“来,送你个礼物……”   乔新一脸嫌弃地接过巧克力小布丁,小声嘀咕:“幼稚。”   温白凡摇下车窗,任由喧嚣的风儿抚过他英俊的面庞。   “我今天中午去了高葵家里……”温白凡话一出口,才后知后觉想起找鞋子的事情,他拍了一下脑袋,“啊,我都忘记帮她找舞鞋了。”   “舞鞋?”   “嗯,她的舞鞋不见了,证物堆里也找不到,小唐让我去学校找找看来着。”   “那天在案发现场我没看到有小女孩的舞鞋。”乔可均笃定地说。   乔新把小布丁揣进兜里,又扒在副驾的座椅上,用手小心戳了戳温白凡的后脑勺:“那个,叫什么来着……”   “谁?”   “你。”小孩继续戳戳。   温白凡报了一下自己的名字,乔新问:“哪个白?”   温白凡一下被噎住了,白就是白啊,什么哪个白。他搜索了一下脑海,选了一种文雅的说法:“‘李白乘舟将欲行’的白。”   乔新诚恳地问:“李白乘舟将欲行是哪个白?”   温白凡想了想,可能一年级的小孩子还不太会古诗词。他轻咳一声,半唱半念了一首流行歌词:“你说的黑不是黑,你说的白是什么白……的白。”   乔新歪着小脑袋:“那你说的白是什么白呀?”   “你故意的是吧!”温白凡回头朝他做了个鬼脸,“白痴的白,再问自杀!”   乔可均叹了口气:“你直接说白色的白不就好了。”   为了防止这烦人孩子又问哪个凡,是不是烦人的烦,温白凡又补充道:“凡是凡人的凡。”   “你还不如别解释呢。”乔可均听不下去了,对乔新说道,“是平凡的凡,不是麻烦的烦。”   乔新点头:“哦,那个,温白凡哥哥啊……”   “怎么突然又成哥哥了?”温白凡有点无奈,“刚不还大叔来着么?”   “你怎么这么记仇呀,小心眼儿。”   温白凡被这小孩气出内伤,但乔新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我知道高葵,她被别人欺负,她的鞋子也被弄脏了,就是昨天中午的事儿。”   “别人?”   “四年一班的王一宁,是个混血儿,我认得她。”   “欺负?”   “昨天中午,我看到她从小卖部买了一瓶酸奶,从高葵的储物柜里翻出了她的舞鞋,将酸奶浇了上去。”别看乔新长得小小一只,陷在后座的安全座椅上像个精致的小猫咪似的,但说起话却不输成人的条理清晰。   “昨天中午?你是说,高葵的舞鞋在昨天中午就被弄脏了?”温白凡眼神一亮,如果是真的,这也许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口。   朝阳小学的放学时间是下午四点,而高葵声称她做完值日以后就到旧教室去练习,遭遇袭击的时间是清场铃响起的五点钟,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舞鞋被弄脏了,而被救出来的时候,高葵脚上穿的也是平时的鞋子。就是说,被遭到袭击的时候,高葵很可能根本还没来得及换上舞鞋。   这些一个接一个冒出来的亟待解决的问题令人兴奋不已,因为它们都意味着被解决的可能。   “那你说,王一宁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女孩子的妒忌心呗。”乔新在后座上晃着脚丫子,一派老成的口吻,“王一宁不甘心当第二女主角,认为自己比高葵更适合当领舞,于是趁高葵不注意,想要搞些小破坏来出出气吧。”   “嘿,你知道得还不少。”温白凡故意逗他,“你确定这些情报都可靠?”   “可靠的啊。”乔新严肃地点点头,正经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可是好奇怪呀,高葵和王一宁年级应该比你高吧,你怎么会认识她们?”就算小学阶段的男孩发育比女孩早,身高普遍较矮,可乔新看着也小太多了。再看乔可均的个子,比起1米79的温白凡还足足高了一个头,这家人的基因怎么看也不会太矮。   “他跳了级,现在就念四年级,但只有六岁。”乔可均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温白凡挑了挑眉,惊讶之余又忍不住打趣他:“小乔先生你这么聪明哦。不过你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怎么就对人家小姐姐这么上心呢。”   “你根本就没有正式自我介绍好不好,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又怎么能记住?”乔新眨巴着眼睛,定定看着温白凡,“不过呢,只要是我见过的人的样子,我都会记在脑海里哦。”   -   “就不要打扰张校长了吧。省得麻烦他周六还得专门跑到学校来。”温白凡拍了拍正在值班的张贵安的肩膀,按住了他想要拿起电话的手,“我认识路,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张贵安只好顺从地放下话筒。   “你昨天开始巡逻五楼了吧?”温白凡倚在保安室门边,不紧不慢地跟他闲聊,“毕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故,要多加防范才是。”   张贵安连连点头:“当然。”   “说起来,既然一般人都不会到五楼去,那个小女孩是怎么找到这个教室的呢?”温白凡挠了挠头,仿佛在自言自语。“嘛,也没什么奇怪的,大概是白老师专门跟她提起过那个地方吧。”   张贵安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别过脸看向窗外,这是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像一张巨大而温暖的毛毯铺在操场上,教学楼外墙上的小瓷砖跳跃着细碎的光,真是一个好天气。   温白凡突然开口,意味深长地说出一句话:“你之前说没有在五楼见过许校长,不是真的吧。”   张贵安一怔,停顿了片刻,才道:“我记不清楚了。”   “哈,瞧我这问的,在学校里见过校长也没什么稀奇的,没见过才不正常吧。”温白凡笑了笑,贴心地解围。   张贵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转身离开的时候,温白凡不由得想起昨天乔可均对乔新说过的话:“妒忌是像你我这样的人类与生俱来的情绪,女性不应该承受全部的指责,性别差异导致了人们表达妒忌的方式不同,但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   那一刹那,不知是否错觉,乔可均的眼神似乎变得莫名冷淡疏离,“人类就是这样一种轻易被情绪操控的生物。” 第7章 七、主角   温白凡信步下楼的时候,听到四楼楼梯转角处几个小女孩窃窃私语。   “她今天果然没有来呢。”   “是啊,那个穷鬼大概只买得起一双舞鞋吧,都不好意思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这里本来就没有她的位置,家里开个破豆腐店、连饮料都不舍得掏钱买的穷鬼还来学什么芭蕾舞。”   “就是就是,也不知道白老师怎么想的,居然让她代替一宁成为领舞,让一宁当配角。谁都知道,女二号是衬托女主角的嘛。”   这个年纪的孩子极爱模仿,而这些小女孩不知道是不是平时在家宫斗剧看多了,说话的口吻让人很别扭。温白凡偷听了两耳朵,也忍不住挲了挲自己的胳膊,安抚一大片惊慌起立的鸡皮疙瘩。   “够了,不要再说了!”说话的女孩有着琥珀色瞳孔和挺直得不似亚洲人的鼻梁,不耐烦的神情像极了一只坏脾气的波斯猫。   她应该就是王一宁,扮演剧中的小公主。   其中一个女孩子打圆场:“既然高葵来不了了,队形很可能会重新编排呢,幸好一宁的舞蹈功底比咱们强,一定能够很快就掌握动作要领。”   王一宁默认了她的说法,骄矜地抬起下巴,“好了,休息时间到了,我们回去吧。”   -   时近黄昏,北区五楼最左侧的教室,大门紧闭。一双戴着手套的手搭上了门把,顺时针轻轻一拧,传来“咔哒”一声细响。   在他脚边的地上,数不清的蚂蚁成行爬进门与地面的缝隙,一条长长的延绵不绝的虚线骤然消失在门后的世界,仿佛在讲述一个戛然而止的故事。   见状,温白凡的眼神刹那变得飘忽,像被勾起了什么回忆,脸上浮起了一丝嫌恶。   他从小就极讨厌昆虫。   门被打开了,延绵的虚线再次出现,随着蚁群的方向往里探看,一双白色的芭蕾舞鞋赫然出现在眼前,一团散发着酸臭异味的污迹覆盖在半旧不新的鞋面上。   这个房间的格局与案发现场——教学楼南区最右边的课室如出一辙,右侧墙上都装嵌着一面大镜子。   温白凡不经意往镜子里瞥了一眼,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只见那人的长发高高束于脑后,纤薄的杏色瑜伽服勾勒出玲珑性感的身段。她的脖颈长而白,骨相极佳,让人联想起垂死天鹅的脆弱之美。   温白凡嘴角微微一勾,转过身时,像是被女人无声又突兀的出场方式吓了一跳似的,夸张地惊呼道:“白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今天舞蹈队要排练呢,刚才听巡楼的保安说起,我才知道温警官也到学校来了。” 白雪勉强扯了扯嘴角,视线低垂,睫毛的阴影投在下眼睑上。   温白凡将手探进衣袋里,推开录音笔的开关。   “你来得正好。”他歪了歪头,交叉腿,膝盖微曲,造作地模仿了一个捏裙摆的姿势,将小女生俏皮的动作演绎得特别欠打。“接下来的戏份,可少不了你这位主角哟。”   -   “我没有被包养。”白雪眼眶微红,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但语气还算镇定,“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流言,但那都是些心思龌蹉的人在抹黑我。事实上,我的名牌手袋和高级化妆品都是用自己工资买的,跟许校长一点关系都没有,要是不相信的话,我还可以出示消费记录。”   温白凡不疾不徐地背出了一串11位的号码,每报出一个数字,白雪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许校长的私人手机被你拿走了吧?因为这个手机是你的专线,只与你一人联络,也只有你知道它的存在,因此消失了也神不知鬼不觉。”   温白凡耸耸肩,摊手一笑,“你好奇我是怎么发现的吗?很简单啊。电讯公司提供了你本人的通话记录,我逐个排查,发现在案发当天中午,你曾和这个号码进行了五分钟左右的通话,紧接着,许校长便用他的工作手机让助理取消了下午的视讯会议。鉴于许校长是提前吃了那种药再来的,你们下午约会的目的估计颇为耐人寻味……”   白雪移开视线,不自觉地咬出齿印的唇边恨恨吐出两个字:“臆想。”   “周四下午,你将李筱慧老师带到南区右侧的教室寻找晚归的高葵。但事实上,那个教室根本不是高葵平日练习的地方。”   他悠悠一笑:“这手大变活人的魔术,我也自愧不如啊。”   温白凡站在窗边,头顶沐浴着金色的余晖,半身以下陷落在灰扑扑的阴影里。   越是接近冬至,日落的时间会越来越早。但无论如何,太阳都是遵循着东升西落的运动轨迹,这个规律是操控着地球上的一切生命活动的神圣法则。   “小葵曾经提到,在她每日练习的五楼房间里会有刺眼的阳光照射在镜子上,因此当时她并没有看清袭击她的人到底是谁。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太阳是从西边落下的,而案发现场的那个房间,窗户朝东南开,也就是说,阳光直直落到镜面的现象,只有可能在早上出现。”   “案发现场干净得可疑,灰尘的厚度对于一间废弃了一年有余的房间来说是不正常的。因为那里就是你和许校长平日里幽会的场所,我猜,你在制定了这个密室杀人计划之后,就曾暗中清理过房间,抹去了一切你自己可能留下的痕迹。”   “四年级的课室位于北区,小葵所说的做完值日就上楼练习,指的其实是我们现在所在、与案发现场呈对角线分布的房间。我推测,这个地方也是你告诉她的吧。因为整个五楼的格局一致,包括镜子都镶嵌在墙的右侧,更重要的是,这里的门牌都以功能而非数字区分,因此,很少人会想到,高葵口中的舞蹈室和案发现场是两个不同的地方。”   “而你,却在不该在的地方出现了。”   白雪浑身微微一颤。   “你想方设法让大家误以为许石麟是在侵犯女童的过程中意外身亡的,而事实上,高葵是在被迷昏之后才被转移到死者所在的案发现场的。”   “你原本的想法也不错,制造亵童案件将死者陷于不义,自然不会有人打心底里想要替他伸张,再加上密室无可破解,警方迅速以意外死亡结案的几率确实很高。只可惜,中途出现了差错。”   “想必你也十分苦恼,保安处的备用钥匙怎么就那么刚好丢失了呢?”温白凡将拳头抵在唇边,模拟着那份焦虑的口吻,“缺少了一枚关键的钥匙,密室的存在便有了疑点,这很容易让人误以为,钥匙是凶手窃取的,并在制造杀人案以后带走了。”   他话锋一转:“但事实呢,似乎也不是这样的。”   掌管白昼的神祇收拢起金色的羽翼,在天空撒下一片幽幽的褐色阴影。   “半年前,你和许校长开始了这段不可告人的关系,就在案发现场的那个房间里。为了安全与隐秘,他将门锁的同批的保安都换掉了。”温白凡顿了顿,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吧,门锁早就被换掉了。”   白雪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成拳头,秀美的长指甲陷进了肉里,痛楚让她得以保持镇定,但呼吸却无可自抑地急促起来。   “张贵安这个年轻人很不错吧,虽然木讷,却很细心。备用钥匙和门锁不匹配的事情,他早就发现了,自然,你和许校长的私情也瞒不过他。”温白凡侧身而立,转过头,凝视着自己倒映在玻璃窗上的眼睛,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在他眸中闪烁。   世界上有一样东西,比侦探的放大镜更加通透缜密,那就是暗恋者的眼睛。   刚开始,张贵安以为这只是一件普通的学生被反锁的事件,他心知备用钥匙打不开门,为了保护白雪的清誉,避免她和校长的私情被公之于众,因此选择了谎称丢失。   没想到,这居然是一件命案。   张贵安一直对许校长暗自怀有巨大的嫉恨,但这种强烈的情绪在悬殊的社会地位面前却显得不堪一击。而这一次,许石麟的意外倒遂了他的心愿,尽管察觉到事情的真相并不简单,他也选择了闭口不言。   白雪心乱如麻,沉默了半天,才硬生生憋出一句:“我有不在场证据。”   “哦?”温白凡挑了挑眉。   “我有不在场证据。”白雪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却有着无法掩饰的慌乱,“放学前,我一直和张副校长讨论教学事务,之后一直跟李筱慧老师呆在一起,对了,还有管弦乐社的孩子们,他们都可以作证,由始至终,我都没有机会下手……”   “找了这么多的掩护,你很谨慎了。但可惜的是,他们不能。”温白凡怜悯地看着白雪,不急不缓地说道:“因为,张峰是你的同谋。”   白雪脸色一变,摇摇欲坠,苍白的嘴唇颤抖着:“你、你在胡说什么!”   “案发当天下午,与死者见面后,你乘他不备,用□□将人控制,通过用头颅撞击椅角的方式将许石麟杀害。四点来临,你去到管弦乐社和李筱慧老师一起排练。”   “小葵根本就不认得许校长,那么,袭击她的人为什么要佩戴面具呢?如果说害怕事后被认出来倒也说得通,但也有可能,犯人本来就是小葵认识的人,所以才需要伪装。”   “大约四点半的时候,你借口上厕所来到五楼,披上黑衣,准备好面具,按照原本的计划,由你将高葵药晕后,再由守在门外的张峰将人扛到南区右侧的教室去。”   “可不巧,这时候他的电话响了。昏迷之前,小葵隐约听到了门外的铃声,但因为那旋律跟学校的清场铃声一模一样,都是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于是高葵想当然的以为自己被袭击的时间是五点整。”   白雪仿佛感到一条冰冷的蛇划过背脊,这个看似毫无攻击性的男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心生畏惧,那种近乎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觉,让深陷其中的人顿生一种无处可逃的窒息感。   难道,冥冥之中真有神灵在凝视一切、操控一切?   “虽然那只是一通普通的工作电话,但着实把你们两人吓了一跳。正当你们打算继续动手的时候,楼梯间居然传来了熟悉的高跟鞋脚步声。为什么她会跟过来?因为从管弦乐社的活动室窗口能看到这边的上下的楼梯,李筱慧看到你和张峰鬼鬼祟祟的身影了。你就像惊弓之鸟,连忙把人和钥匙都交给张峰处理,然后飞快地跑下楼,将李筱慧拦了下来。”   “情急之下,你忽略了小葵当时其实还没来得及换上这一双舞鞋,当然更加不知道这双舞鞋被事先弄脏了,含糖的牛奶招惹了许多蚂蚁。”   黄昏飞快逝去,黑夜逐渐袭来,温白凡倚在窗边,眼睛里闪烁着安静的神采。   “与死者有着亲密关系的你,知道他的曾经开颅的手术后遗症,对于一般人而言力度平常的撞击也能使他致命,掌握了这一信息的你,本可以更加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害他。只是这样一来,你和他的关系也很容易公之于众,于是你想到了利用了高葵……”   “你不管大家如何非议,坚持让高葵而不是王一宁担当领舞,因此她必须抽出课余的时间加紧练习,才能在大家面前证明自己。况且,跟在破落街区经营家庭豆腐店的高葵相比,王一宁的父亲在青霞中路任职,两者的家境与影响力都不可同日而语。”青霞中路位于朝城光明区西段,与警署大楼所在的镇海路相隔不远,是政府机关集中的地区。“如果把王一宁卷进了事件里,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警方以意外事故结案的概率会降低,这与你的初衷背道而驰,因此你选择了更好控制的高葵。”   “在她心里,你是最好的老师。被弄脏舞鞋并不是小葵第一次在舞蹈队里受到的欺负,而她之所以坚持下来,与其说是喜欢跳舞,倒不如说是因为喜欢你。”温白凡的口吻清淡,甚至称得上温柔,但他的话落在白雪的心上却重若万钧。“而你辜负了一个孩子对你的喜爱与信任。   白雪的心理防线已经被击溃,她脱力地跌坐在地上,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滑落下来,“我让高葵担当领舞,不是因为她好欺负,而是因为她被大家欺负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当年,张老师是唯一温柔地对待过我的人。”   “他并不知道我打算杀人,是我主动找到他,请求他协助我的计划。我们的约定是,在不让小葵受到实质性伤害的前提下,制造猥亵女童的丑闻让许石麟身败名裂。这样,我能藉此摆脱这个人,老师也能扫除障碍,实现他教育改革的理想。”   白雪抹去了泪水,惨然一笑:“由始至终设计杀害许石麟的,只有我一个人。” 第8章 八、裁判   鼻尖嗅到熟悉的香味,温白凡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睛,又闭上,过了一阵复又睁开。   和熟悉的马克杯一起出现在视线里的,还有小佳熟悉的笑脸:“白哥,又不去开会呀。”   “没办法啊。案子都破了,我一出现就会被人嫌弃碍手碍脚的啦。”   “今天是平安夜哦,你有什么安排吗?”   温白凡歪着脑袋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地回答:“没有。”   “快点找个女朋友吧!”小佳也歪着脑袋给他鼓劲加油,“或者男朋友也行啊!”   “算了,我还是早点回家喂猫吧。”温柏凡叹了口气。   “哇,白哥你养猫啦,什么时候的事情,之前没听说呀!”   “就最近吧,一位野猫先生愣是赖在我家不肯走,我也很绝望的呀,这么忙哪有时间照顾它嘛。”提起家里的新增猫口,温白凡就来了精神,甜蜜地抱怨道,“况且那家伙居然一点寄人篱下的自觉都没有,脾气拽得不行,又挑食,一言不合就用爪子呼我脸……”   小佳莫名兴奋起来,捧着脸嗷嗷喊萌,接连便是些难懂的话,什么“猫攻”,什么“化形”之类,听得温白凡目瞪口呆。   唐欢妍回到办公室,告诉了大家一个消息:“校长谋杀案的判决刚刚下来了,白雪只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张峰无罪释放!”   “没想到被告的辩护律师会这么大胆为张峰作无罪辩护啊,白雪在法庭上也将责任一力承担,将张峰的同谋关系说成无奈之下替她隐瞒。”罗飞单手插兜,施施然踱了进来,熟门熟路从温白凡桌子底下翻出一盒巧克力饼干。   “我的口粮……多乎哉,不多矣。”温白凡心疼看着快被蚕食一空的零食箱子,欲哭无泪,“我招自来猫也罢了,猫好歹还占个可爱,自来鱼除了浪费粮食还管什么用,要不这条罗非我带回家蒸了喂猫吧,小唐你说好不好?”   “好极了,速度带走。”唐欢妍也顺手抽走一根饼干。   “你现在是同谋了。”罗飞笑道。   “我申请无罪辩护。”唐欢妍吐了吐舌头,“说起来,那个张峰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吗,居然让白雪这么不遗余力地保护他。”   “谁知道呢。”罗飞做作地做了个甩发的动作,“这大概就是成熟男人的魅力吧。”   “上班时间,闲聊什么呢!”汪禹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还有你,罗警官,你为什么又泡在我们办公室,这里可不是你们鉴证部的茶水间。”   罗飞嬉皮笑脸地回了他几句,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了,温白凡悄悄溜了出去。   唐欢妍喊他:“白哥,你去哪儿?”   “上厕所接水泡茶。”   唐欢妍:“……”   “对了,我终于记得今天我是要来干嘛的了!”罗飞凑到唐欢妍身边,一脸八卦地告诉她:“上次你说的那个恋童癖失踪的案子,有一个信息点你一定忽略了,连我也是刚才和小佳她们聊天才知道的。”   唐欢妍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那个被抓走的孩子你知道是什么人吗?”罗飞故意卖了个关子,顿了顿才道,“他是乔主任的独生子!”   “啊,乔主任已经结婚啦?”唐欢妍大吃一惊。   “连儿子都六岁了,你说呢,以后你可不许惦记人家了哟。”罗飞故作娇羞地抛了个媚眼,小声道:“但你现在可以惦记人家了啦。”   唐欢妍:“……”   -   “原来是你。”温白凡面无表情地开口。   乔可均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真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是我看走眼了。”温白凡自嘲一笑。   “哦,你说这个。”乔可均一脸平静,丝毫没有被当场揭穿的惊惶,“好吧,我承认。”   “终于承认了吧!”温白凡瞪了他一眼,气道,“我的可可奶就是被你买走的!你这个幼稚鬼!”   这人长着这样一张唇红齿白的脸,不就应该用高脚杯喝鲜血……不,喝红酒的吗!可可奶爱好者什么的简直画风崩坏!   乔可均耸耸肩。   办公桌的一角,五瓶被喝空了的可可奶一字排开,连瓶口的吸管都被精确地调整到同一个方向,宛如一列昂首挺胸等待检阅的士兵。   “怪不得自动贩卖机里的牛奶每天都售罄,原来是你做的好事。”温白凡忿忿开口,“你知不知道雄哥可死板了,保质期短的饮料每天只进半打的货,你全买光了,我喝什么!”   “这可不怪我。”乔可均慢条斯理地戳开最后一瓶奶,面无表情地吸溜了一口,冷淡英挺的面孔与瓶身上满嘴巧克力屑的小奶牛形成了一种诡异而鲜明的对比。“况且,你刚刚的表述有错误,你并不是每次都买不到,17号那天,因为出外勤的缘故,我手下留情只买了四瓶。”   确实,那天正是校园密室案的事发当天。温白凡路过自动贩卖机时,惊喜地发现今天里面还躺着两头小奶牛,于是自己喝了一瓶,随手把另一瓶慷慨赠予第一位接受询问的张贵安。   “说起这个,法庭裁判的结果你已经知道了吧。”温白凡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嗯。”乔可均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关于此案庭审的新闻稿,这篇报道生动而又完整地还原了审判现场的全过程,在网上的点击率极高。   辩方律师声称,许石麟以校长的身份控制作为教师的白雪,以开除为借口强迫白雪与他发生关系,并偷偷拍下不雅照片作为威胁手段。他在法庭上出示了白雪近年的财政状况,资料显示,白雪的确是以一人之力承担房贷和个人日常用度,并不存在包养关系。   白雪深受学生和家长的喜爱,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正是由于她热爱这份职业,因此更不能容忍校长的玷污和威胁,设计杀人实属无奈之举。   在对张峰的审判案中,律师对他进行了无罪辩护,并呈上了全校师生请求赦免张峰副校长的联名公开信。张峰的同犯身份由于缺乏直接证据,被粉饰成了“意外撞见了白雪犯罪的经过,但出于怜悯他没有揭发对方,反而帮助她掩饰罪过”,因此最终被判了无罪。   大多数人都倾向于同情白雪,虽然杀人太过极端,但也有网友表示,如果是自己处于她这样的境地,也未必不会选择跟她一样的处理方法。   甚至,张峰主张教育改革的言论也被人扒出,许多人大受感动,呼吁学校的董事会不要因为这次的事故辞退副校长。至此,张峰置之死地而后生,不仅洗脱了罪名,更是攒足了名声,甚至被网络上的许多人誉为理想主义的悲剧英雄。   温白凡慢悠悠叹道:“厉害啊……”   辩方律师从一开始就有意将裁判的重点引向探讨杀人背后的原因,极力渲染“杀人犯心中也有普遍存在于人性当中的无奈、脆弱和挣扎”的论调,而对于白雪利用女童企图制造师生丑闻的事实却一句带过。   尽管白雪辩解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确保女童不受实质性侵害的前提下进行,然而精神上的呢?小女孩单纯的私人生活,她在人们尤其是同辈眼中的名誉和形象,她自身正在长成的世界观,就被这所谓的“好老师”毁掉了。   温白凡把报道和下面的评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自我拯救,教育理想,因为这些高尚的说辞就可以牺牲掉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吗?”他扔开鼠标,双手撑在袋后,靠在椅背上感叹。   “自我拯救吗?”乔可均玩味地看了一眼屏幕,转载这篇报道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附上了白雪在法庭上流泪忏悔的照片。   她就像一朵被雨水沾湿的素色花朵,在枝头摇摇欲坠,惹人怜爱。   温白凡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笑道:“她很漂亮吧,难怪那么多人前赴后继。”   “或许,不是这样的。”   “嗯?”   乔可均沉吟片刻,缓缓道:“长期吃那种药,慢性砷中毒使得许石麟的体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重新买了合身的衬衫,却保留着略宽松的裤子,皮带用了一年多也没有置换新款。那天在校门口碰见你之前,我先去了一趟许家去,发现他家的书房和客厅都装修得相当豪华,卧室却很朴素,也没有昂贵的摆设。这些都说明了什么?”   温白凡想了想,“说明他很抠……节俭?确实,连偷情都舍不得在外面开房的人,居然就在废弃的教室里……”   乔可均不置可否,继续说道:“一方是拥有较高社会地位、正值壮年的男性,一方是出身小乡村、家境一般、只身在大城市漂泊的年轻女性。人们往往下意识地认同青春和美貌是女性用来钓取金龟婿的鱼饵,但大家忽略了,也许在某些时候,男性的身份、阅历和地位也是很有诱惑力的。”   一个在外人看来光鲜亮丽、事业有成的男人,他只要打着孤独难耐、寻找妻子的幌子,也许并不需要鲜花和豪宅,只需要给女方画一个大饼,暗示这段关系背后更长远而巨大的利益,未必没有年轻女性会为之心动,大家都以为自己会最终成为最特别的那一个。   但这样的人在骨子里依然是功利至上的,他们嘴上说着不喜欢物质的女孩,于是女方想着放长线钓大鱼,只能硬咬着牙把‘我跟你在一起可不是为了钱’的姿态做足。   她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操控鱼竿的一直是别人,其实自己才是咬钩的鱼。等到新的猎物出现了,男人只需要一句,我希望找一位勤俭持家的妻子,而你居然把工资全花在穿衣打扮上了,实在不符合我对人生伴侣的要求,就可以将女孩轻易打发了。”   “这时候,昔日的恩人现身并温柔地抚慰了愤怒的女孩,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安慰。如果这时候他再诉说一番自己郁郁不得志的境况,碰巧,他们痛恨的还是同一个人,这样一来便能轻易煽起女孩的复仇之火。”   乔可均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冷淡地讽刺道:“人是很容易感动和冲动的生物,可以被虚幻的利益引诱,也可以被缥缈的情感迷惑,人心像扯线木偶一样可以被轻易操纵。”   说来讽刺,白雪一番苦心设计,令她的学生陷入丑闻,而在最后,她自己却成了这出丑闻真正的主角。这剧情与她所编排的芭蕾舞剧不谋而合,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称得上是命运的玩笑了。   温白凡惊讶地盯着他。乔可均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回看。   “就感觉……有些意外呢。”温白凡笑了笑,他的视线扫过新闻图片,审判席上的张峰一脸平静,“你是说,这一切都是他一早就算计好了的?”   “谁知道呢。”乔可均垂下眼眸,将盲拧完成的魔方轻轻搁在桌子上,“随口一说罢了,我又不是全知全能的神。”   “那你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跟亲眼见着了似的,我都差点被你绕进去。”温白凡笑了笑,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这种事情啊,还是要讲证据的。”   他正准备离开,忽又听乔可均在身后说道:“对了,那天,乔新跟我说,他之前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温白凡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哼唱了起来,语调风骚得仿佛能让人看见波浪线,就是调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就像花儿开在春风里……我一时想不起……” 第9章 九、尾声   平安夜,又名一年里的倒数第三个情人节,每一条街道上都弥漫着鲜花、灯火和荷尔蒙的气味。   顺道一提的是,一年里的倒数第二个情人节是圣诞,最后一个情人节是12月31日。   再顺道一提,一年里的第一个情人节是元旦。   真的无法理解,一般人只有一个情人,为什么要过那么多个情人节。   更何况,还有很多人连一个情人都没有,比如温白凡。   天气还是一样的冷,今天的酒吧比往常还要热闹许多。   “法老王,恭候多时了!”一进门就看见那个嬉皮笑脸的小子坐在吧台边上。   温白凡一边拆着身上的装备,余光扫了他一眼,唐欢妍没在他旁边。   他嘲笑道:“怎么,憋了这么久,表白还是失败啦?”   “嘿,你这人怎么这样,自己单身就见不得别人好。”罗飞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继而挑眉一笑,“我家小姑娘今晚要回家陪未来岳母大人过生日呢。”   啊,今天是唐妈妈的生日呢。   记得以前唐笑风也是这样,每年平安夜都会回家陪妈妈过生日。   温白凡端详了罗飞一会儿,语气空前认真,“小唐就跟我的亲妹一样,你得对她好。”   罗飞伸出拳头和他碰了一下,笑道:“我保证。”   -   温白凡从坐下那一刻起就感觉有些别扭,他往身后伸手一掏,原来硌着一条墨绿条纹围巾。他抽了抽鼻子,嗅到一股淡而好闻的气味,像是薄荷之类的草木冷香。   “应该是上一个客人忘了带走。”店长也没问温白凡要点什么,直接端起将可可豆倒入磨豆机。   罗飞单手晃着威士忌里的冰块,他就爱听这个动静。“对了,上次你不是问起乔可均的来历吗,我可打听到了,他之前可是正儿八经的外科医生,神经外科。”   “来,你要的豆浆。”店长将杯子推到温白凡面前。   温白凡想起乔可均与他的夺奶之仇,心想这人确实是挺神经的。   “乔可均就在那个很有名的圣慈医院工作,据说他主持的手术失败率为零,作为外科医生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可是七年前,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不仅从医院辞职,更彻底离开了手术台。两年后,他考取了法医相关的资格证,从此正式转行。”   “这个人居然还有这么一段神秘的过去啊。”   乔可均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还真的挺适合白大褂和手术刀的,不过,本来是治病救人的外科医生,却转眼变成了终日徘徊在尸体和罪恶之间的法医,虽然同样是手术刀和白大褂,个中意味却截然不同。   “对了,乔可均有一个儿子,不过他本人貌似没有结过婚。”罗飞一脸探究地笑道:“算起来,他儿子出生的时间大约就在乔可均离开医院的前后,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说起乔可均的儿子,温白凡恍惚又想起今天他最后那句话。   “对了,那天新新跟我说,他之前其实见过你。”   可是为什么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突然,一个惊悚的念头窜过温白凡的脑海。   今天下午,他在办公室偷懒时无意中翻了几页小佳正在看的书,封面是一条颇富哲学意味的公式,叫做“1+1=0”。   读了几页,好像是关于两个男孩子的热血青春故事,还挺有意思的,于是温白凡就把书顺走去看了。   后来小佳问温白凡:“你后悔翻开了这本书吗?”   温白凡欲哭无泪。   那是一本耽美小说。   这倒不算什么,关键是,那是一本关于男男生子的耽美小说。   准确来说,那是一本关于想杀后相爱,相爱后失忆,失忆后折腾,折腾后相杀,相杀后相忘……之后又重逢的、将狗血洒得淋漓尽致的男男生子小说。   七年前,乔可均放弃了毕生追求的医疗事业。   七年前,那个叫做乔新的孩子出生。   七年前,自己确实在一次任务中头部受了重伤。   难道……   不可能!   温白凡如遭雷击,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人高马大的乔可均挺着浑圆大肚子,冷着脸指挥自己拖地洗碗的场景。   他闭着眼睛猛甩脑袋,终于将这个幻想甩了出去,可是这时候,耳边居然隐约响起了婴儿的哭声……   “那孩子挺天才的。”罗飞不知道温白凡已经走神走出了八里地,还在自顾自说起乔新被拐带后自行脱身的故事。“估计智商遗传得不错,乔可均的资料上写着,他十七岁就考上了国内最好的医学院,六年就拿到了医学博士的学位,一般人得起码念八年。”   温白凡脑袋晕乎乎的,心想,原来被王宗抓走的孩子就是他啊……   等等!   将罗飞的话彻底消化了以后,温白凡眼神一颤,倏尔清醒了。   -   “在我看来,世上最仁慈的事莫过于人类无法将其所思所想全部贯穿、联系起来。”   乔可均坐在床边,小声给儿子念着手里的《克苏鲁的呼唤》。   “我们的生息之地是漆黑的无尽浩瀚中的一个平静的无知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去……”   “去哪里?”乔新双手握住被子的边,被角捂住下巴。   “——远航。”乔可均翻过一页。   这个故事乔新已经听过一遍了,但他没有嫌弃父亲毫无情感起伏的朗诵,这样的气氛让他感觉到安心。   “老爸,我今天在书上看到一个关于航船的问题。”乔新奶声奶气地复述道,“一艘古老的船沉入了海底,很多年后,人们把它打捞上来,用上面的部分零件重新造了一艘一模一样的船……”   -   一台手提电脑被随意放在床头柜上,没有被扣上,泛着光的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命名为“J”的文件夹,中等大小的缩略图平铺其上。   王宗神情萎靡的照片赫然在列,并被标注了“已处理”的红戳字样。   在他之前的其他人的头像,如果是熟悉近年法制新闻的人看了,恐怕都要大吃一惊。   无论是蓄意还是意外,在小说里,犯罪者都会想方设法去掩饰自己的罪行。然而在现实中,并非每一个罪犯都聪明绝顶,能够让自己洗脱罪名实现完全犯罪,但可悲的是,这些本身并不聪明的罪犯,却没有都得到了自己应有的惩罚。   在屏幕上一帧帧照片背后的故事里,集体霸凌,家庭暴力,性侵犯,遗弃婴儿,毁容,致残,谋杀,这些触目惊心的恶行随处可见,然而现行法律似乎对于受害者以外的人群总有着毫无意义的宽容。   在这些人的照片底下,无一例外都被标注了“已处理”的字样。   在屏幕的右下角,一个名叫“Z”的人发来一条消息——   “这个世界需要神。”   -   “它在地球上的那些信徒依然在偏远的地方,围着一块巨石,把那个小偶像放在巨石顶端,嚎叫、腾跃、摇摆。”   乔新已经昏昏然阖上了眼睛,乔可均的故事也快念到了尾声,他好听的声音越来越沉,越来越慢,让孩子的意识缓缓沉入了梦乡,“……它应该是被困在了它在海底的、黑暗的无底洞里了,否则此刻的世界将充满惊恐与疯狂的尖叫声。”   微风掀起窗帘,将黑夜的气息吹进了房间里。   “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升起来的会沉下去,沉下去的回再升起来。令人厌恶的东西在深渊中等待、幻想,衰败遍布于人类动荡不稳的都市中。”   念完最后一句,乔可均轻轻合上了书。   -   偌大的房子里只开了厨房的一盏灯,温白凡的拇指摁在一柄尖刀背上,缓缓用力削着一只苹果,纤薄而长的果皮从他的指间滑落。   他一边削皮,一边跑着调哼歌:“I can tell you my sin so you can sharpen your knife……”   “叮咚”一声,门铃突然响了,金属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刺耳。   温白凡一惊,不小心被锋利的水果刀削到了手,鲜血涌出皮肤,“啧,我这乌鸦嘴。”   他含住手指,皱着眉忍受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一边向大门走去。   登门的是温白凡的邻居兼租户,来跟他说下个月搬走的事情。这租户是一家三口,父母都是小白领,孩子户口在老家,明年得开始上学了,于是他们夫妻俩就打算过完年就辞职,过年回家以后就不回朝城来了。   因为提前终止租约,按理说对方的押金房东就不给退了,不过这家人在温白凡对面租了一年多,还算让他省心,温白凡也就好聚好散,大方地把押金给人退了。   温白凡关上门,叹了口气,在手机里设了一个备忘录,提醒自己下个月记得去中介那儿把房子挂去出租了。   削了一半皮的苹果孤零零地躺在白瓷盘子里,黄白色的果肉已经氧化成褐色,一圈圈果皮落在盘子里,刀口和果皮断口的地方已经被血迹污染了。   不能浪费,浪费食物会变胖子。   温白凡叹了口气,重新洗了手,又将苹果和刀冲干净,细细将变色的部分切了下来。   而在他右手食指的第二关节上,原本被划破出血的一道伤痕,已彻底消失无踪。   “Offer me my deathless death oh good God let me give you my life……”温白凡啃着被削得坑坑洼洼的苹果,接着往下哼歌,信步走到电脑前。   他扫了一眼屏幕,用一个指头在键盘上敲下“OK”两个字母,点下发送。   对话框的左上角,显示着一个简洁的字母。   夜风吹散了漫天乌云,月亮悬挂在黑沉沉的空中,宛如俯瞰着大地的一张诡谲面孔。   第二话 失控的子弹 第10章 一、挑衅   电梯门一开,温白凡就跟出膛的子弹似的,砰地飞出来,砰地撞墙上,砰地弹进了特别调查组的办公室,“对不起!对不起我迟到了!咦,怎么就您一个,大伙儿呢?”   “哼。”廖处长站在窗边,手里揣着一个骨瓷茶杯,拉着脸看他。   “哼什么哼啊,迟到是我愿意的么?”温白凡强词夺理,“况且也没迟多少吧,我都打车了,堵车有什么办法,您怪车呗。”   “哦?”廖处长有些意外,语气缓和了些,“难得你大方一回啊,打车上班这么破费。”   “不破费。”温白凡低头啃了两口手里的蛋煎饼,含糊道,“打的公交车,两块钱,用朝通卡还七折呢。”   “哼!”廖处长气呼呼地将茶杯搁到桌子上。   “别炸毛啊,炸毛显胖的。”温白凡好心提醒道。   廖处长抬手撵他:“赶紧两口啃完这破饼,麻利给我滚射击场去。一群废物,枪法都烂成什么样了,下周考核敢像上半年那样再拿倒数,看我怎么收拾你。老子好不容易从那群饿狼嘴里抢下几把好枪,全国上下统共就五十把,我豁出老脸给你们特别调查组讨了五把……”   “我也不是没有回报您的呀。”温白凡还不知死活地扒着门框,嬉皮笑脸地道,“上回跟郑局他们打麻将,我不也让您胡了五把么……嗷,疼!我说您多大一官儿啊,怎么动不动就打人,素质呢!”   “况且咱们也不全都是废物啊,就我一个比较废物吧。”温白凡很有自知之明地挠挠头,“小汪那次的成绩还是蛮不错的,名列三甲呢。”   “好枪法都是子弹堆出来的,汪禹家里有这条件,本人也上进。”廖处长斜眼看了看温白凡,见他还在不紧不慢地啃煎饼,恨不得戳着他来骂:“你呢,明知自己手残还不好好练!特地给你们空出来一天的射击场,还敢迟到!还敢吃煎饼!还吃?还吃是吧!自暴自弃!自甘堕落!自、自……哎赶紧滚。”   自投罗网,自身难保,自取其辱……一溜小跑到射击场的时候,温白凡还在脑海里自得其乐地帮廖处长成语接龙。对,自得其乐。还有自作聪明。当然自己不仅聪明,而且英俊,自作英俊……也不是,英俊是天生的。   “又迟到?你干脆别来好了。”耳边传来汪禹熟悉的冷嘲热讽,温白凡苦笑着摸了摸鼻子,“反正就你那枪法,练了也白练,还浪费子弹。”   抬头一看,却发现汪禹不是在对他说话。   “对不起,汪少,我……我睡过头了。”刘翰夫被斥责得低下了头,眼底有掩不住的懵忪疲惫。其实无论资历还是年纪,汪禹都只能算是他的晚辈,但他却成天被大少爷呼来喝去。   “睡过头?你照照镜子,我看你是压根儿就没睡吧。”汪禹皱着眉,戴上降噪耳机,不再跟他说话。   “邻居那老太婆又一早吵得你睡不着了吧。”张涛同情地拍了拍刘翰夫的肩膀,眼睛瞄着正在专心射击的汪禹的背影,小声道,“你说你警队宿舍住的好好的,非要跟你那女朋友租房子同居,咱工资就那么一丁点,能租得到什么好地方。哎,打起精神,别影响工作。他的话你也别放心上,大少爷一早脾气不好,等组长来了,他的火力就转移了……”   “咳。”温白凡无奈地在他身后轻咳了一声。   “白,白……”张涛舌头打结。   “刚见面就跟我说byebye,你是有多不想见到我啊。”   “……白哥。”张涛好不容易把话说完。   “哎,乖。”温白凡又看了呆立在旁的刘翰夫一眼,“小刘也迟到了啊,别紧张啊,我看你小手都抖了,没事,我不批评你。”   刘翰夫下意识地捂住手背。   “哎哟傻小子,逗你玩儿呢。别愣着了,赶紧去练习吧。”温白凡拍了拍他的肩膀,“廖处刚还说来着,咱们月初换的这批枪可牛逼了,型号优质,全国领先。要是发生枪战,从罪犯身上抠出这种子弹,一看就知道是咱们的人,都不用比对了直接记功。”   “就你这枪法,不给犯人送弹药就算好了,还想枪战记功?”汪禹的声音从温白凡背后森森响起,“你是不是忘了,上回是谁想铐犯人结果自己被铐天台栏杆上了?”   话音刚落,唐欢妍刚打完的一个靶已经被传送回来了,张涛看了一眼,不由得竖起大拇指:“一发八环,三发九环,六发十环,唐美人真是女中豪杰,比我厉害多了。”   汪禹冷笑一声,众人齐齐看向他的靶。   “全、全部十环!”张涛惊得说话都有点磕巴了。   汪禹嘴角一扬,朝温白凡抬了抬下巴:“来试一组?”   “白哥加油!”旁边的唐欢妍一脸紧张地握了握拳。   “你这什么表情,我是练枪,怎么搞得好像我去挨枪子儿似的。”温白凡哭笑不得,掏出自己的配枪,利落装好子弹,抬起手,自信地闭起一只眼瞄了瞄靶子,复又放下,嘴角一翘,“来,我给你们露一手。”   五分钟后——   “十环!”唐欢妍惊呼,“白哥你打了十环!”   汪禹先是不可置信地凑过去看了看靶,随即冷哼道:“一发十环,问题是,剩下九发哪儿去了?”   “呀。”温白凡羞涩地挠了挠卷毛,“全脱靶了呢。”   “哎哟可厉害死你了。”罗飞从射击场的门口走了过来,不动声色地朝着唐欢妍眨了眨眼。   跟在他身后的,是鉴证组的另一名同事和……乔可均?   温白凡精神一擞,朝罗飞摆摆手:“何足挂齿。”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今天的场子是我们先申请的。”汪禹一脸戒备。   要是从前,罗飞肯定得回呛两句,但小飞哥今日桃花怒放,心情奇佳,也就不和他计较了。“小汪啊,别紧张,我们不是来踩场的。我们呢,是趁着你们练习的机会,顺便测算这种新型ST□□的各项数据,方便以后开展工作嘛。”他模仿着老干部的口吻,却又憋不住笑,听起来便有些怪里怪气的,惹得汪禹又是一阵不爽。   “测算枪支数据跟法医有什么关系,他懂吗?”汪禹走过乔可均身边,斜眼瞅了瞅他,后者一如既往的表现冷淡,连余光都吝于施舍。   罗飞见乔可均没有要跟汪禹计较的样子,松了口气,笑道:“这不是今天鉴证组人手不够嘛,我就请乔主任一起来帮忙了。”   “随便你们吧,总之就一个条件,别打扰我们练习。”汪禹趾高气扬。   乔可均将手里提着的一个轻巧的小皮箱放在地上,仿佛对汪禹挑衅般的话充耳不闻。   温白凡悄悄打量了乔可均两眼,他今天没有以白大褂的形象出现,外套是款式简约的深色西装,内搭熨帖的白衬衫,领口微微敞开,打扮休闲之余不失儒雅,看起来更像一位准备在大学礼堂里开讲座的青年教授。   各人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正要各自练习,忽然听见汪禹大喊一声:“我枪呢?!”   “汪少,怎么回事?” 刘翰夫连忙表示关切。   “我的枪不见了!”汪禹又惊又怒,“谁拿了我的枪,我明明放在枪袋里的!”   失枪对于每一个警察而言都是很大的过错,即使像汪禹这样有恃无恐的人,摸到空空如也的枪袋的瞬间,也在大冬天里吓得冒出了一身冷汗。   “紧张什么,在这呢。”   循着声音,纷乱的人群像被分开的红海似的让出了一条路,汪禹一看,乔可均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的配枪,先是放下心来,随即怒从心生:“你什么意思!”   掩盖在恼怒之下的是说不出惊惶,因为他压根没感觉到自己的枪是什么时候被偷走的,这对于自诩警觉性一流的汪禹来说是相当难以置信的一件事。   “没什么意思。”乔可均眯了一下眼睛,利落地装上□□,朝着靶子的方向举起了枪口,漆黑的金属枪管将他的长指衬得如同精致的白瓷。   汪禹正要开口阻止,但看到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却又忍了下来。   “砰砰”数声过后,乔可均随手把枪扔回桌上,又重复了一遍:“没什么意思。”   罗飞绷住笑,连忙打圆场:“小汪别生气,乔主任是为了实验,开展工作嘛,咱们互相体谅体谅哈。可能刚才太吵了,没有事先跟你说一声,哎,都是为了工作。”   “你说话就说话,掐我干嘛。”温白凡摸了摸胳膊,皱着脸看向罗飞。   “我憋不住笑。”   “你憋不住你掐自个儿啊,”   “我怕疼。”   “靠。”   唐欢妍倒是有些雀跃,“哎那个,张涛,看看靶子呗,我感觉乔主任拿枪的架势挺足的,说不定也是一个十环选手哦。”   汪禹狠狠盯着乔可均的背影,咬牙切齿地问看靶的张涛:“怎么样?”   张涛看了一眼靶,看了一眼汪禹,再看了一眼温白凡,小心地道:“呃,跟组长一样,靶上只有一个洞。”   温白凡怔了怔,挠着小卷毛笑笑。   唐欢妍没有做声,脸上却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确实是‘一个十环’选手啊。”汪禹有些得意,先前被强行掐断的火捻子又肆无忌惮地滋滋燃起,正想再开口讽刺几句,一旁默不作声的刘翰夫突然说道:“我觉得这个弹孔……有点奇怪啊。”   唐欢妍连忙问:“怎么奇怪?”   “只有一个弹孔不是因为脱靶,而是……”刘翰夫咽了咽口水,飞快地瞄了汪禹一眼,颤声道,“而是十发都打在了一个点上。”   众人陷入了好几秒的沉默。   最后还是温白凡打破了僵局。   “什么嘛!”他伸手抓了抓头发,一脸懊恼,“搞半天原来枪法差的只有我一个。”   -   这天下午,一向追贼甘为人后、下班敢为人先的温白凡居然到点了还留在办公室,并且隆重宣布,大家这一天练习辛苦了,他要请客,带大伙儿吃喝玩乐。   虽然平时温白凡都没什么领导架子,但毕竟好歹也是组长,再加上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开了口,连汪禹这种向来目无尊长的人也不好推辞。   罗飞倒是火速将唐欢妍领走了,还向特别调查组的众人抛了个飞吻:“今天圣诞节,我们要去看电影,再见了哟单身狗们~”   温白凡朝他比了比食指,笑骂一句:“滚蛋。”   “过节呢,哪儿都成双成对的。”汪公子这一整天下来都有些无精打采,语气里倒是少了些攻击性:“我们几个大男人能去哪儿啊?”   “放心,我们去的地方没有什么小情侣,而且特别适合一群大男人去。”温白凡语气暧昧地嘿嘿一笑,“吃喝呢就简单点,今晚的重点是玩乐,我在叫外卖,吃完就出发,咱们去浪一把!”   张涛倒吸一口凉气:“组长,我们是公职人员,可不能去那种地方啊。”   “怕什么,晓春路我熟着呢。”温白凡一派行家的口吻,“那个店去年重新装修了,服务和环境都上了一个台阶,就是收费也翻了一倍……哎没事,你们不用给我心疼钱,出来玩嘛。”   张涛暗自忖度,差点被这人纯良的外表骗了,原来私生活竟然这么淫、乱!   不过转念一想,温白凡都快三十了,人长得这么帅,却从来没听说过他有固定的女朋友,作为男人,背地里寻摸些纾解的途径似乎也无可厚非……相比之下,自己比温白凡也小不了几岁,却只和五指姑娘作伴,想想真要为自己的纯真无邪掬一把热泪。   “小张可以啊,兴奋得眼睛都红了。”温白凡打趣他,“从前没少去吧。”   张涛连忙摆手:“怎么可能,我从来不去那种地方!”   “什么,你居然从来没去过,也太乖了吧?”温白凡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从来没去过电玩城吗?”   “……”   “那小汪去过吗?”   “没去过这种幼稚的地方。”汪禹嘴上万分嫌弃,却也算是好好回答了问题。   倒是刘翰夫握着手机,一脸为难地说:“组长,抱歉啊,今天我得回去陪女朋友,恐怕不能参加了。”   他嘴上是向温白凡道歉,但眼睛一直瞟向汪禹,看他脸色。   “走吧走吧。”汪禹不耐烦地挥手赶人,丝毫没有越俎代庖的自觉。 第11章 二、失枪   乔可均掏出钥匙开了门,客厅一片漆黑,乔新的卧室门缝透出了丝丝光线。   他弯起食指轻轻扣了几下卧室的门,轻轻推开。乔新坐在小书桌前认真写字,听到声响也没有抬头。   “做功课呢?” 乔可均倚在门边,挑眉道。   “嗯。”乔新小腰板挺得端正,专注地写着,眼角都不带看一眼他老爸。   “这么用功啊。”乔可均眯了一下眼睛,盯着乔新小苹果似的红扑扑的侧脸,“吃过饭了没?”   乔新一脸严肃地盯着笔尖,敷衍应道:“啊。”   乔可均沉默了片刻,说:“那你别想再像昨晚那样半夜起床偷吃零食,我全部没收了。”   乔新终于扔下笔,仰起头委屈地看着他:“呜,一定要这么绝情吗!”   “再问你一遍,”乔可均抱着胳膊,丝毫不为所动,“吃饭了没?”   “没。”乔新瘪了瘪嘴。   乔可均不为所动:“那你刚才‘啊’什么‘啊’。”   “你听错了。”乔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熊头小毛拖鞋,“我说‘没啊’。”   乔可均看着他不说话。   乔新低下头,一五一十地交代:“我打碎了课室的玻璃,赔了六十块钱。”   “那这周应该还剩三十块。”   乔可均下班通常比较晚,不可能每天都管儿子的晚饭,便按周给乔新零花钱,一天三十块,一周给他两百一,怎么用随他,但不够的话不会再给。   “老师要见家长,我拿去雇了学校附近一个士多店的老板,让他装成我爷爷。”   “下次再撒谎,我就让你一直饿着。”乔可均挽了挽袖子:“我去做饭。”   “拔拔。”乔新甜甜喊了一声,两只小手环抱住乔可均的手臂,试图阻止他去做饭。   乔可均不为所动,任由臂上挂着一只小秤砣,面不改色地走向厨房。   “我们出去吃吧,今天是周五也是圣诞呢。”乔新蹭了蹭他的手臂,口不对心地说,“我们可以去吃一下粗粮坊的五谷六蔬健康满分套餐。”   “我做饭味道真那么差?我觉得还好啊。”乔可均不解。   还好?小乔先生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大乔先生做菜要么没味儿,要么一股烧焦锅巴味儿,到底哪来的自信觉得“还好啊”,顶多是还好煮熟了。   “拔拔,不吃粗粮坊可以吗,我好像似乎突然有点想吃披萨……”主动换好出门的鞋子,乔新两只鞋子互相蹭了蹭,小声试探着问。   乔可均转身往屋里走。   “我开玩笑的!开玩笑!”乔新连忙大喊,“您别给我做饭!”   乔可均走到客厅,将茶几上的钱包揣兜里,再走回玄关处。   “我忘拿钱包而已,你搞这么悲壮做什么,”他有些无语,伸手揉了一把乔新的头发,“走吧,吃披萨。”   乔可均牵着小不点乔新走在路上,小不点人的书包上挂着小不点熊,在屁股后开心地一甩一甩。   乔新在路灯下踩了一会儿自己的影子,仰着脸问道:“拔拔,待会儿吃饭我可以喝可乐吗?”   “就一杯。”乔可均掏出遥控器,朝车子摁了一下。   乔新上了车,主动系好了后座的安全带,又问:“拔拔,吃完披萨,可以去上次那个电玩城吗?就在披萨店的隔壁。”   乔可均点火,启动车子,在后视镜里和乔新对视:“我今天给了你一种可以得寸进尺的错觉是吗?”   乔新胳膊肘顶在膝盖上,捂着脸,指缝间露出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海绵今天送了我圣诞礼物,一个白熊钥匙圈儿。“海绵是乔新同桌的绰号,和乔新总是摆出一副很酷的样子不同,那小孩儿常常咧嘴笑得很甜,跟个糖豆包儿似的。“我想让你给他夹个海绵宝宝回礼。”   -   “还来啊?”温白凡坐在模拟摩托上,不情不愿地偏头看向旁边不良打扮的青年。   那家伙脑袋上染了一撮鲜艳夺目的红毛,还喷了发胶,硬硬的立在头上跟个鸡冠一样,身上穿着黑色长袖T恤,上面印着一个白色的巨大中指,脖子上还挂着骷髅骨项链。   “再来一局!”红毛做了个放马过来的勾指动作。   “饶了我吧,真不行了。”温白凡伸出手指戳戳屏幕,十来个街区和赛道的地图在眼前飞快划过。他皱着眉头,叹了口气:“你再输我就十连胜了,这么澎湃的喜悦,对于我们心脏脆弱的老年人来说实在难以消受。”   “少废话,”红毛拍了拍车把手,“还是这个城市的图,预备——”   三,二,一!   屏幕上跳动着倒数的数字甫一消失,两辆赛车几乎同时冲出赛道。街景纷至沓来又转瞬退后,跃动的色块像一栋坍塌的墙向人倒来。这个地图红毛已经缠着温白凡玩了九遍了,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从第一个弯道就被甩开,反而一路撵着温白凡的车屁股。   没想到,就在冲刺的最后一个弯道,红毛的电话突然响了。   山寨手机霸气侧漏的铃声在吵杂的电玩城里依然显得异常嘹亮,裤兜里突然响起的死亡金属音乐把红毛吓了一跳。稍一分神便失去了最后一个超车的机会。   红毛见败局已定,只好怒气冲冲地掏出手机,“这他妈谁啊!老子本来有机会赢的!”   “又要开工了,有机会再找你玩啊。”匆匆扫了一眼屏幕,红毛朝温白凡挥了挥手,露出一个嚣张的笑容,“下回一定赢你,给老子等着!”   温白凡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长腿一跨,跳下摩托,没想到汪禹和张涛从后方一拥而上,一左一右将他架着胳膊夹走了。   “组长,我们发现了一个超好玩的游戏。”张涛忍着笑。   温白凡大惊失色,像被狼叼在嘴里的小绵羊:“你们干什么,我说了不玩鬼屋!真的不玩!绝对不玩!”   汪禹坏笑道:“好,不玩鬼屋,我们去练枪。”   “射击游戏?”温白凡迟疑了一下,“那你们抓着我干嘛,一定不是普通的射击游戏。啊啊啊昆虫歼灭者什么鬼,放开我!!”   汪禹将温白凡塞进了那个环闭的半人高的游戏间,和张涛两人合力将他堵在中间不让出去。“没错,一个大量射杀昆虫的游戏,既练枪又练胆。组长害怕也没关系,正好只有两把枪,我和涛子来打,您坐中间负责指导我们就行。”   话音未落,游戏便开始了。   温白凡连忙闭上眼睛,双唇紧抿,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心里大声默唱国际歌,努力忽略环绕在周围的那些昆虫肉体破裂的粘稠声音。   “天啊,组长你看——”汪禹突然附在温白凡耳边喊了句,语气里的惊恐不似作假。   温白凡下意识的睁开眼,只见荧屏上一只巨型蜘蛛扑面而至,密密茸茸的腿毛纤毫毕现,身体上的两只眼睛跟个王八似的和温白凡看了个对眼。   “看到了吧,这个蜘蛛做得好真吶!”汪禹哈哈大笑,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温白凡悲愤地吼道:“汪禹我跟你没完!没——完——”   好不容易等到这俩熊孩子终于打完一局,温白凡脚步不稳地迈出了游戏间,“靠,比晕车还难受……”   张涛拿着一堆赢来的游戏票子去服务台换奖品,剩下两人站在原地。汪禹见温白凡有气无力的样子也有些内疚,忍不住问道:“喂,你没事吧!”   “小汪同学,你这画风有点儿太崩坏了吧。”温白凡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平时那股精英劲儿哪去了,这电玩城比八卦镜还厉害啊,三两下就让你现原型了。”   汪禹被他一说,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闹腾太过了,脸上有些挂不住,连忙收了笑容,但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温白凡的惨叫声,没绷多久便又笑着破了功。   “你自己乐会儿吧。”温白凡叹了口气,“我歇一歇。”   “这就累了?”汪禹啧啧两声,“你就坐着有什么好累的,我扛了半天枪还不够累的呢。”   “我喊了那么久嗓子不累啊?况且之前我还被红发少年缠着跑了十圈摩托呢。”   “那之前我还投了好多篮球呢,还夹了一会儿……”汪禹突然不说了。   “夹了什么,娃娃啊?哟,夹娃娃呀。”温白凡笑了起来。   “张涛想要那个派大星,我是帮他的。”汪禹抱怨道,“那夹子肯定有诈,花了二十个币都没夹上来,每次都差一点。”   温白凡说:“没事,就你们那一通扫射赢来的票子,估计也够换一个派大星了。”   汪禹下意识摸了一把藏在腰间的枪袋,有点不爽地嘟囔:“我这一天都感觉不踏实,老是要确认枪还在身上才安心……”   话音刚落,一个头戴鸭舌帽的人路过,突然歪着身子撞了汪禹一把。   汪禹啧了一声:“喂,你这人,怎么走路的!”   “别跑!”温白凡眼尖地看到那人在汪禹后腰处摸了一把,拔腿就追了上去。   “我的枪!”汪禹也迅速醒悟过来。   他的运动能力自然不是温白凡可比,三两下就越过了温白凡,眼看着就要追上那个戴帽子的小偷,却没想到在拐弯的地方和一个人重重地撞上了。   就这一错眼的功夫,那小偷就跑得没了影。   汪禹定睛一看撞他的人,霎时气得火冒三丈。温白凡匆匆追上来的时候,正听见汪禹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名字:“乔,可,均,又是你!”   温白凡也很意外:“你怎么在这儿?”   “温白白哥哥?”乔可均的大腿后冒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正是乔新,只见他怀里还抱着一个足足有他半人高的海绵宝宝。   “汪少,组长……咦,乔主任,大家怎么都杵在这儿?”张涛拎着一只派大星走了过来。   汪禹突然上前一步,揪住乔可均的衣领,在路人的惊吓声中将他一把抵到墙边上:“别装了,一定和你有关系。说,你跟那个王八蛋是不是一伙的?”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乔可均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放手。”   “小汪,放手,别浪费时间了。”温白凡迅速恢复了冷静,“马上调监控,先找到那人要紧。”   -   电玩城的监视器仅捕捉到偷枪贼的背影,单凭那几个稍纵即逝的画面,只能判断对方是个一米七左右的男性,案发时身着黑衣牛仔裤,头戴黑色鸭舌帽,但只有这些信息根本不足以锁定嫌疑人的身份。   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五天。   对汪禹失枪的处分还没正式公布,他本人暂时停职回家待命,而他的失枪也始终没有下落。   就在这时候,朝城出现了另一宗棘手的案子,让这看似意外的失枪事件陷入了血腥可怖而又扑朔迷离的雾障之中。 第12章 三、身份   周三早晨,一具□□的无名男尸在市郊一个山洞里被发现,发现尸体的是几个喜欢登野山的徒步探险者。   尸体样貌和指尖都曾遭到强酸腐蚀,无法通过面目识别和指纹检测来确定受害者的身份。   法医判断尸体腐烂程度,推算死亡时间大约是五天前,且根据尸斑的转移痕迹,可知尸体在死后六小时后曾被移动,说明发现弃尸的地点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弃尸的地点周围暂时未有发现其他如鞋印等可疑的痕迹。   经过解剖,在无名尸体内发现一颗穿入人体的弹头,射入口在后背脊椎处,法医通过鉴定创弹创,根据皮肤上留下的烟晕、火药颗粒,可知子弹是远距离射入。   而令人惊诧不已的是,那颗子弹型号属于ST警用手.枪专用。   这种□□全国只有五十把,朝城警署内,拥有这种手.枪的,只有特别调查组的五名警员。   警员配备的子弹都有固定的数目,使用的子弹数量要定期清点并对开枪情况进行汇报,经过排查,除了丢枪的汪禹,剩下四名警员手头的子弹数量与使用情况都有迹可循,初步排除了嫌疑。   -   六楼特别调查组的办公室,气氛一片死寂。   张涛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愤愤道:“最近的事儿怎么一桩接一桩,汪少被停职,还出了这么件案子,要让我知道是谁干的,我……”   刘翰夫叹了口气,打断他:“乔主任也说了,无名尸体的死亡时间在五天前,恰好与汪少失枪在同一天,凶手如果不是偷枪的人,我倒是想不出还能有谁了。”   张涛啧了一声:“问题是偷枪的人咱们一点线索都没有。”   唐欢妍端着热可可推门而进的时候,温白凡正半仰躺在办公椅上,一言不发地对着窗外出神,仿佛对张涛和刘翰夫的争论充耳不闻。   唐欢妍将马克杯放在他桌上,提醒道:“白哥,你手机响了。”   “哦。”温白凡懒懒地应了一声,连人带椅地转了回来,伸长手抄起桌上嗡嗡响了两声的手机。   一个名叫Joe的联系人发来一条文字信息:“在无名男尸的手臂上找到多个针孔,生前或有毒瘾,他的真正死因是急.性.氯.化.琥.珀.胆.碱.中毒,而非枪伤。”   琥.珀.胆.碱.是一种化学品,也用于临床治疗,可以致呼吸肌麻痹,超量注射可令人支气管痉挛或过敏性休克死亡,是管制药品。   温白凡的手指撑着额角,余光扫了办公室一周,唐欢妍还在反复研究着电玩城的监控录像,张涛在自己位置上嘎吱嘎吱偷吃薯片,刘翰夫缩在角落的沙发上,捧着手机和女友互发甜腻腻的语音。   要放在平时,张涛和刘翰夫这种在上班时间偷懒干私事的行为一定会招来汪禹一顿臭骂,可现在,不仅汪禹被放假了,自从中午剖尸结果出来以后,廖处长就立即命令特别调查组的所有人暂停手头的工作,坐等通知。   死者的真正死因是急性.氯.化.琥.珀.胆.碱.中毒,而非枪伤。   难道是枪杀未遂再下毒?谁会这么多此一举?   还是说,毒死人了还再补一枪,还是用的警用手.枪?   温白凡瞅了瞅放在桌上的一沓照片,最上面一张是一只手,指头被腐蚀得焦烂。   他拿起手机,打字回复Joe:“强酸腐蚀面容和指纹这种手段,似乎是为了不让人发现死者是谁,难道死者的身份和凶手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联?”   Joe:“要想一个人到底是谁,不仅是指纹和DNA,还有经历的一切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温白凡嘴角一翘,迅速输入:“请指教。”   Joe:“死者的背部有大量的纹身,我在后腰处发现了这个,是一个拉丁文句子。[图片]”   温白凡把他传来的那张图片放到最大,努力用眼睛将那串凌乱的精灵文似的手写字母抠下来,正想搜索翻译,Joe的下一条消息又紧接而来:“别费劲搜了,意思是:披萨好吃。”   温白凡有些无语:“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一次,Joe没有用文字回复他,而是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低沉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这是塘街那带一个混混团伙的标识,同一个团伙里的流氓都会在后腰上弄这种刺青。”   温白凡嘟囔道,“拉丁文,好洋气啊,一般不都是青龙白虎反清复明什么的吗?”   “他们的头目是个意大利的混血儿,看不懂方块字,不知道被谁忽悠了在腰上纹了个‘肉包好吃’,后来知道了,大概觉得丢脸吧,就逼手下的人都得纹一句‘披萨好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死者身上的这个纹身是塘街街口那个平鲨刺青店的出品。这个纹身从新旧判断,最近一年应该重新描补过。”   温白凡啧啧称奇:“乔主任真是见多识广,这些你都怎么知道的?”   乔可均沉默了好久,久到温白凡以为手机信号出现了问题,他才有些不情愿的开口:“我十五岁的时候,有半年没去上学,天天就在塘街上混着。”   “塘街?我没听错吧!”温白凡喷了,这可是一个比知道乔可均是夹娃娃高手……不,神手,来得更加震撼。他举着手机聊得正欢,也就没看到就在不远处,刘翰夫蓦地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盯着他的背影。   温白凡站在窗边,拨弄着百叶窗的叶片,笑道:“后来怎么想到改邪归正的?”   “好了,不说这个。”乔可均轻咳一声,迅速扯回正题,“根据死者的牙齿和盆骨,推算年龄大约在六十岁左右。案发时间是好几天前,但那一带的派出所却没有接到六十岁男性的失踪报案,这说明死者很可能是独居,所以才没有及时被发现。我让罗飞去塘街的河伯女庙附近转悠一下,从旁打听看最近有没有类似的失踪人口。”   “怎么让他去?不是你才是资深人士吗?”   乔可均忽略了他的问题,直接“啪”的挂掉了电话。   温白凡放下手机,冲着空气笑了半天。   他能理解为什么是罗飞去打听消息,这家伙长得本来就痞里痞气的,脸又黑,一笑一嘴大白牙,眼神还特别欠收拾,每次上头派人下来检查这检查那的时候,廖处长总得千方百计地指使他去跑外勤,免得让人以为廿三号混进了什么不良分子。   要是乔可均这样的人走进塘街,就差没挂个大喇叭在身上,循环播放“我很可疑”四字经了。正是因为这巨大的反差,温白凡对他当年不良的样子更加好奇,乔可均会穿竖中指的T恤吗?会戴骷髅项链吗?会染个红毛鸡冠吗?   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温白凡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唐欢妍又将监控记录看了一遍,分析道:“这名偷枪贼应该对电玩城里的监视器分布情况很熟悉,因为每个角度都拍不到他的正脸。我看他要么是经常在那儿出没的人,想顺手偷个钱包,结果摸到了枪。要么就是有预谋,根本就是冲着偷枪去的。”   温白凡走到电脑前,握着鼠标快速切换着监控视频。   见刘翰夫自觉走到温白凡身后,张涛也抱着薯片凑了过去:“组长,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不知道呢。”温白凡点下播放键,又翻眼朝上瞅了瞅张涛,“我感觉脑袋上顶了一只硕鼠。”   之前大家多次复盘录像,关注点都在汪禹和黑衣男身上,而这一次,温白凡的画面由始至终都追随着那个与他比了十圈摩托赛车的红发青年。   只见那人离开了赛车游戏区后,先是走到了相对安静的餐饮区接了个电话,又看了一会儿手机。   温白凡想起红毛跟他告别的时候说:“又要开工了,有机会再找你玩。”   谁给他打了电话,让他开工的?   对着手机折腾了将近五分钟后,红毛走到了男厕所前面,左右张望了一下才进去。在这之后,除了一个穿条纹的小胖子,再没有任何戴鸭舌帽的人走进男厕所。   小胖子很快就出来了,有趣的是,他头上的帽子不见了。   又过了五分钟,一个与红毛身材相仿的黑衣男性,用手压着帽子走了出来。画面切换,只见他径直走到拳王游戏的机子前,没有投币,就那样坐着,身边也没有别的人,从他的视线恰好可以看见昆虫特工队的出口。   红毛是将T恤里外反过来穿了吧,就电玩城那混乱吵杂的环境,将衣服反着穿也没人会留意。温白凡双手撑在脑袋后,靠在椅背上感叹,真是没想到啊,张扬的打扮反而造成了绝佳的视觉盲点,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吧。   转念又想到了乔可均,这低调的也伪装得不赖。   光看他平常那冰冷禁欲的样子,谁会想到这人居然还当过小流氓?   他都做过什么呢?收保护费吗,还是动刀子砍人?   不可能吧,自己连他说脏话的样子都想象不出。   该不会是当扒手吧?!   温白凡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乔可均那天摸走汪禹的枪,那手法真叫一个神不知鬼不觉。   嗡嗡作响的手机提示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温白凡摁亮屏幕,屏幕跳出一条消息预览:“大发现!危盛江,塘街七号荣华大厦业主……”   温白凡抄起手机站了起来,转身只见刘翰夫等人就杵在他身后。   “分头行动吧,记得低调。”他打发三人到晓春路上的电玩城去,查一下小胖子和红毛的底细,尤其是红毛。   “可是组长,廖处长让我们不要插手这个案子。”刘翰夫有些迟疑。   “你傻啊!”不等温白凡回答,张涛赏了刘翰夫一记白眼,“咱们不插手,只能五楼的人来接手。最近年底那么多失窃案,他们能分出多少精力来寻枪和查无名尸,那什么时候才能还汪少一个清白啊?”   “话是这样没错,可我们的警员证都被暂扣了,平白去打听,别人能理咱们吗?”唐欢妍也表示怀疑。   温白凡躺回他的沙发椅上,手里拨弄着手机,头也不抬地对他们三人说:“你们去到直接找他们的马老板,说是我让你们去的,他会协助你们的。”   他专心看起了手机上罗飞发来的信息,因为太长了还分成了几段:“危盛江,塘街七号荣华大厦业主,六十来岁,没有正当职业,住在大厦八楼,平日以收租为生。他每天十一点左右都会在荣华隔壁的牛记粉面档吃东西。”   “因为粉面档的铺位也是危盛江的产业,所以这人消费从来不付钱,还会常常调戏店里打工的小姑娘。老板娘记得清楚,危盛江已经六天没有下来吃东西了,而且根据她的观察,似乎也不见他出入,因为他的车一直停在楼底下,都落尘了。”   “我上去敲了一下他家的门,没有人开门。我得先回来申请一下调查令,如果能取到DNA样本,再让乔可均进行比对,就可以知道他是不是西郊山上那个无名死者了。”   张涛扬声道:“组长,那我们出去了。”   “嗯。”温白凡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又道,“经过廖处办公室的时候动静小点儿,你们现在是非法执法呢。”   刘翰夫是最后一个往外走的,他突然又停住脚步,回过头问道:“组长,关于那具无名尸的身份,有线索了吗?”   “啊?”温白凡眨了眨眼睛,“会有的吧。” 第13章 四、畏罪   崔吉死了。   半夜十二点,塘街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当其时,牛记粉面档的老板正提着刀在大砧板上“咣咣咣”地剁着肉糜,为明天早市做准备。突然一个黑影重重坠下,伴随着一声巨响,店门前的地上蓦地摊开了一团血肉。   闻讯而来的警车驶入喧闹的塘街,就像热水烫完的餐刀抹过黄油,所到之处人群都迅速散了开去。   塘街里,入了夜还通街混的人,没有几个是不怕警察的。   虽说这里时不时就爆个啤酒瓶,拔个西瓜刀,打个架斗个殴,见血也不是第一次了。可要说有人在闹市之中当场身亡,这样惨烈的情形还真是近十多年来头一回。   -   温白凡罕见安分地坐在了会议室里,他手势磕巴地转着一支圆珠笔,耳中传来同事汇报案情的声音:“崔吉,绰号火鸡,也有人叫他红毛。二十岁,无业青年,有小偷小摸的前科,家住在荣华大厦八楼。12月31日零点许,他在自家阳台坠楼,当场死亡。家中大门紧锁,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根据法医的检验报告,死者死前曾注射大量吗啡。”   “在崔吉家里,我们搜到了一柄ST警用□□,该枪子弹型号与西郊山无名尸身上的子弹一致。另外,在崔吉家里找到的浓硫酸与腐蚀尸体的试剂成分一致。初步判断,崔吉涉嫌杀人弃尸,嗑药后意外身亡,也有可能是畏罪自杀。”   温白凡沉默了一会儿,小学生一样地举手问:“现场有找到崔吉的手机吗?”   罗飞翻查了一下证物记录:“有。”   温白凡吩咐他:“查一下他最近的通话记录,尤其是12月25日晚上,八点左右,看他都联系过什么人。”   -   特别调查组的办公室,张涛捧着脸感叹:“年底案子多一点很正常,可这相关事件一件接一件的也太夸张了。不过现在廖处长也松口让咱们协助调查,汪少的失枪已经找回,弃尸的嫌疑人也已经找到,应该算能松口气了吧!”   相对于张涛的大大咧咧,刘翰夫则显得相对冷静:“还有弃尸的身份没有确定呢,他到底是什么人,崔吉为什么要杀他?”   “翰夫,你在研究什么?”唐欢妍凑了过去,“这是弃尸的照片?脸和十个手指头都被腐蚀了,身上的衣服也被扒光,凶手似乎不想别人知道死者的身份。”   她顿了顿,扬声道:“白哥,我去查一下崔吉平日接触的人吧?”   “好,交给你了。”温白凡点点头,提醒道,“目前知道崔吉没有家人,也没有正当职业,之前偷窃坐牢了也没有人去保释他。对于这样的人,电子档案上能提供的资料不多,你只能实地去排查,先从荣华大厦的住户一家一家查起吧。”   “队长,我有个想法。”刘翰夫突然开口,“刚才我看了一下从崔吉家里找到的证物,发现了一只水头很足的玉扳指。”   “玉扳指?”张涛问,“就是武侠剧里那些什么帮主什么掌门套在拇指上的那种?”   “嗯。”刘翰夫提醒道,“可是从崔吉平时的穿着打扮来看,他完全不像是会收藏玉扳指的人。”   张涛点头:“可能是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赃物。”   “我留意到,无名尸的左手拇指根部,有一圈皮肤相对较白,像是长年佩戴某种饰物留下的晒痕。”刘翰夫将手上的那张照片交给三人传阅,“晒痕宽度和我看见的玉扳指差不多。我就在想,没准这个玉扳指的主人,就是那具无名男尸。”   唐欢妍雷厉风行地将玉扳指从隔壁鉴证组取了过来,她将证物袋悬在灯光下,有些傻眼:“可是,光凭这一只扳指,怎么知道它是属于谁的?”   刘翰夫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突然喊道,“你看,这个扳指的内侧刻了一个字……是江河的江字!扳指的主人,名字里说不定就有个江字。”   温白凡若有所思地琢磨道:“名字里有个江字啊。”   “翰夫,你推测得很合理嘛!”张涛有些惊讶,拳头轻捶刘翰夫肩膀一下。   “还好啦。”刘翰夫别扭地笑笑,低下头,“我就随便说说自己的想法。”   “是啊,我以前就发现啦,刘哥观察事情很仔细的。”唐欢妍也点头,“就是汪禹那家伙老打岔,好像别人看法跟他不一样就都是错的一样。”   “嗨,大家好。”罗飞从门口进来,手里扬起一张薄薄的A4纸,对温白凡说,“你要的,崔吉近三个月的通话记录。”   “谢谢罗警官。”刘翰夫迎上去,双手接过,又转身递给了温白凡。   “这谁啊,哟,小刘啊,年轻人干劲很足嘛。”罗飞语气欠欠的,“果然汪大少爷不在了,大家都舒坦多了哈。”   “别瞎说,滚蛋。”温白凡接过资料,朝他挥了挥手。   罗飞嘤嘤一指:“刚利用完人家就赶人家,你无情!”   温白凡头也不抬:“小唐,帮个忙。”   唐欢妍忍着笑,二话不说将罗飞推了出去,顺手关上门。   “他不怎么爱打电话嘛,三个月的通话记录才这么一丁点。”温白凡仔细辨认着日期、号码和通话时长,“12月25日晚上八点十三分,崔吉曾接了一通电话,时长9分钟……”   这通电话,应该就是崔吉和温白凡玩最后一句赛车时,接到的那个让他“开工”的电话。   “对方是什么人,查得到吗?”   “嗯,这个号码曾捆绑电子银行,账户持有人的名字叫做……”唐欢妍在电脑键盘上十指翻飞,“危盛江!”   -   二号仓库位于六楼尽头,是一间堆放陈年资料的储物室,也是罗飞给自个儿开辟的“独立工作室”。   看到灯下扬起的灰尘,乔可均费了好大的力气进行自我克制,才忍住没掏出口罩来戴上。   “你这儿多久没收拾了?”温白凡也有点嫌弃,“太邋遢了吧。”   “欢迎光临我的秘密花园。”罗飞厚脸皮地招呼道,“两位随便站站,我先坐为敬。”   “好了少废话,开始吧。”温白凡不跟他贫,“再多待一会儿乔可均就要哭了。”   罗飞翘着二郎腿,舒服地往椅子上一坐:“根据从荣华大厦801采集到的毛发和指纹,对比西郊山上无名男尸的DNA,确定死者身份就是危盛江。危盛江是个鳏夫,平时和别人的来往也很少,所以失踪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人报案。”   “哦对了,危盛江早年跟在一个叫蛇爷的人手下混,几年前他可能退休了吧,蛇爷就将荣华大厦一整栋楼和底下的几间铺子送给他,意思是让他安享荣华。”   乔可均看了温白凡一眼,告诉他:“蛇爷就是那个纹了‘包子好吃’在腰上的黑老大。   “贪吃蛇啊,这黑老大还挺童真?”温白凡觉得好笑。   “乔主任你知道这个人?”罗飞奇道,“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查到他的资料的。十年前□□以后,这人就在江湖上几乎销声匿迹了,这些年的档案也查不到他太多的信息。”   “我很多年前曾经和他见过。”乔可均含糊将话题带过,想了想,又补充了几点信息,“听说这人有意大利的血统,但我看他的长相还是偏亚洲一点。”   “他是混血儿啊,那看来档案里记录的这张照片也是假的了。”罗飞迅速在电脑里给资料做了个记号,一边说道,“这人名气不小,有人管他叫‘地王’,据说当年是倒腾地皮发家的,出手很阔绰。但这人的身份很神秘,行事低调,档案里连个真名都没留下,连照片也是假的,说明连局子都没进过。”   乔可均想了想,又补充了一点信息:“我记得我那时候听别人喊过他的全名,他叫做佘风吴。”   在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温白凡的脸色倏尔一白。   一声爆裂的枪响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开,温白凡有些踉跄地后退了一步,“砰”地撞上了身后的金属储物柜,微腥的锈屑扑簌簌落在他的肩头。   “你没事吧?”乔可均伸手扶了他一把。   “小意外。”温白凡勉强一笑,躲开了他的注视。   乔可均松了手,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侧脸。   罗飞刚好背过身去了,也没觉察到两个人的不对劲,嘴里继续说道,“崔吉是个惯偷,牛记的老板说,他常常欠房租,和房东危盛江的关系不太好,甚至听说两人还动过手,危盛江多次扬言要赶他走,但每次都不了了之。要说崔吉加害危盛江,动机也是成立的。”   “用枪杀人,而且是警枪,这就很奇怪了。”乔可均眯了眯眼睛,他检查过崔吉的手,茧子的分布不像是惯常用枪的样子,“对于没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而言,第一次开枪的经历是相当痛苦的。如果真的想杀人,他们会更倾向于选择刀子一类的利器。”   “偷枪和杀人之间未必是因果关系,或许就是碰巧。”罗飞猜测当时的情景,“危盛江打电话催他要房租,于是崔吉就在电玩城里偷钱包,没想到摸走了汪禹的枪,于是他起了杀心,将房东杀人弃尸。”   温白凡仰头看着灯光,眼神有点飘忽,“那颗子弹并不致命。”   “没错,危盛江的致死原因是中毒。”乔可均点头,“也就是说,谋杀他的很有可能是两个人,而崔吉只是其中之一。”   “哎,都怪白哥让我在特别组的三个人面前隐瞒这个线索,害得我自己都差点忘了。”罗飞叹了口气,“我可是连妍妍都瞒住了哦,虽然这是我对她有信心的表现,但还是觉得自己成了爱情里的罪人呢。”   “你还是先认真想想谁是案情里的罪人吧。一天没抓到真相,包括我在内,特别组里谁都无法彻底洗脱嫌疑。”   “哦哟,那我们现在和你这样暗通款曲,算不算妨碍司法公正呀。”罗飞不在意地开玩笑,“万一你就是凶手,那我可就成帮凶了啊。”   温白凡笑了笑,话锋一转:“你们听到危盛江这个名字,第一反应是什么?”   罗飞一愣,想了想,“姓氏挺罕见的?”   “没错。”温白凡点头,“危盛江的玉扳指里刻了一个‘江’字,如果我不是事先知道了危盛江这个名字,第一次看到,都会下意识地以为,玉扳指的主人姓江。”   然而刚才,刘翰夫的第一反应却是——   “你看,这个扳指的内侧刻了一个字……”刘翰夫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突然喊道,“是江河的江字!扳指的主人,名字里说不定就有个江字!”   “小刘对于危盛江身份的表现让人起疑啊,我让小唐排查荣华大厦住户的时候,他突然显得有些过于紧张。”温白凡交叉十指,抵着下巴,“我当时盯着照片,第一反应可不是什么拇指根部的晒痕,而是,想到利用毁灭指纹来掩饰身份,这反侦察意识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吧。   罗飞有些意外:“难道你怀疑他?”   温白凡叹了口气,“危盛江体内的子弹是ST□□里的子弹没错,可是我们又怎么断定,射出子弹的枪,就是来自汪禹的枪?”   “从崔吉家里找到的□□是汪禹的□□也没错。”乔可均摩挲着食指关节,模仿着温白凡的语气,“可是我们又怎么断定,他死于畏罪自杀,而不是畏罪杀人?”   “可是,如果,万一,就算,真的是他,”罗飞一脸迷茫,“他的作案动机又是什么?”   -   “白哥,那明天……哦不对,明年见啊。”罗飞系上安全带,朝他挥挥手。   坐在副驾上的唐欢妍还是一脸不放心,“你自己一个人在这转悠真的没问题?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他好歹也是个警察啊,难道连几个塘街的小混混都打不过吗?”罗飞自己说到后边,语气倒有些不确定,犹豫地打量着温白凡,“应该打得过……吧?”   “神经病啊,我没事跟人打架做什么。”温白凡无奈地看着这俩恋爱中的低智商,“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今年最后一个情人节只剩下七个小时了。你们还得把危盛江后车厢里搜集到的血液样本带回廿三号给乔可均进行比对,还磨磨蹭蹭做什么,还想不想下班啦?”   “对呀,还得谈恋爱呢,不能耽误了。”罗飞一拍方向盘,“成,那咱俩先回去,等你完事儿了,给我个电话,我来接你,你这个人爱迷路,GPS记得开着啊,我回头直接定位你。这一带晚上肯定不好打车,我看就算是白天,出租车都把车停街口。也是啊你想,要是车头突然闪出来个人,横着轮子前嗷嗷喊疼,司机不得被讹个千儿八百的啊……”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唠叨起来还没完了。”温白凡指了指自己腕上的机械表,“现在才五点,我有病啊在这儿转三四个小时,又不是什么观光景点。行了行了,我就在荣华这附近视察一下,一会儿就摆驾回宫。” 第14章 五、塘街   危盛江的奥迪就停在于荣华大厦同一侧的路边停车位上,姿势很霸道,四个轮子斜着占了足足两个停车位。   刚才在这辆车的后车厢里,温白凡他们发现了大量血迹,虽然比对结果还没出来,但十有八九就是危盛江本人的。   看来,凶手杀人弃尸用的就是这辆车,并且这名凶手非常谨慎,在驾驶座上没有找到任何指纹,应该是被仔细处理过了的。   “唉,从我搬来的第一天,这辆暴发户车就没有一次不是停两个格的。”一个年轻白领打扮的小伙子捧着两个大纸箱,走近了一辆金杯面包车。他手一松,腰一弯,把箱子卸到地上,“容我歇歇气儿。幸好你今天来帮我搬家,不然今晚就得睡大街了,这房子我是一天都住不下去了,想起昨晚那情景我就瘆得慌。幸好房租只签了半年,我也没亏多少,等我回头给房东打个电话知会一声就行。”   “你还挺着急,怎么不等我上去帮你搬?站着喘会儿吧,这些我来。”一个比他稍微年长的胡茬男子从驾驶座下来,绕到后座开门,拿起纸箱往后座搬,“早就叫你别贪便宜住这种地方,周围都是些什么人啊。是,你是省了几千块,可就你被偷的两个手机和一个钱包,加起来全抵消了吧。这也罢了,没想到现在同栋大楼的都死人了,你说晦气不晦气。”   小白领被念叨得有些烦了,随口应了句,“这种事情谁能料到啊,俗话说的好,天要下雨,人要跳楼……”   “说话前脑子里先过滤一下,别什么话都往外蹦。”胡茬男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忌讳着点儿。”   小白领长长叹了口气:“这不是没办法么,我一个外地人,每个月到手就四千出头,朝九晚六指纹打卡上下班儿。市中心的就数这一带最便宜了,走过两条街还有地铁,上班方便啊。我租之前来看房子,感觉装修还不错,还以为捡漏了呢,谁知道……”   “租房子光看装修怎么行,关键还是周围人的素质如何。”胡茬男一脸严肃地教育他。   “你可别说,这里有些住户还是古道热肠的。”小白领不服气,想了一会儿,终于憋出一个例子,“夏天的时候我有次中了暑,差点晕倒在楼梯口,住一楼那姑娘看见了,马上扶我到她家去歇了一会儿,还给我喝了藿香正气水。”   “哦?”胡茬男挑了挑眉,斜眼看他,“什么姑娘啊,对你这么好。”   “对了,我想起来,那姑娘还是在大医院里当护士的呢,白衣天使,人不也照样住这儿。唉,你去给我拿瓶水,我渴死了。”   “一个正经姑娘家的住在这种地方,不怕被人生吞活剥了啊?”胡茬男啧了一声,去开后车厢,“不愧是白衣天使,胆儿真够大的。”   “她还有个男朋友呢,两人一块儿住的,看着挺结实的一大高个儿,估计保护她不成问题。”小白领接过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那姑娘人真心不错,帮了人还不求回报,我后来买了一袋水果,打算上她家去谢谢人家。结果她直接把我往外推,直说不用客气,估计是怕我有心理负担。”   “傻逼,别人是担心男朋友吃醋吧。”开了车门坐了进去。   “不会吧,后来她男朋友听见了,还主动请我进屋来着。”小白领绕到副驾的位置上,也坐了进去,“她男朋友看着挺有架势的,也很神秘,问他在哪里工作人也不肯说……”   -   塘街是一片环形的低地,之所以叫塘街,因为传说中几百年前,这里曾经是一个大水塘,塘里住着河神的女儿,庇佑一方。时至今日,在塘街的一角,依然矗立着一座庙宇,里头供奉着河伯女的石像。   三十多年前,著名导演箫韶曾拍摄了一部以塘街生活为背景的电影《棠棣之华》,不仅在国际上获得了巨大的声誉,更让当时籍籍无名的虞冰卿一举踏上了影后之路。然而对于真正生活在塘街里的人而言,他们的真实生活却没有因为曾被镜头凝视而发生任何变化。   这里虽然早已没有了河塘的踪迹,却依然恍似一汪浑水,封闭野蛮,浊不见底。   身后传来车轮子碾压碎石子的声音,温白凡连忙往墙边再挪了半个身子。   他走着的这一段路特别坑洼,再加上那两口子的车技真是烂得棋逢敌手,刚进村的路上差点把温白凡给颠吐了。   在这种地方开车,底盘太低了不行,像刚才这辆和他擦身而过的越野车就挺合适的,看着就不那么费劲。温白凡一边贴着墙走,一边胡思乱想:把这么霸气的车开进这条盘曲小巷密布的街上,车主就不怕被碰瓷讹钱吗?   路过一处低矮的平房时,只听见屋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冲出来一个人拦住了温白凡。   温白凡一脸震惊地看着那人,只见他蓬头垢脸,眼神浑浊,似乎有点神志不清的样子。   “杀人了!”那人压着嗓子对温白凡喊道,语气里是满满的恐惧,“你看到了吗!杀人了!”   “你慢慢说。”温白凡眯了一下眼睛,冷静地问:“谁杀人了?”   “菩萨杀人,菩萨要杀罪人了!”那人说完这一句,突然像吸了血要变身的狼人似的,转过身,冲着街上的人尖锐地嗷呜了一声,高声喊道,“菩萨对着月亮举起屠刀,比罗刹恶鬼还可怕——!”   “你这催命的死鬼,一眼没看住你就往外跑,赶紧给老娘回来!”随着一声爆喝,一个胖得跟一尊大佛似的中年妇人裹着围裙,提着菜刀从屋里追了出来,“我日你祖宗,老娘不剁肉做饭,你今晚就等着□□吧你。老娘怎么就摊上了你这么个疯子,这日子我过得比鬼还不如……”   骂骂咧咧的胖妇人和疯子还在街边纠缠,温白凡快步走开,转过一个街角,才松了一口气。可没走两步,头顶上不知道哪户人家晾着的红色衣物啪一下从天而降,落在温白凡脚边。   本来还想弯腰捡一下,等往地上瞄了一眼,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正想绕道而行,阳台上一个妆容艳丽的女人探出头来,娇滴滴地往下喊:“好弟弟,帮姐姐捡一下呗。”   周围有几个小流氓打扮的人吹了吹口哨,齐齐爆出一阵下流的哄笑:“人都叫你弟弟了,还不赶紧帮你姐姐捡一下小奶罩?”   温白凡有些恼火,大步跨过地上那坨衣物,气冲冲地往前走,身后还隐约传来几声不怀好意的笑声。   乔可均居然能在这种地方混过?还大半年?   那他是不是也帮人捡过内衣啊?还是在别人捡内衣的时候吹流氓哨?   他看着人模狗样的,原来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瞧他偷枪的动作就知道,都没人能看清他的操作,这么熟练,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   塘街在朝城是出了名的乱,这带只要一出新闻,势必雄踞社会版头条。像崔吉深夜堕楼这种事情,要发生在别的地方,起码得一年半载才能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而在塘街,等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空气里的血腥味仿佛就已经散去。   死了一个人,给塘街其他人带来的影响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大。温白凡就在附近溜达了一小会儿,这一路发疯的、醉酒的、□□的、碰瓷的、打架的、骂街的,骂架的还分单口咒骂和隔街对骂的,反正谁都没落下自己原本的生活。   但也不是全无影响,门前大片血迹已被洗去的牛记粉面档始终铁闸紧闭。   巧合的是,刚才温白凡在路上见过的那辆悍马,就大模厮样地停在粉面档前的空地上。   荣华大厦的楼龄已经有二十多年,电梯是后来加建的,住户得先爬楼梯上两层,三楼以上才有电梯,一梯两户。   崔吉租住的房子就在危盛江隔壁,两人住在同一层,因此八楼已经被警方封锁了起来。   然而,当温白凡走出电梯的时候,却发现警戒线已被胡乱扯了下来,危盛江的屋子里居然还传来了有人交谈的声音。   谁敢这么嚣张敢破坏案发现场?温白凡掏出枪握在手里,轻移脚步,靠近了那扇虚掩着的铁门。   木门没有关上,从铁门的缝隙里往里探看,温白凡的视线猛然一滞。   他往门后退了半步,背部紧紧贴在墙上,握枪的手竟止不住地发抖。   刚才那一眼,温白凡瞥见了一张令他毕生难忘的面孔。   “谁!站出来!”那人身边一名肌肉虬结的大汉一声爆喝,   门外,温白凡深吸一口气,侧了侧身,双手将保险打开,屏息倾听着从屋里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伴随着一声轻笑,一把沙哑又柔媚的声音从屋里响起:“阿力,都教你多少次了,能动手,就别嚷嚷,你这样一喊,人不都被你吓跑啦?”   这个声音让温白凡骤然生出了一股晕眩的痛苦,仿佛刹那掉进了过往的深渊。   那人说话的节奏很慢,每个字都咬得特别正:“况且,壁虎在外面守着呢,你呀,就爱着急。”   温白凡呼吸一窒,就在自己失神的片刻,脖颈上已被贴上了一截锋利的刀刃,而他竟然连背后的人是什么时候靠近的都一无所知!   温白凡狠狠闭了闭眼睛,听见屋内那人笑道:“壁虎,把人请进来吧。”   “是,佘爷。”   -   一门之隔,不到十步的距离,温白凡走在佘风吴面前时,脸上已看不出任何情绪。   佘风吴的声音有些不男不女的,但发型和穿着打扮却是货真价实的男人,深色蛇皮西装外套里穿着一件灰色内搭。   他盯着温白凡的脸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突然笑道:“想起来了,你是温钺的儿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查案。”温白凡直直和他对视,语气冰冷地说道:“你们已经触犯了案发现场破坏罪和公务执行妨害罪。”   “你是条子?”叫做阿力的肌肉佬顿时瞪圆了眼睛,大喊,“怎么办,佘爷,他是条子!”   佘风吴不紧不慢地笑道:“紧张什么,别慌嘛,他是条子,又不是你儿子。”   话音未落,温白凡猛地一矮身,一手抓住壁虎刺刀的手,用力攥着他手腕往下一带一拧,另一手夺过他手中的刀子,抬腿往壁虎侧腰用力一揣。   壁虎就似张开翅膀的蝙蝠般贴在了墙壁上,又刺溜一下滑了下来。   “好身手,比当年好多了。”被温白凡用枪抵着前额的时候,佘风吴脸色依然不变,还朝温白凡轻眨了眨右眼,“小哭包果然长大喽。”   温白凡咬牙道:“你在找死!”   耳边传来拉栓上膛的声音,佘风吴的耳廓轻轻动了动,微微合上眼,像品酒一样细细回味了一下那金属碰撞的声音,复又睁开:“这枪是好东西。你现在混得不错嘛,能用这么好的枪。”   “佘爷,你认识这条子啊?”阿力站在原地不动,语气很平静,好像对佘风吴被枪指着不甚担心,“应该说,你怎么惹到他了?”   “我怎么惹他?二十年前我还被他射了一枪呢。”顿了顿,佘风吴提醒阿力:“我这还被枪指着呢,作为忠心的手下,你难道不应该很冲动地指着他的鼻子挑衅一顿吗?”   “我才不要。您教我的啊,拿枪的是大爷,别嘴欠。”阿力过去扶着壁虎坐下,检查了一下他腰间的淤青,“操,踢得真狠。这条子二十多年前打了你一枪,他看着也就二十出头……我操,天才啊,自己底下那杆枪估计都没开过吧,就敢开真枪啦?”   “呸,流氓。”佘风吴若无其事地瞥了温白凡一眼,“他呀,也就看着脸嫩,没记错的话现在都快三十了吧。”   佘风吴伸手拨开了温白凡抵着他的枪,还像调戏良家妇女一样,轻佻地蹭了蹭枪身,“得了吧,端着不累啊,你现在又不敢真开枪,是吧,温警官?”   温白凡收了枪,也收起了脸上多余的情绪,沉声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电话联系不上阿江,我就来看看他咯,怕他马上风死在家了没人知道啊。”佘风吴环视屋内一圈,“谁知道上来发现这里被警戒线封起来了,怎么,他真死了啦?” 第15章 六、邻居   夜幕已经彻底拉开,温白凡缓缓走出荣华大厦,看着佘风吴三人坐着悍马扬长离去。   有一点他说得对,现在的自己,确实没法真的向他开枪。   温白凡走到一家连锁茶饮店前,掏出二十块钱,说道:“一杯热可可奶。”   卖奶茶的小姑娘飞快瞥了他一眼,脸有些红:“店里没零钱了找不开,你有十块钱吗?”   温白凡翻了翻钱包:“没有哦。”   “那……”小姑娘咬了咬下唇,“要不您加一下我企鹅,给我发个红包,我先帮您垫着。”   温白凡笑了笑:“这样太麻烦你了吧。”   小姑娘垂着头,声如蚊讷:“不、不麻烦。”   却听见温白凡接着说道:“那给我来两杯吧,二十块正好不用找。”   小妹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背过身去调饮料了。   过了一会儿,对街突然飘来一阵浓郁的食物气味,伴随着滋啦啦的油声和“卖肉饼喽——”的开场吆喝,附近一群人迅速围了上去,将小摊儿簇拥得水泄不通。   “都别着急,一个个来啊。”卖饼的老板招呼着众人,“塘街第一烤肉饼,酥脆咸香,肉汁鲜美,十元两个,自备零钱,不设找续,限量供应啊——”   温白凡心想这小摊还挺会饥饿营销的,他本来还没什么感觉,都被这动静搞得有点饥饿了。他抬腕看了看表,原来已经快六点了。   和奶茶小妹打了声招呼,温白凡正想抬步到对面去买个饼,这迈出的脚还没踩到地上呢,就听见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娇叱——   “喂,说你呢!你这老太太怎么回事儿啊,明明是我先来的,怎么插队啊你!还故意推我碾我脚!”   一把苍老尖锐的声音扯着嗓子:“你娘没教你要尊敬老人吗,嚷嚷什么啊,没家教!”   围观的人群有意无意地散成一个圈,将伸长脖子指着对方唾骂的两个女人围在中间,看她们俩像斗鸡一样急了眼儿。   “哟,这时候不装聋子啦?我刚才都说你多少遍了,都装听不见呢。”说话的女人看着年纪不大,脾气却相当彪悍。她冷笑一声,反击道:“你家教好,你妈怎么没教你说话嘴巴要放干净点儿?对了,他们也一定没教你做人要有脸皮吧,自己做错事就别给人泼脏水,很丢人知道吗?   老太婆指着女人的鼻子,气得肩膀都索索发抖,半天才憋出一句,用词还相当刻薄:“这哪家的小娼妇!赶着买完肉饼就去上钟做皮肉生意吧!”   那女人也不是什么好捏的柿子,直直朝老人脸上呸了一声:“年纪大没什么了不起的,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也不能可劲儿地欺负人了,懂吗?老虔婆!”   “你这寡妇偷汉生的小杂种……”老人插着腰,中气十足地嘴里一个个往外蹦着脏字,这要记在本子上的话简直就是一本民俗骂詈词汇大全。   被这样胡搅蛮缠一通臭骂,那年轻女人一时落了下风。她虽然自认占理,可与人相争这种事情,本来也不是看谁占理的,下了战场就没有赢家。这样当街被个老太婆指着鼻子咒骂,周围人指指点点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她身上,她还是觉得有点灰头土脸的。   “怎么又是这个老太太,我都认得她了,前天还躺路中间碰瓷来着。但愿这姐姐待会儿别被这老太太气得动手,不然被她赖上了可就惨了。唉你说,这一天天的不消停,她家人怎么受得了啊。”奶茶小妹将两杯温热的可可奶用纸巾包好,递给温白凡,嘴里继续八卦着,“不过听说她儿子儿媳都受不了她,搬出去了,老人家一个人住,好像就住挨着荣华大厦的那一溜小平房里。”   “来,请你喝。”温白凡将其中一杯递给小姑娘:“趁现在饭点也没别的客人,大家都说看热闹得有瓜子汽水儿,咱们就凑活喝点奶吧。”   “啊,这不好吧。”小姑娘的脸涨得通红,嘴上说着不好,接过纸杯的动作倒是蛮利索。“谢谢啊,帅哥,真的不加下企鹅么?”   温白凡喝了一口奶,乐呵呵地说:“不了吧,老年人不玩企鹅。”   这边厢,两人喝得香甜,那边厢,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去一大半,毕竟这种级别的争吵在塘街就跟连载几百集的情景剧似的,天天上映,套路雷同,少看个结尾也不会悬心,可肉饼卖完了可就吃不上了。   最后,女人含糊撂下几句话就匆匆走开了,老太太嗤笑一声,转身也准备回家。   温白凡总算可以过去买肉饼了,他真担心两人再吵下去肉饼都被卖光了。他喜滋滋地举着杯子,昂首挺胸踏着正步往肉饼摊上走。   先要一份猪肉的,猪肉的朴实经典,再要一份牛肉的,牛肉的层次丰富。不知道辣不辣,辣的话是哪种辣,他不太喜欢花椒……   温白凡走得正起劲,直奔烤饼摊,突然半路闪出来一个人影,吓得他差点儿洒了牛奶。   刚才那个极品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正正堵在温白凡跟前:“哎哟,你这小伙子,你怎么看路的,撞到我了!”   “这位大娘,”温白凡举着奶茶杯,哭笑不得地低头看着老人,“我这开的11路车呢,这瓷您也碰啊?欺负我自个儿装不上行车记录仪呗。”   “太过分了,您怎么见着谁都赖着啊。”奶茶小妹从店里冲了出来,很有正义感地作证:“我一直盯着这帅哥看呢,人家压根儿就没碰到您!”   温白凡有些好笑,偏过头问她:“好看吗?”   小姑娘一脸茫然:“什么?”   “我啊。”温白凡慢悠悠地指了指自己,“你不是一直盯着我看吗,好看吗?”   小姑娘红着脸,咬着下唇说:“好看呀。”   温白凡被她逗笑了:“谢了啊,妹子。”   被全程无视的老人捂着心口,使劲儿喘气,大声道:“反正你撞了我,你得负责。”   温白凡眯了一下眼睛,淡淡地问:“您伤哪儿了?”   老太太扯着他的裤脚不撒手:“我没具体伤哪儿,但我有心脏病,受不得惊吓,你得赔偿我精神损失费!”   温白凡爽快地应了句:“好。”   奶茶妹子惊得瞪大了眼睛,老太太也愣住了,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会这么好说话。   “光是精神损失费怎么够,万一还撞伤了什么地方,有后遗症,那多不好啊。这样吧,我打个电话让武警医院马上安排检查,要是医生检查出什么问题,我一定负责。”温白凡弯下腰,掏出了工作证件,在老太太眼前晃了晃,“全权负责。”   老太太就算认不得字,也认得那徽章的标识。她连忙移开了视线,抿了抿嘴:“算了,你走吧。”   可老天注定温白凡是走不成了,他没走两步,突然听见背后传来有人摔倒在地上的闷响。   回身一看,那个老太太躺在了地上,双目紧闭。   温白凡脚步顿了顿,最后还是走到老太太身边,弯下腰,观察了一下她的症状,发现老人手里正拿着一瓶硝酸甘油,应该是想吃却没来得及。   还真的是有病啊?温白凡脸色一变,连忙问奶茶小妹要了一杯温水,将急救药品喂到老人嘴里。   过了一会儿,老人悠悠转醒过来,见到温白凡第一个反应就是:“你走吧,我不赖你。”   真当我很想留下呢。   温白凡有些郁闷,但还是开口说道,“您家住哪儿,我送您回去吧。”   -   和入夜的塘街相比,这里白天其实还不算太吵。   晚上七点过后,各种烧烤摊子走鬼档口就凭空冒出来一样,像科幻片里占领地球的蚁族一样,密密麻麻地将整条街覆盖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唯一稍微安静的是荣华大厦这附近,不知是平时也这样,还是因为出了命案的缘故。   可对于温白凡而言,和一个不停嘴絮絮叨叨的老太太共处一室,也足够让他难受了。   “陈老太啊,您一个人住这儿?”   “谁说啊,我还有我儿子孙子呢!”陈老太瞪圆了眼睛,随后又显得有些落寞,“不过孙子要上好学校,儿媳嫌这地段不好,老早就买了房子搬出去住了。”   温白凡打量了一下这个平房,挺旧的,楼上大概是违章加盖了一层,一共两层。按实用面积算的话,约莫住上一家三、四口人也足够的了,不过一楼客厅里满满堆着各种废旧纸皮、玻璃瓶、易拉罐什么的,顿时让人感觉空间逼仄了不少。   “您这副业挺多的啊。”温白凡四处转了转,“儿子平时没给家用吗?”   “给是给了,但我这一身病啊,跟无底洞似的,多少钱才够啊。”陈老太叹了口气,“这不是过年了么,我就想给孙子封个大红包,顺便买个能上网的什么什么器,不然过年我孙子在这儿待不住。你知道么,我孙子读书可好了,比你小一点吧,刚上高中,成绩特别好!”   “是吗。”温白凡笑了笑,“那你到处碰瓷倒是挺给他长脸的啊。”   陈老太被他挤兑得说不出话,过了会儿才气道:“我这么穷,还一身病!那些开好车的人那么有钱,也不知道干了多少坏事才赚到那么多钱,开那么好的车,他们有钱人可比我坏多了……”   温白凡不好和她分辨,耳朵自动屏蔽了她的话,眼睛扫视着屋子里一捆捆的纸皮。   其中很多都是快递盒子,有些人的快递单没撕,有的撕了没撕干净,便还能看出这些纸皮变成纸皮前完成过什么伟大使命。   这一捆 “澳洲羊皮毛一体雪地靴冬季中筒女靴保暖防滑”,收件人“庄敏辅天协圣文皇后”,这ID怎么听着跟个谥号一样?那一捆 “冰雪公主进口羊剪绒时尚高档修身大衣”,收件人“紫妮花雪颖”,啧,这网名和产品名字一个赛一个乱码。还有这一捆,“甜梦之乡软硬适中健康护脊床垫”,收件人……刘翰夫?   “陈老太,您这个纸箱是在哪里捡的,还记得吗?”   “哦,这个啊。”陈老太看了一眼,马上认出来了,“是隔壁的租户给我的,那姑娘当护士的,心肠好,纸箱子和玻璃瓶都给我留着呢。我都攒一块儿呢,喏,你看那一捆,都是他们家最近扔的快递盒子,我还没来得及卖掉呢。”   “老太太,这捆纸皮我买了。”温白凡立刻拿过一旁的剪刀,将捆好的纸皮拆开。   “你还没问价呢就买,不怕我讹你啊。”陈老太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忙活,想了想,又道:“这两口子挺不会过日子的,经常半夜三更的吵架,扰得人睡不着。”   “您耳朵挺好的。”温白凡随口应了句。   他找到其中一张快递单,没有撕干净,看得出寄件人写着“建邦药业”的字样,他拍摄了下来,传给罗飞让他尽快调查。   陈老太以为温白凡在影射她今天在肉饼摊前跟人装聋的事情,便气鼓鼓地闭上嘴。   温白凡又问:“25号圣诞节那天,就是上周五,您有听到隔壁什么奇怪的动静吗?”   “上周五?”陈老太想了想,“没有什么动静啊。他们自从上周四晚上吵了一架,之后就一直没吵了。不过那次他们吵得可凶了,没嚷嚷,就是摔东西,轰的好大一声,也不知道摔什么了能摔出这个动静,跟爆炸了似的……”   -   女子重新回厨房洗了手,一边朝客厅里喊了声:“翰夫,吃饭吧。”   沙发上的刘翰夫充耳不闻,还在低头专心聊着微信,嘴角带笑。   女子回到饭桌边坐好,再次温言催促道:“翰夫,菜都摆好了。”   刘翰夫悻悻应了声,迅速打字:“先吃饭了,回头再聊。”对方又拖拖拉拉说了些什么,他就又花了几分钟回复,浑然不觉还有人在等他吃饭。   过了一会儿,刘翰夫终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向饭桌边上,扫了一眼菜色,只有很清淡的两菜一汤,便冲女子发起火来:“就这么两个菜你摆个屁啊,催个屁啊!李淑月你到底怎么回事儿,天天让我吃这些,我上班这么辛苦,回到家来就吃这些!八成这个月的家用又被你拿去给你弟了吧。”   “这个月比较拮据,床垫被铺都得换新的,这就一大笔支出了。”李淑月放下筷子,平静地说,“而我寄钱回乡下的事,我最后解释一遍,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反正我自己赚的钱,我得拿来还债,毕竟读卫校的学费都是我向阿弟借的。”   “你的钱?”刘翰夫不屑地道,“你才毕业多久,在医院里还没转正,一个月能赚多少钱?要不是靠我养着你,你能省得下钱吗?”   “啊对,是你养着我。当初说得多好啊,你说要一辈子养着我,我才答应搬来跟你住的。”李淑月讽刺地笑了两声。她重新端起碗筷,夹着菜一口一口往里塞,没嚼几下就直接往下咽,感受着食道疼痛带来的慰藉。“现在我算是想明白了,你是嫌出去开房太贵了吧,在这儿租个房,每个月一千块不到,还附带有人给你洗衣做饭,给你当出气筒,多划算啊。呵,这种被你养着的日子,我比街上的小姐过得还没尊严。”   刘翰夫被揭了短处,脸色有些尴尬,坐下来,语气软了点:“好了,吃饭就吃饭,说这些做什么,也不嫌影响心情。”   “我还有什么心情,我的人生都快毁了!”李淑月的眼眶都红了,“你说你会一辈子对我好的,结果呢,你晚上就知道出去喝酒,喝得烂醉,回来就跟我动手,还威胁我……”   刘翰夫有些烦躁,辩解道:“我是喝多了才控制不了自己的。再说了,我不已经道过歉了吗!”   “你清醒的时候也好不到哪里去。”李淑月气得发抖,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和同事出去聚餐,你居然跟踪我,还差点打了我们主任。还有上次,邻居不过上门来感谢我的举手之劳,人前脚一走,后脚你就一巴掌扇过来了。”   刘翰夫十分恼火:“因为我在意你啊,你是我的人,我怎么能允许你和别的男人有关系!”   “咱们平等一点好吧?”李淑月含泪讽刺一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和其他女人在网上聊骚,还给她们买这买那的……”   “嘘,别说了,你听,”刘翰夫突然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外面有人在敲门。” 第16章 七、破绽   “打扰了,您好,我是朝城警署特别调查组的……”   “组长!”刘翰夫瞪大了眼睛,连忙开了铁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小——小刘!”温白凡也一脸惊讶的样子,开口的时候都结巴了:“是、是你啊?”   刘翰夫笑了:“是,是我啊。”   温白凡打量了一圈刘翰夫的家,四十平米左右的空间,大门、电视柜和厨房在同一边,卧室、浴室和阳台在另一边,分割开来的空间都是仅容成人转身的大小。饭桌和沙发挤在客厅中间,饭桌靠在墙边,是可折叠的款式。   李淑月拿着热水壶和一次性纸杯从厨房出来,刘翰夫连忙上前一步,体贴地接过:“我来吧,你小心烫到手。宝贝儿,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特别调查组的组长温白凡。组长,这是我的女朋友,李淑月。”   “冒昧造访,打扰了。”温白凡一脸歉意。   “哪里的话。”刘翰夫也落座,试探着问道,“组长你这么晚来这里,是崔吉的自杀案出了什么问题吗?”   “接连两个死者都住在这栋大厦里,我就想过来实地瞧瞧。”温白凡顿了顿,笑道,“没想到你也住在这里啊,小刘。”   “是啊,我也没想到,调查了这么多天的无名男尸,居然就是我们大厦的业主。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要不是刚才和淑月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我们房东的名字。”刘翰夫暗暗打量着温白凡,嘴上还开着玩笑,“淑月是咱家的领导,租房子这种大事都是由领导拍板的。”   温白凡冲着正在给他倒水的李淑月微微一笑,打趣道:“李小姐真贤惠,难怪小刘平时上班,一到休息时间就抱着手机不撒手,一下班就往家里奔,我们办公室好几个单身的都羡慕得不行呢。”   李淑月愣了愣,勉强一笑,伸手将纸杯递到温白凡面前。   她纤白的手背从挽起的毛衣袖子里露出了出来,温白凡移开了视线,装作没发现她手腕上几道若隐若现的淤痕。   刘翰夫不悦地扫了李淑月一眼。   温白凡将杯子从唇边移开,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你也藏得够深的,组里都没人知道你住在这里吧。”   刘翰夫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语气有些落寞地解释道:“我一个当差的,租住在这种地方,终归不好开口跟大家说,平时也不敢和邻居有什么交流,就怕让人知道我的职业。”   “理解。”温白凡笑了笑,“看来你对危盛江和崔吉,也是没什么了解的了?”   “我知道的情况就是大家已经调查到的那些。”刘翰夫想了想,有些为难的开口:“组长,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其实这案子早该结了。崔吉偷枪杀人弃尸,证据确凿,意外身亡虽是巧了点,但咱们也没找到他不是自杀的证据吧,到底也算是因果报应了。”   “确实,他房间的铁门上了锁,而且是必须用钥匙才能拧到尽头锁死的锁,鉴证组今天早上也进行了诺曼测试,证明堕楼的地点就是八楼阳台。”   “是吧,自杀的证据是成立的。”刘翰夫笑了笑,“现实生活哪有那么多密室诡计杀人,那都是侦探小说玩的把戏而已。”   “现实生活想要实现密室杀人,也许根本不需要那么玄乎的手法,只要凶手能成功制造出密室的错觉就可以了。”温白凡将纸杯握在手里,轻轻慢慢打着圈,“就像朝阳小学的那个案子,从一开始门锁就被人换了。当然,这次的案子情况不太一样。我观察了一下,整栋大楼至少铁门都是统一安装的规格,应该不存在换锁的问题。”   温白凡顿了顿,“但是除了崔吉本人,是否还有别的人持有他家钥匙,那就不得而知……按理说像危盛江作为整栋大楼的房东,应当持有全部铁门的钥匙才对。”   “咣当。”瓷器碎裂在地的声音响起。李淑月慌忙站起身来向客人道歉:“对不起,我、我手滑了,吓到你了吧。”   “李小姐担心自己家的安全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房东已经死了,那么多的钥匙却不知所踪。”温白凡从容一笑:“我们在八楼的两名死者的屋子里都测试不到血迹,说明那不是第一犯罪现场,可这也太奇怪了,运送危盛江尸体的私家车,明明就停在楼下。危盛江被杀的地方,理论上就在这栋大楼的某个地方。”   “组长,我们开门见山吧。你是不是在怀疑我?”刘翰夫涨红了脸,表情满是被误解的屈辱和愤慨。“我知道,案子一天没结,我们组里的任何人都无法彻底洗脱嫌疑,不然廖处长也不会先是停掉我们的工作,再对案件信息多加隐瞒。可组长你也是特别组的一员,你用的也是ST□□,凭什么你就可以一副居高临下置身事外的态度去怀疑别人?”   他冷笑一声,“况且,特别组还剩下四个人,怎么看都是失职丢枪的汪禹嫌疑最大吧?就因为我没钱没背景,住这种下等人住的地方,你就特地对我百般试探?”   就在火药味最浓的当口,温白凡的手机忽然响了。   “抱歉,我接一下电话。”   掏出手机一看,是罗飞的号码。   “白哥,你的猜测是对的,刘翰夫确实有问题。建邦药业是伏氏医药集团旗下的一间子制药厂,伏氏背景复杂,这家厂子也十分嚣张,公然在非法网站售卖管制药物。申请手续太麻烦了,我直接黑进了他们的网站,拿到了□□的买家名单,刘翰夫的名字赫然在列。”   罗飞的语速飞快,语气里焦灼,“你现在在哪儿?千万不要轻举妄……”   “行,那我先挂了。”温白凡单手挂掉了电话,冲着站在拿枪指着他的额头的刘翰夫挑了挑眉,笑道:“小刘,这么沉不住气啊,在女士面前动粗不太好吧?”   “淑月,到卧室拿捆绳子。”刘翰夫恻然一笑,阴冷的面目与刚才指天画地自证清白的模样判若两人。“组长,把枪和手机都交出来。”   温白凡配合照做,叹道:“这么沉不住气啊。”   刘翰夫缴了温白凡的配枪,扔到了自己身后的饭桌上,才缓缓开口:“您太危险了,而我,不能冒险。”   “我可不是汪禹那种夸夸其谈的废物,再让你往下查,迟早会抓住我的把柄的,何况,你已经对我起疑心了吧。” 说话的同时,刘翰夫一手举着枪,一手将温白凡的手机关机,三两下拆掉电池,从而防止GPS追踪定位。   “你不知道,那天我看到你短信里出现危盛江的名字时有多震惊。这个城市有过千万的人口,那时候案件还一头乱絮,你怎么就能够一下子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呢?”   刘翰夫接过李淑月手中的绳子,手法纯熟地将温白凡捆了起来,语气颇有些扼腕:“组长,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不想和你站在对立面。”   温白凡试图动了动手脚,发现无法动弹,便也不再挣扎,寻了个舒服的角度靠在墙角。   刘翰夫回到饭桌边,招呼李淑月坐下吃饭,他夹起一箸土豆丝儿,嚼了两口,皱眉咽下。   “我还是很好奇,你已经查到什么程度了呢?”   大约有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念头,刘翰夫的态度很冷静,仿佛置身于一次再平常不过的搜查会议。   温白凡也丝毫没有身陷险境的自觉,反而像课堂上被点起来答题的优等生一样,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危盛江被杀是在24日深夜,你在你的住处杀人毁尸,从死者身上搜走了他的车钥匙、备用匙、手机和身上值钱的首饰后,将尸体藏进后车厢,开车运到西郊山上掩埋。这样一来,运气好的情况,尸体会一直不被发现直到彻底腐烂,而就算被发现,因为你对尸身的破坏,这个案子也会因为无法锁定死者身份而最终不了了之。”   “第二天早上,你得知自己手上的枪支型号特殊,如果尸体一旦被发现,嫌疑人的范围就会立刻缩小到特别组的五名成员身上。在训练场上,乔可均偷枪捉弄汪禹的把戏给了你一点启发。这时,你面临了第一次选择。要么,偷偷回到西郊山上,将子弹回收,就可以解除后患。可你却不想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报复机会,选择了在汪禹的前程埋下一颗□□。”   “组长,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刘翰夫狂妄一笑,脸上露出了赞许的表情。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撕开了驽钝谦卑的伪装,显现出极端自大的真正面目。   “25日,我们三人到电玩城的晚上,你下班以后根本不是为了陪女朋友,而是用危盛江的身份联系了惯偷崔吉,花钱让他将汪禹的□□偷走。”温白凡抿了抿有些干涸的嘴唇,这小半天下来他就喝了一杯甜腻的牛奶,此刻不由得有些口干舌燥,说话的速度也渐渐缓了下来。“我琢磨着,是危盛江的手机通讯记录给了你启示吧,这不是他第一次雇佣崔吉进行偷窃,所以接到电话时,崔吉的反应才是‘又要开工了’。”   “我原本只想顺势给汪禹一个教训,让他别太嚣张,倒也没想真的整倒他。毕竟像那种有家族靠山的大少爷,可不是我这样的人能扳得动的。”刘翰夫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碗饭,桌上的鱼丸汤已经冷得结了一层油膜,他想了想,还是动手给自己舀了一小碗。   “只是没想到,危盛江的尸体竟然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太快了,简直就像上天在跟我作对。那是座野山,平时人迹罕至,那几个该死的驴友怎么偏偏就在这时候出现呢。”   “天意如此,半点不由人。”温白凡摇头晃脑。   “你还挺有感触?”刘翰夫失笑,又道:“组长,你来猜上一猜,崔吉的死是怎么回事?”   “被你找来当替罪羊的呗。”温白凡还真是有问必答,“他是个瘾君子,嗑药这玩意儿嘛,特烧钱,你留了这么大的把柄在他手里,崔吉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敲诈勒索的机会。对了,在崔家找到的那个玉扳指,估计也是你从危盛江处得到的,又转手交给崔吉的封口费吧。昨天晚上,你趁崔吉不备,用针筒将大量吗啡注射到他体内,在他神志不清的当口将他推下楼。然后留下枪支子弹和硫酸,处理现场指纹,锁门后离开。”   “像注射器这种东西,身为医院护士的李小姐应该不难拿到手。”温白凡说话的时候看了李淑月一眼,她正低着头吃饭,很沉默。   “你已经查到淑月身上来了?”刘翰夫吃了一惊,他没有料到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温白凡已经追查到了这个地步。   说实话,李淑月在这些案子里,顶多算是个帮凶,却也已经被他注意到了。可想而知,自己的那些手段,在温白凡眼中恐怕早以跟透明的没什么两样。他却不知道温白凡也是意外听到小白领和胡茬男的对话,这才误打误撞将一切串联起来的。   饶是如此,刘翰夫背脊依然一阵发凉,心中后悔不该铤而走险,原本打算给汪禹埋的炸弹,却差点引火烧身。他苦笑道:“将组长你牵扯进这件案子,真是我犯的最大的错误。”   “你最大的错误是杀人本身。” 温白凡皱着眉头,他的手脚被束缚得过紧,保持这样的姿势很是难受。   “不管你信不信,但我向危盛江射出的那一枪真的是个意外。”刘翰夫叹了口气,搁下筷子,将手伸向放在碗边的温白凡的配枪,“但在那之后,我就没办法停下来了。”   激情犯罪就好比落笔仓促的书法,蘸墨染纸,看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看似笔走龙蛇尽在手中,实则也不过是在反复描补自己的破绽,片刻不得从容。   温白凡突然又道:“你之后打算怎么处理我的尸体?”   他毫不避讳,语气里还带着些天真的好奇:“我可不是唐街上消失个一年半载都不会有人发现的小流氓。别说永远消失了,就是我明天上班迟到个十分钟,都会马上有人发现。”   “这件事,就交给那个人吧。”   “谁?”   刘翰夫露出了讳莫如深的笑容:“神之手。” 第17章 八、嫁祸   “神之手。”温白凡轻声重复。   “像神的双手一样处决那些法律不能惩罚的犯人,让他们彻底消失。”刘翰夫近乎陶醉的描绘着这个传奇的名字,“他从来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和线索,除了一张印着黑Joker的扑克牌。只要经他染指的案件都不可破解,因为神是不会出错的。”   “一个都市传说级别的罪犯而已。”温白凡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你这么崇拜他,该不会你就是这个中二之神吧?”   “哈,我本来也想让危盛江死得无声无息,就像被神之手处决的犯人一样,但事实证明我失败了。神的把戏,果然不是常人能够模仿的。”刘翰夫的语气里充满遗憾,“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倒是很想看到组长你和神之手正面对决,即使像你这样厉害的人,在神面前恐怕也只能铩羽而归吧。”   “呃……”   “只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刘翰夫狰狞一笑,居高临下地宣判温白凡接下来的命运,“你将会是下一个被神之手判决的罪犯,一个杀人弃尸、偷枪嫁祸、伪造他人自杀的黑警,听着就很适合被制裁呢。”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那家伙杀人。”温白凡玩味地勾起嘴角,“你们不是说,他只会让人暗中消失么?”   “没有区别的。”刘翰夫将一张黑色的Joker牌投进了温白凡外套的兜帽里,另一手举起了温白凡的配枪,作势扣动扳机,“黑暗里除了鲜血,还会有什么呢?”   李淑月一声惊呼脱口而出,“你现在就要杀他吗?”   “我吓吓他而已,怎么,吓到你了?”刘翰夫神经质地笑笑,放下枪。他当然不可能在家里动手,平白多出许多麻烦来。只听见他命令李淑月,“你去把危盛江的车钥匙给我,我开车带组长出去兜兜风。”   眼见李淑月的背影消失在卧室,温白凡突然低声道:“我有一点不太明白。既然你打算开枪杀人的话,为什么还要下毒?”   “下毒?”刘翰夫皱了皱眉,倨傲地看着他“我没打算给你下毒……”   就在这时,又听见有人在敲门。   刘翰夫奋力将被扎成粽子的温白凡倒扛进卧室,喘着粗气,支使李淑月去看门上的猫眼。   “是隔壁姓陈的那个捡破烂的老奶奶。”李淑月压着嗓子,小声说道,“她好像不太舒服,捂着胸口的样子。”   “别开门,就当做没人在家好了。”刘翰夫啧了一声,挥挥手,“那个老太婆不是什么好东西,沾上了就麻烦了。”   “可、可是,我看她脸色真的不太好,”李淑月有些为难,“陈老太有心脏病,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咱们这袖手旁观的罪过可就大了。”   “啧,妇人之仁。”刘翰夫拿胶带封住温白凡的嘴,冷笑道:“咱们做的这些事要是暴露了,那才真叫罪过大。”   陈老太有气无力地捶着门:“有人吗?救命啊,救——”   “她晕倒了。”李淑月咬了咬下唇,挣扎了片刻,救死扶伤的天性终究占了上风,“我就出去看她一眼,就一眼,绝对不会让她坏事的。”   “臭婆娘……”刘翰夫低声咒骂了一句,他赶紧掩上卧室的门,又留了一条小缝,漏出一丝光线。   卧室的门正对着进门处,刘翰夫的身体贴在墙边,暗暗留意着门外的动静,正好能看到李淑月将陈老太扶到沙发上坐下。   “我觉得脑袋发昏,手脚很麻,心口也闷闷的,总之,总之浑身都不舒服。”陈老太□□着,一手揉着胸口,一手抓住李淑月的手,“姑娘,你帮帮我,我儿子的电话打不通,也不想起医院,进去一趟啥事儿不干都得好几百呢。”   李淑月仔细询问了一遍老太太最近吃过的药,嘱咐她,“您别激动,先尽量平静下来。我进去拿一下血压计,给您先量一下血压吧,我估计现在会有点儿高。”   她推开卧室的门,手正要伸向电灯开关,突然被人一把攥住手腕,顺势狠狠往前一带,一下子被粗暴地摔到了床上。   房门在身后关上,刘翰夫沉声质问:“你是不是想坏我的事?赶紧把那老不死的打发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知道了。”李淑月咬了咬牙,揉着手腕站起身,从衣柜里取出一个血压计,又指了指床头桌上的车钥匙,“我将老太太先带回她家,你先出门吧。”   刘翰夫这才点头允了,又柔下声来哄她:“你将她安置妥当了就赶紧回家来,用漂白剂把地板擦一遍。你要好好听话,万一我被盯上了,咱俩都脱不了干系。”   听见铁门被关上的声音,刘翰夫这才松了口气,他对着墙角被捆成一团、口不能言的人微微一笑:“好了,组长,现在咱们出发吧。”   刘翰夫从卧室出来走了两步,突然感觉到有一阵凉风从他身后吹过。   他警惕地顿住步子,猛地一回头,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空空的房子里一片金,刘翰夫只听见自己喘气的声音。   可就在把头转回来的一瞬间,饶是刘翰夫这种手上沾过人命的,都禁不住当场惊出一身冷汗。   在他与大门一步之遥的地方,一个满脸褶子的矮个子老头竟如鬼魅般闪现在他跟前。   刘翰夫心下一凉,枪械还握在他的手里,只是左胸的位置却不知何时抵着一把尖刀,锋刃已刺破了他胸前的毛衣,仿佛下一秒就会毫不留情地没入那血肉之躯。   这一切都在一个呼吸之间发生,快得让他措手不及。   角落里的温白凡唔唔叫,宛如一条被强摁在砧板上的活蹦乱跳的鱼。   矮个子老头的眼梢吊着狠光,阴测测地开口:“把枪放下。”   刘翰夫试探道:“你是什么人?”   “我说,把枪放下。” 矮个子老头把尖刀又推进了一点,冰冷的金属触感贴近了皮肤。   刘翰夫缴了械,双手放在脑后,单膝跪地做出投降的手势。   男人把枪收在腰后,走到温白凡跟前,弯下腰,刀片在他被反捆在身后的双手中间一划拉,麻绳应声而落。   温白凡迅速撕开嘴上的胶带,高声喊道:“小心,他还有一把枪!”   “晚了,都给我去死吧!”刘翰夫没有片刻迟疑地将枪口对准两人。   耳边传来“砰——”的一声爆响。   刘翰夫被这破门而入的动静吓了一跳,射出子弹失了准头,从矮个子老头的脸颊擦过,落在了他身后的墙上。   刘翰夫正要转过身,忽觉一阵劲风扫至手腕,接着便是沉而有力的一脚袭来,他疼得脱了手,电光石火间,□□便落入了身后那黑色风衣的男人的手中。   “乔、乔可均?”温白凡一眼便认出了来人。   别看这人文质彬彬的样子,身手居然比经过警队专业训练的刘翰夫的还要好,主要是他的动作实在太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消片刻,便将刘翰夫制服在地。   乔可均利落接过温白凡抛来的手铐,将人擒牢了,铐在了铁门上,这才转过身,颔首对正要离开的矮个子老头说道:“壁虎,谢了。”   壁虎瞥了他一眼,冷冷吐出三个字:“叫师父。”   乔可均不假思索也回了三个字:“想得美。”   “你谢什么谢,是佘爷让我来的,又不是卖你面子。”壁虎气哼哼地扬长而去。   乔可均对着那矮小佝偻的背影轻啧了一声,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意。   “受伤了吗?”见温白凡费了半天劲还没解开脚上的绳子,乔可均只好蹲下身去,上手去帮他。   却没想到温白眼狼劫后余生的第一件事,竟是将乔可均扑倒在地上,“我刚才都看见了,你腰上也是有纹身的!”   乔可均先是一愣,见温白凡生龙活虎的兴奋模样,松了口气,竟也就随他摆弄去了。   “来,给我看看,纹的是不是披萨好吃?”见对方不反抗,温白凡毫不客气地伸手将他的衣服下摆往上掀,凑近了盯着乔可均后腰上的那串花体字母,一字一字拼读,“J-U-S-T-I-T-I-A?”   乔可均一把按住他的手,一把抽到身前,提醒道:“你这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是不是不太对?”   温白凡从善如流,立即谄媚地夸他,“您来得太及时了,简直天神一样,可惜区区在下姿色不佳,不然一定以身相许报答救命之恩。”   -   两人席地而坐,等待支援。   乔可均的掌心染了一手灰尘,一脸嫌弃地往温白凡衣袖上蹭了蹭,“刚才你突然挂掉了罗飞的电话,他试图定位你的手机失败,便意识到你可能出了意外,于是我们分头来找人。”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温白凡十分好奇。   “运气。”乔可均言简意赅。   说起来,这事儿还多亏了那位热心的奶茶小妹,乔可均按照罗飞所提供的线索,在塘街里一路寻摸,看到那家奶茶店,直觉温白凡这种奶制品重度上瘾者没准会光顾,便上前打听了一下。   “我回头得去买十杯奶茶感谢一下。”温白凡想了想,又有些疑惑,“但那小妹妹也不清楚陈老太太具体住在哪里啊,就知道是这一溜儿的小平房,难道你还要挨家挨户地敲门吗?”   “差点就得这么干了,幸好在来的路上,我碰见了一个……旧识。”乔可均的语气有些迟疑。   旧识?   温白凡脑海里顿时闪过无数个念头,乔可均当年在这个地方混的时候只有十几岁,旧识什么的……他试探着问道:“旧情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人是佘爷的手下,”乔可均脸色一僵,表情复杂地看了温白凡一眼,一字一顿地着重解释,“是一名肌肉发达的中年男性。”   “那个阿力?”温白凡脱口而出。   “对,你认识他?”乔可均有些意外。   原来,阿力的亲妹就是下午那个在肉饼摊前和陈老太争执的女子,她回家以后越想越气,遂大哭一场,委屈不已。阿力是个傻大个妹控,得知此事后立刻令人打听到陈老太的住处,正要寻上门去给他的妹子出气。   温白凡笑了笑,又问道:“那个李淑月就在陈老太家里吗?”   乔可均点头:“阿力盯着呢,等廖处派人来了就把这两人全押回去。”   温白凡看了刘翰夫一眼,后者被捆着双脚坐在地上,手被铐在门上。在两人对话的过程中,他一直充耳不闻地盯着地面,眼神一片空洞。   “我始终没有想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害危盛江?”   经此骤变,刘翰夫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灵魂,反应变得异常迟钝,他听到温白凡的问话,却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是意外。”   他一手捂着脸,语无伦次地开口,“那天我喝醉了,神志不清地回到家,竟然看见他整个人压在我女朋友身上,就在我们两个人的床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以为我的枪里没有子弹的,我明明记得是没有子弹的……我只是想吓唬一下他……”   “没想到,突然一声枪响……那一刻我知道,我没有退路了。”   -   深夜十一点,警署六楼的茶水间,桌上的三杯热饮冒起袅袅白雾。   “真没想到啊,李淑月还有这一手,居然从一开始就将刘翰夫的犯罪过程都录了音。”做完笔录的唐欢妍揉着脖子,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现在有她作为污点证人,刘翰夫的罪名就是板上钉钉的了。”   “那姑娘真是冷静得吓人。”罗飞刚才与几个鉴证组的同事将所有录音材料都过了一遍,连同刚才温白凡在刘翰夫家的一个多小时。“刘翰夫千方百计想要实现完全犯罪,没想到却功亏一篑,栽在自己女朋友身上。”   唐欢妍一脸同情:“她真够可怜的,这么清秀瘦弱的一个女孩子,被房东三番四次非礼,还恐吓说不从就泼硫酸毁她容。我是真没看出来刘翰夫竟是这样的人,明知道自己女朋友被欺负了,房东一说免全年房租,他居然就愿意和解了,都不知道把伴侣当成什么了。你说他窝囊吧,可事后他又频频酗酒和对她家暴,这种男人最恶心了。”   言及此处,唐欢妍也气愤不已:“你们知道吗,最可恨的是,李淑月根本没办法提出分手,因为刘翰夫会用暴力来威胁她留下。要我有这么既怂又渣的男朋友,我何止录音呐,我……我肯定让他更不好过!”   罗飞高举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笑嘻嘻地表忠心:“绝对不敢渣,绝对只对你一个怂。”   唐欢妍伸手戳了戳他的脸,又忧伤地叹了口气。   尽管刘翰夫的罪行令人发指,但好歹也是一起工作了大半年的同事,如今见他误入歧途,一朝锒铛入狱,任是谁的心里都不好受。   “我倒是想到一个问题。”罗飞见她心情不佳,遂转移了一下话题,“你说刘翰夫能被选进特别调查组,能力肯定不差吧,至少也算是有潜力的新人,可还是一下子就被抓住了罪证。但是像有的、某些、你们都知道的犯罪专家,这么多年,警方都查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这是为什么呢?”   温白凡往热饮里加了一勺砂糖,缓缓应道:“刘翰夫当了三年警察,习惯了破案的思维。他预设了一个结果,然后再层层推导犯罪过程,殊不知每一个犯罪行为都会衍生无数的结果,每一个衍生的结果都有可能推翻他之前的计划。他对自己太有自信,却对犯罪一无所知。”   他提起杯子,抿了一小口,“越是复杂的诡计就越是容易失控,可能留下的线索就越多。相反,很多案件难以破解,往往不是因为手法有多么高超,而是足够简单。越简单的手法越查不出破绽。”   “还有速度。”罗飞比了个电影上常见的武术招式,“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你们怎么这么冷静啊,还能分析这么多。”唐欢妍还是没能够从低落的情绪里走出来,“我只要一想到身边朝夕相处的同事里出了这样的败类,心里就难受得不行。咱们当警察的,难道不是为了惩恶除奸吗,为什么还会有知法犯法的人呢?”   温白凡眨眨眼睛,笑道,“但事实就是如此,最难以让人觉察的罪犯,往往就是站在审判席之上的。”   “乔主任,下班回家啦?”罗飞突然朝茶水间门外扬了扬手,“今天辛苦了。”   “我也挺辛苦的,乔可均捎我一程吧。”温白凡嚷嚷了一句,将小半杯热饮仰头一口喝光,把杯子凑到水龙头下随意冲了冲。   罗飞和唐欢妍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他们和温白凡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也说不上短,可都从来没见过他与哪个人的相处模式如此主动。   “捎我一程呗,反正你顺路,成吗?”温白凡把杯子放回原处,又说了一遍。   “速度跟上。”乔可均淡淡应道,走向电梯的脚步却明显慢了下来。 第18章 九、同谋   温白凡站在乔可均的车子边上,眼睛滴溜溜地在车身逡巡一周。乔可均一手系上安全带,纳闷道:“磨蹭什么呢,上车啊。”   “你刚才就把这车开塘街去啊?”温白凡啧啧称奇,“我开个十一路车都惨遭碰瓷呢,你这么嚣张的一跑车,居然没被人砸个玻璃纹个身?运气真好。”   “嗯。”   “还是说当过小流氓的人,身上会形成一种特别的气场用来威慑同类?”   “……”   温白凡瞅了瞅乔可均正在开车的双手,方向盘的深色皮质越发衬得他的手指白皙修长,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一种叫做陶瓷刀的厨具。   陶瓷刀可不是人们印象中那些脆弱精美的陶瓷制品,这种刀口看似纤薄,却刚硬无比,锋利度甚至是钢刃的十倍。由于没有金属离子溶出,陶瓷刀很难与其他物质产生化学反应,切割过后,只要稍一冲刷便光洁如初,不沾染丝毫血腥与脏污。   车子平稳地向前开去,还没驶出镇海路便遇上了红灯。   乔可均将车窗摇下,流转的夜风让人扑面一凉,只见他左手肘抵在窗边,指节微曲轻轻地撑着脸颊。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小动作,由他做来却平添几分慵懒性感的气息。   大约是方才困倦之余又摄入了□□,温白凡感觉脑袋有些昏沉,心跳却无可自抑地加快。   “你为什么要去当小流氓?”温白凡耐不住又问道。   “这个话题是过不去了是吧。”乔可均斜斜看了旁边的人一眼,语气颇有些无奈。   视线交触,温白凡移过目光,神情莫名认真地盯着前方的挡风玻璃,轻巧跃动的指示灯在他微褐的瞳孔之中轻巧跃动。   “没真的当过流氓,只算是……体验了一下生活吧。”乔可均撑着脑袋想了想,自觉也有些好笑,“那时候叛逆期,内心一片混乱,人也就想往最混乱的地方去。我离家出走,误打误撞闯进塘街,在吃面的时候被壁虎偷了钱包。”   “变形记啊。”温白凡听了有点来劲,“然后呢?”   “我循着一些小线索摸到他们的大本营去,和壁虎的老大,就是那个佘风吴交涉了一番。最后钱包拿回来了。我不想回家,于是也留了下来。佘爷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混不长久,也没让我做事,直接把我扔给壁虎带着。那老头的手活儿特别灵巧,那半年多的时间里,打着带小弟的名义,他也想出了不少折腾我的法子。”   听见佘风吴的名字,温白凡的心不由猛地一沉,而乔可均似乎能感知到什么似的,打量了他一眼:“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   “没什么。”温白凡敛下翻腾的情绪,又问道,“那这么长时间,家里人就随你去了?”   “我失踪了一段时间后,我爸才发现我没在家。”乔可均淡淡的道,“他总是忙得脚不沾地,基本上不会过问我的事情。”   “这样啊。”温白凡顺嘴问了句,“那你妈也没意见啊?”   乔可均的语气骤然一冷:“我没有母亲。”   温白凡尴尬地揉了揉鼻子。他在出生不久就失去了妈妈,但每当别人问起,温白凡也只会含糊回答“她很早就不在了”,而不会用一种明显不悦的语气说出“没有母亲”这种话。   大概是母子之间出现什么问题吧,温白凡有些后悔挑起了这个话题。   “那你还算是混混组织的一员吗,你那个纹身,J什么来着?”温白凡笑了笑,“我外语虽然不好,但这看着不像是披萨好吃的样子啊。”   “Justitia,这是一个古希腊神祇的名字。你肯定见过这个图腾,就是那个眼睛蒙着布条,身着白袍,一手执剑一手持秤的女神。”眼见前方变灯了,乔可均放下手刹,车子平稳地往前开去,他的声线也变得沉缓,“这是我决定成为法医以后,我爸亲手给我做的刺青。”   温白凡恍然大悟:“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检察院的正门就有她的雕塑。”   传说这位主持正义的神祇掌管着白昼和黑夜的门钥,时刻监视人间的生活,当她发现了亵渎神灵的人类,便会手持利剑追逐刺杀,而蒙眼的布条象征则理智至上,不被感官印象所误。   “我爸从小就想我和他一样成为检察官,但我在升学考试里却偏偏报读了医学院。没想到兜兜转转,我却又成为了一名法医。”   车子没向前几步便又遇上了一个红灯,随着刹车时一个惯性的前倾,温白凡冷不丁地拍了一下大腿:“啊,你爸也姓乔?”   乔可均点了点头:“嗯,巧了,我爸还真和我一个姓。”   “姓乔的检察官!”温白凡没有理会他充满嘲笑意味的回答,一脸惊喜:“你爸就是那个很有名的检察官乔衡镜?”   “嗯。”   “当年入职的时候,他写过一篇文章发表在内部刊物上,有一句话我到现在还有印象。”温白凡眨了眨眼睛,轻声念出了那一句话在他脑海里重复了很多遍的句子:“天枰的倾斜是因为其中一方砝码过轻,但天枰本身绝不允许任何偏差,蒙眼的正义不能沦为盲目的暴怒。”   乔可均伸手拧开了车上收音机的旋钮,交通台的路况播报适时响起:“今晚在光明塔有元旦倒数活动,镇海路往建设六马路方向现时较为拥堵,请司机朋友们耐心秩序行使,以免发生刮擦。”   “怪不得,我还纳闷呢,今天才周四呢,怎么都十二点了路上还是这么堵,原来是有跨年活动。”温白凡脸上却洋溢着与他的话不相符的陶醉的表情,“我居然和男神的儿子一起跨年,好幸福喔。”   “那你抓紧幸福一会儿,毕竟再过几个小时,你又得回去挨训了。”乔可均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身后甩不掉的廿三号大院,这都十分钟过去了,车子还没驶出这条路。“你今天不顾危险不等支援就去挑衅嫌疑犯,如果不是我来得及时,你就不只是受点皮肉伤了。”   “不怕,我死不掉的。”温白凡大咧咧一笑,嘴上百无禁忌,“算命的都说我命大,起码能活到九十岁。不过真是没想到啊,新年第一天,我的下属却成了罪犯。”   温白凡将座椅往后放了点,半躺了下去,闭了闭眼睛,让亢奋又疲惫的神经舒缓下来。“刘翰夫声称自己从来没有购买□□,建邦制药的购买名单上确实也有他的名字,但这个名字只是一个ID而已,没有谁用自己的真名去非法网站上购买管制药品吧。虽然他做的其他事情也足以让他被判死刑,但正因为如此,我认为他没有必要在下毒的问题上撒谎。”   “刘翰夫的女朋友……”乔可均的话被一阵喧闹打断,在不远处传来的新年倒数欢呼声中,一个漫长的红灯终于过去了。   “李淑月?”温白凡动了动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侧躺姿势,“我不是没有怀疑过她,护士采用注射杀人这种方式也不奇怪。但杀人现场事后被刘翰夫精心处理,而且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现在可以查到的证据恐怕已经不多了。而剩下的证据,都指向刘翰夫是唯一的犯人。”   “从口供和证据来看,李淑月所做的无非是隐瞒杀人事实以及从医院偷回注射器和吗啡,算不上什么大罪,况且她还提供了重要的录音,证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刘翰夫的逼迫,才成为同谋。”   乔可均凝视着前方的路,窗外璀璨的灯火投射在车窗的玻璃上,勾勒出侧脸深邃的轮廓。“世界上没有永不背叛的同谋,最安全的做法,就是让对方误以为自己才是主谋。利用对方意外杀人的恐慌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才是最成功的完全犯罪啊。”   如果事情真的存在另一种可能,那么刘翰夫一开始的意外杀人就是一个利用错觉造成的圈套,她成功骗过他一个,迫使他不得不想方设法骗过所有人。”   “如果事情真的存在另一种可能,这是一个终日生活在折磨与恐吓之下的女孩谋划的反击,但她的所为却间接导致了另一个无辜者的死亡。她成功了,在法律上被判定为无罪。”温白凡的语气有些飘忽,语焉不详地说出一句,“但她应该受到惩罚吗?”   “假设我有能力知晓当事人的一切遭遇,也不能对事情做出确凿无疑的判断,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认知的界限和盲点。”温白凡闭了闭眼睛,长叹了一口气,“像‘神之手’这种肆意生杀予夺的符号竟被那么多人当成正义的化身,甚至还被作恶之人追捧为偶像,难道不可怕吗?”   乔可均没有回答,沉默地踩下油门,流光溢彩的红色车身融进了汹涌的车流之中。   -   翌日早上十点十分。   电梯门一开,温白凡就跟出膛的子弹似的,砰地飞出来,砰地撞墙上,砰地弹进了特别调查组的办公室,“对不起!对不起我迟到了!咦,大伙儿都在呢,就我一个迟到啊?”   温白凡在一众形形□□的目光洗礼下走近了离廖处长最近的御前侍卫座,灰溜溜坐下,做好正面接受怒火冲击的心理准备。   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搜查会议就变成了“温白凡个人□□大会”暨“廖处长火气三千问”。一早被叫回来加班的众人都打起精神,表面都作神游天外状,其实个个肚子里都笑得快打结了。   “为什么擅自行动,不经汇报就一个人去找嫌疑人?啊,你以为你很能打吗?啊,是,你有枪,但有枪了不起啊,你以为谁没枪?啊,枪法又不好,靶子杵在你鼻尖儿前你都瞄不准。做事情就不知道考虑后果,不等支援就行动,啊,唐僧不比你能说?要没有个能打的猴子在身边,人唐僧也早不知道死多少次了。啊,所以我说了多少遍,要有团队精神,互相配合……”   现场一片静默,观众们眼观鼻,鼻观嘴,嘴观脖子,大家的心潮都随着廖处一句句抑扬顿挫的“啊”起伏。   “好了啊,都当着我下属的面儿呢,给点面子成不成?”被骂得灰头土脸的温白凡强忍羞意,小声求饶,“大家假期里拨冗回来加班也不是为了来听你骂我的,赶紧说正事。真是的,加班费就那么一丁点儿,塘街卖奶茶一上午都比这赚得多,人吆喝得还没您卖力呢。”   廖处长瞪了他一眼:“你说你浑身上下除了一张嘴,还有别的武器管用吗?”   温白凡“噫”了一声,摸了摸鼻子:“我怎么觉得这个话题稍微有点少儿不宜。”   “大家,在开会啊?”门外突然传来一把声如洪钟的声音,会议室里马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郑局,早上好。”   温白凡暗道一声不好。   他这会儿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一定是来骂人的了。这一个廖处还不算完,居然又多了一个郑阎王!   自己好倒霉啊,新年第一天就被骂,这样一整年都会挨骂的。   果不其然,郑局往廖处长让出的主位上一坐,黑着脸就开始数落,“当初为了这几杆子枪,害我得罪多少人了你知道吗?外面怎么说我的,都说我贪心,什么好事儿都往自己窝里扒拉!这也算了,你们工作好好儿的,我还能拿成绩堵别人的嘴,结果呢——”   郑阎王在桌子上拍了一掌,把大伙儿都吓得一哆嗦,“这才几天,就出事了!”   他对廖处长说道:“我早就跟你说了,不用给特别组配这么尖端的装备,他们使不出好的来。你就看他们的头儿,温白凡温警官,这年年体测都是我签字破例才能通过的,你给他配这么好的枪做什么啊?”   “好了啊。”廖处长压低嗓子劝道,“都当着他下属的面儿呢,给点面子成不成?”   郑局长冷哼一声,“有这配枪的功夫,赶紧给他配一个搭档是正事。”   罗飞很多事地插了一句嘴:“这不是有我罗警官和那边的唐警官么?”   “你是……你不是鉴证那边的吗?”廖处长这才留意到他,又扫了在场的人一眼,“今天是特别调查组的内部会议,有你什么事儿啊?你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您这观察力真是接近于瞎了。”温白凡无奈地嘟囔了一句,“人家是跟着唐警官过来的,没您什么事儿。”   郑局长感叹了一句:“小唐身手很好,这我早有耳闻,但她的临场经验确实还不够,白凡和罗飞的配合也不错,但说实话,还是比不上当年他和……”   廖处长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好了,您今天到底来做什么的啊?大家假期回来加班也不是为了挨骂的,我们还有案情要讨论呢。”   “哦,也是。”郑局长朝外面喊了一声,“进来吧。”   张涛率先惊喜地喊道:“汪少,你回来啦!”   不到十天的时间,汪禹消瘦了不少,双颊都凹陷下去,看来承受了不少压力,整个人感觉比从前要成熟了不少。   汪禹朝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因为我的失职,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   “行了,归队吧。”郑局挥了挥手让他坐下,“你的处分还挂着呢,行政记大过,年底的奖金就不要想了。”   汪禹点点头,走到温白凡旁边的空位坐下,过了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对他说:“组长,以前是我不对,这次多亏你……嗯那个,还我清白。”   温白凡笑了笑,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一巴掌。   -   Joker酒吧白天不营业。   角落里,温白凡一个人缩在卡座里,对着酱油炒面埋头苦吃。   “你还真把我这儿当食堂了。”赵明亲手端来一盆蘑菇奶油汤。   温白凡就差没把头埋进去了,呼噜呼噜一通猛喝,赵叔忍不住曲起手指敲了敲他的脑袋:“什么动静,跟狗似的。”   “哎,饿死了,忙了一上午,连早饭都没吃。那两个老头子烦死人了。”   “两个?”赵明在他对面很随意地坐下。   “郑阎王今天也在。”   “老郑这人就这样,从我认识他开始,更年期就没断过。”赵明微微一笑。   赵明和温白凡的父亲温钺当年是搭档,与他们同期出身的还有现在的郑局长郑严。但和长得一派风流的赵明相比,郑严那威严的面相就很像显老,乍一看,两人仿佛差着辈儿。   “案子结了吗?”赵明问道。   温白凡随口应了一句:“快了。”   “你这次是遇到什么特别的事了吗?”赵叔笑了笑:,“感觉情绪不太对劲儿。”   温白凡收起了笑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微微发抖:“明叔,我见到佘风吴了。他还活着。”   赵叔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神情颇有些琢磨不透。   -   当天晚上,温白凡久违地再一次梦见了那个场景。   腥咸的海风吹拂着,弯月明晃晃地悬在半空,酷似死神的镰刀。   在一片集装箱垒起的沉沉阴影背后,温白凡生平第一次看见的尸体,就是他的父亲温钺。   那时候,他只有八岁,只会怯怯地缩着肩膀,压抑地哭出声。   白刺刺的灯光笼罩着的集装箱码头,赵明从一片肃杀的阴影之中缓缓走了出来,把枪塞到小男孩垂在身侧的手中。   佘风吴一步步向他走近,小男孩流着泪,浑身颤抖着举起了枪口。   那人嚣张地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神情轻蔑。小男孩的枪口慢慢垂下。   站在他的正前方,佘风吴的嘴巴无声地开合,仿佛在说着些什么话,小男孩听不见,但只感到愤怒自骨髓冲上大脑。   等他听见枪膛内传来的金属碰撞声时,一切已经晚了。   佘风吴就像个沉重的麻袋般倒在了地上。   这是温白凡生平第一次开枪,高大的集装箱在他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将稚嫩的面目分成了截然黑白。   小男孩全身的血液被急速抽空,黑夜倒灌进了他空荡荡的身体里。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滴落在胸前,他仿佛被子弹击中了一般尖叫起来,难以忍受的溃痛从身体深处升起。   杀人明明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   后来,温白凡才知道,从枪膛中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麻醉剂。   被标记的罪人将会被送到某个神秘的地方,由“组织”来进行重新审判。   只是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了,佘风吴竟然还活着,还落得如此逍遥。   但这是不是也说明,当年杀死温钺的其实另有其人?   第三话 自杀案的凶手 第19章 一、前缘   难得不用被工作占据的周六,温白凡酣畅淋漓地睡足一觉,醒来已经将近十点。   他舒服地打了个滚,从厚厚的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将飘窗的窗帘拉开,帘角随手挂在墙角的挂钩上。   今天的天气不错。温白凡仰着脸,眯着双眼,让倦意像清晨的露珠一样在阳光底下缓缓蒸发。   却不待再次昏昏睡去,搁在床头的手机突然中气十足地响了起来。   看了看来电显示,温白凡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清了清喉咙,将“啊啵呲嘚呃”念了一遍,才接起电话。   他镇定开口,“早。”   “还没起床吧?”对方一针见血。   “这都听得出?”温柏凡难以置信,“我还特地开了嗓子才接电话的。”   “听不出,我诳你的。”对方啧啧两声,“这都几点了还不起床,你真是,吃地沟油都赶不上热的。   “我没事去吃地沟油做什么。怎么啦,是不是想约我吃饭啊,我就知道。”温柏凡走到洗漱台边,将开了免提的手机放在玻璃架子上,“我儿子肯定也想我了。”   “你连对象都没有,还想儿子呢。”对方数落道,“这么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的周六,你就不想着约哪个姑娘出来吃个饭吗?”   “我这不是在约您吃饭吗,美丽动人的温琴女士。”温柏凡慢吞吞地挤着牙膏,对着镜子眨了眨眼,“拜托您能把我叫得稍微成熟点儿么,我是您侄子,快三十岁的大侄子,这叠字称呼听着像跟亮亮是一辈儿的。   “油嘴滑舌。”温琴嗔怪地说,“好了,那既然你没事干,那就中午过来吃饭吧,你姑父早上钓了一条九斤重的水库鱼,你上回不是说想吃红烧鱼来着么?”   -   温柏凡和他姑姑住的地方离得不远,走路也就二十分钟的距离。   他姑父退休之前做花卉生意的,赚得不少,十多年前就全款买了这套小别墅,屋前还附带一个三十来平米的庭院,被老两口布置得幽静又清新。   温柏凡登门的时候,美丽的温琴女士就在一派鸟语花香的庭院里,坐在小板凳上,用布巾帮刚洗完澡的猫咪擦身子。   “我来我来我来。”温柏凡接过毛巾,笑眯眯地躬下身,伸手揉了一下毛脑袋。“喵喵,爸爸想死你啦,待会儿就带你回家。”   那是一只警长同款的黑白花土猫,除了四个圆圆的爪子和脑袋上一撮毛是白的,全身都是黑乎乎的。毛毛湿了以后,整个猫瘦了一圈,但气势分毫不减。   只见警长大人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咪”了一声,软肉垫“啪叽”搭在温柏凡的手指上,表情严肃地推了他一爪子。   温柏凡锲而不舍地挠它下巴,蹭它耳朵,噜它脑袋,“一星期没见了,你想不想爸爸呀?”   猫被他烦得不行,从姑姑手里跳下地,敷衍地摇了三下尾巴,分别表示听见了、真烦人、快闭嘴。   猫咪伸出爪子,拨弄着一株白色的花。温白凡将它一把捞起,捏住那双正在摧花的小辣爪,“懂点事啊宝贝儿,这些都是你姑爷爷的宝贝,要蹭坏了,你是不会怎么样,为父可是要挨揍的。”   猫抬起爪子呼在他的脸上,趁着温白凡打喷嚏的间隙,它从他怀里跃到地上,在院子里慢吞吞踱了一圈,最后在石头池子边趴了下去。   它抱着尾巴,眼神灼灼地盯着水里游来游去的小金鱼。   温琴转身进屋准备茶水,还不忘数落侄子,“把背挺直了,不要猫着,别成天懒洋洋的,姑娘们会觉得你这样的不可靠。”   温柏凡捧着毛巾跟在她身后,“是啊,她们都只会说我好可爱。”   姑姑一脸受不了的表情:“都三十岁了还可爱呢。”   “三十岁了怎么不能可爱,您都五十多了还这么可爱呢。”   姑姑轻哼一声:“你这么会哄人,怎么就找不到对象呢?”   温柏凡摸了摸鼻子,不敢说话。   “你要对女朋友有对猫一半的耐心,当年就不会被付小姐甩了。”姑姑叹了一口气,“你看你表姐,一毕业就结婚,亮亮今年都快十岁了,都不用我操心,倒是你啊……”   工作以后,温柏凡从未有过稳定长久的交往对象,至今依旧孤身一人,温琴自然心急不已。温白凡幼年失怙,少年失恃,亲人只有温琴一人。因此,尽管对于被催婚颇感无奈,但他也感激这份关怀。   其实严格说来,温柏凡是被赵明一手带大的,和温琴一家相处的时间算起来并不多。而这些短暂的相处时刻,都是透过树叶落在地上零星而耀眼的阳光,这种唠叨,就跟猫咪偶尔会躺在他怀里睡着一样,也不过是一种温暖的小小负担。   “外婆,舅舅!”一道脆生生的童声在温柏凡身后响起,“我回来啦!”   温柏凡转过身,一枚小炮弹直直扎进他的怀里,“舅舅我好想你呀!”   温柏凡亲昵地揉了揉他脑袋。   小孩仰起脸蛋,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响亮地喊:“你有很想我吗?”   “我超想你啊。”温柏凡被他甜得不行,伸手喂他吃了一块巧克力,“咱俩多久没有一起打游戏了?”   “今天亮亮没出去玩吗?”温琴问女儿。   温白凡的表姐一家三口就和温琴夫妇住在同一个小区里,生活基本上可以互相照应。   “亮亮的同班同学生病了,他去送慰问曲奇,早上我们带他去了一趟医院。”   “嗨,怎么让这么小的小孩子到医院去。”温琴皱了皱眉,满脸不赞同,“医院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万一沾染了细菌怎么办?”   “我有给他戴口罩和好好洗手。”表姐柔声安慰母亲,“况且亮亮是班长,关爱同学是应该的呀。”   亮亮抱着猫坐地上,眼巴巴看着温柏凡:“舅舅,你教我那个变果冻的魔术吧。”   温柏凡干笑了两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   自从上次被乔新那小子嫌弃自己“幼稚!”之后,他就有快两个星期没有把果冻带在身上了。   “这次就算了,舅舅今天读条失败,下回再给你攒个大招。”   亮亮认真地跟温柏凡商量:“那下星期我回来,那天你教我好不好。”他掏出一本小日历,上面做了很多花花绿绿的记号。“下周六是16号,那天我去找你玩,好吗?”   温柏凡好奇:“你为什么突然想学这个?”   “我的好朋友快生日啦,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   吃过午饭,温白凡抱着猫,哼着歌,慢悠悠往家里走。   那猫把后爪踩在温柏凡屈起的手臂上,站直了身子,前爪搭在他的肩膀上,弹了弹耳朵,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   宛如一只鹰!   温柏凡见它兴致不错的样子,便转过脸来闹它,用鼻子蹭了蹭干净的软哄哄的毛,果不其然又被不耐烦地推开了。这抖诶唔主人也不恼,嘻嘻一笑,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张熟悉的俊脸,大概因为那冷淡骄傲的眼神和猫大爷颇有几分相似。   出了电梯,温白凡顿住脚步,有些惊讶地看着站在他家门前的一个窈窕的身影。   “好久不见啊,温警官。”付如筠笑着跟他打招呼。   温柏凡也笑了,连忙把她请进屋里,拿起被遗忘在玄关柜子上的手机看了一眼,“你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啊,刚才急着出门忘带了。”   怀里的猫咪一进家门就从他怀里轻巧地跃下地,头也不回地窜进卧室里。   “是啊,本来想来蹭饭的,太想念你的手艺了。”付如筠往沙发上一坐,“哎,我说笑的,你别忙活了,我已经吃过了。”   她的妆容精致,只是眼睛有些红,神情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看样子像是刚熬完夜。   “小心烫。”温柏凡端出一只玻璃杯,淡黄的胎菊和鲜红的枸杞子在热水里浮沉,煞是好看。清热明目的植物散发着甘苦的清香,付如筠抿了一小口,舌尖竟泛起甜丝丝的味道。   这人知道她怕苦,还细心地加了些许冰糖。   付如筠勾了勾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好难得啊,大记者,居然想起我这个被抛弃的前男友了。”温白凡调侃她。   付如筠从一瞬间的失神中清醒过来,轻撩鬓发,挑眉一笑:“哈?前男友,原来你是这样定位自己的吗?咱们只是牵过一次手而已诶,简直比那些打了十倍柔光的青春片还纯情。”   “喂,这也太冷淡了吧!独居老男人脆弱的心灵咣叽一下被你打碎了。”温白凡站在开放式厨房里,从冰箱里拿出一桶鲜奶,倒进小锅里,“再说了,现在的青春片都是嗑药分手复合意外怀孕堕胎车祸,哪里就纯情了。”   付如筠捧着茶又喝了一口,看似不经意地控诉道,“其实最冷淡的人你吧,当初我离开的时候,你可一句话都没有挽留过。”   记得六年前的那天,付如筠告诉他说,上头已经通过了自己的辞职申请了,温白凡也只是呆呆站在走廊上,不为所动地“哦”了一声。   “我怎么知道你那是要跟我分手的意思,你分明只是说辞职而已。”温白凡手腕一翻,往沸腾的奶锅加了一勺可可粉,微涩的甜香在空气里弥漫开来,“况且,你既然已经决定了要离开我,作为被甩的人,我也没有资格说什么吧。”   猫咪大概是闻到奶香了,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跟磕了药似的绕着温白凡的裤脚猛打转,宛如一只狗。温白凡被这突如其来的粘人劲儿弄得受宠若惊,连开冰箱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踩到了小家伙。   明明之前都是一副“走开,挡道了!”的拽得飞起来的样子,现在又仿佛凶巴巴地在说“混蛋,走太开了,回来!”   温白凡被自己的脑补萌得不行,笑呵呵地挠了挠脸。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付如筠不高兴地瞪了他一会儿,又泄气地躺回沙发上。在这个男人面前,成熟知性的她也会不由得表现得像个赌气的小女孩。   温白凡背对着她,将奶锅轻倾缓缓注满了马克杯,他突然开口:“我知道的,是因为笑风吧。”   付如筠蓦地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的背影,低声道:“我始终不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知道你也不相信。”   七年前,温白凡和唐笑风被人发现倒在科学城的一个生物科技园里,一死一伤。   在此前的一宗贩毒案件中,唐笑风因为缺乏关键证据无法让嫌疑人入罪,于是指使线人伪造证据,没想到交涉的过程被温白凡撞破。争执之下,唐笑风令温白凡的头部受到重伤,倒地流血,他自己也畏罪自杀。   而温白凡的头部受了重创,关于这次事件前后的记忆尽数消失。等他出院复职的时候,却发现这个案件的调查过程被列入了需要高级权限才能查阅的秘密档案。   “就算他们都阻止我,但总有一天,我会将一切调查清楚。”这也是付如筠从宣传部辞职成为社会新闻记者的初衷。   “祝你成功。”温白凡端着杯子,在付如筠对面坐下,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盒子,“我姐烤的曲奇,吃不吃?”   茶几上放着一张今天的报纸,付如筠正想拿起一看,一只毛绒球闪电般“嗖”一下从厨房窜了出来,轻盈地从椅子跃上桌子,“吧嗒”一爪摁住了报纸。   琉璃般的猫眼里满满的防备之意,它一瞬不瞬盯着付如筠,仿佛在说:“你敢动一下试试?”   “嚯,瞧你家的猫,也太会占地盘了吧。”   温白凡连忙伸手把猫抱到地上去。   付如筠这才拿起报纸,指着新闻标题对温白凡说,“你看到了吧,伏建邦入院的新闻。”   -   关于伏氏集团董事长伏建邦,坊间流传着许多五花八门的说法。   伏建邦的身家并不清白,祖上涉黑,本人也手腕强硬。有人说,伏氏集团的崛起其实是伏建邦为了掩人耳目用来洗白生意的。他有个绰号叫“蜘蛛”,一方面是因为该集团的投资项目遍布各个行业和领域,尤其近几年,早已不仅限于医药方面,更开始染指娱乐和高科技行业,野心可见一斑。而另一方面,传说伏建邦拥有强大的地下组织和蛛网一样的情报系统,令他得以手眼通天。   流氓做到了极致就成了绅士。伏建邦之所以在普通人之中有很高的知名度,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在慈善事业上的高调张扬,每年都会雷打不动地为贫困落后地区的医疗建设事业公开捐赠巨额款项。   一直有这样的传言,伏建邦热衷慈善的最终目的是为了逃税洗钱,而那笔巨额捐款的来龙去脉一直受到政府的密切关注。有关部门曾多次对伏建邦的财务状况进行审查,但由于总是缺乏关键证据,每次调查都无疾而终。   伏建邦的妻子叫做林莉,是他的第二任夫人,比伏建邦整整小了25岁。两人六年前正式登记结婚,在此之前,林莉曾担任伏建邦的私人助理长达五年。   就在1月6日晚上,也就是大前天,这位年轻的伏太太因手术失败去世。次日,伏建邦因悲伤过度,需要留院观察。   今天的报纸上刊登的就是这一条新闻。   “大记者你要追踪报道这件事吗?”温白凡问。   “不只是我,同行的不少记者都在盯着这件新闻。只是圣慈医院有专门为社会名流服务的22楼特别住院部,未经允许的人都不能出入。记者只能蹲守在医院门口,或者在别的楼层搜刮边角消息,跟院方打游击战。”   “特别住院部?”温白凡将趴他脚边的猫咪一把捞起,将它四肢摊开放在膝头。   “就是为了名人们的隐私,没有出入卡的工作人员和亲属都没办法到达的一整层病房。尽管收费昂贵,却很受有钱人的青睐。”付如筠嚼着曲奇饼,口齿不清地说,“伏氏集团每年给圣慈医院投资很多钱,我们收到绝密的□□消息,说圣慈医院的沈司原院长跟伏建邦私底下交情匪浅。主编想让我以此为切入点,做一期关于医疗机构与医药行业的深度报道。”   “一块曲奇饼就把你的绝密消息收买了啊。”温白凡有些好笑。   “咱俩谁跟谁嘛。”付如筠支支吾吾地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情要拜托你……”   “你该不是让我调查伏建邦太太的死亡案件吧。”温白凡提醒她,“我是公职人员,可不是私家侦探,更不是记者。”   “嘿,你还挺有原则?”付如筠轻轻啧了一声,解释道,“我想让你帮忙调查的案子,是一件有点离奇的自杀事件。死者自杀的时间恰好就是伏建邦太太去世的当天晚上,他们都是圣慈医院22楼特别住院部的病人。” 第20章 二、纠纷   容光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脑外科专家,从医四十余年,他的名字与无数著名的成功手术案例一起被载入医学教科书,成为业内无人不知的妙手名医。然而,这样一个在临床医疗领域举重若轻的人物,却在数月前不幸检出了脑肿瘤。   在明知道只有手术才能完全切除肿瘤的情况下,容光依旧固执地拒绝手术,要求采取只通过定位放射线治疗的保守疗法。   容光是肖子玥进入这家医院后遇到的第一个病人,作为一个还处于试用期的小护士,居然被护士长指派去护理这样一位医学界的大人物,肖子玥该是何等的战战兢兢自然可想而知。当然,在如履薄冰的心情之外,这位年轻的医护人员也感到了满满的使命感。   可是没想到,就在急救手术后的第二天夜里,容光竟然在自己的病房里开枪自杀。   子弹穿透了太阳穴,容光当场死亡。   “我不相信容光先生是自杀的。手术前的那天,他看了窗外很久,忽然转过脸来对我讲,不管剩下多久能活,他都很想再去看一次平城的梅花。平城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但容先生从小孤僻,没有什么朋友,一天到晚都呆在书房里学习。考到医学院成为正式医生后,他把所有时间都用来研究和工作,就再也没有好好看过一次故乡的梅花。”   肖子玥站在急救直升飞机停机坪中央,黄昏的余晖笼罩其上,沿着她迎风独立的身姿细细裁出一个孤独的剪影。“他说很想看花的时候的表情,分明还是对这个世界很留恋,我没办法相信他会这么草率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作为特别住院部的分管护士,及时发现并汇报病人的情绪变化是她的职责之一,因此,在事件发生以后,肖子玥受到了护士长的当众责备。在此之前,肖子玥以试用期护士的身份被护士长委以重任,多少引起了一些人不动声色的妒忌。后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前辈们心里都颇有些幸灾乐祸,甚至还有的人趁机落井下石。   失魂落魄的肖子玥跑到天台去哭泣发泄,碰巧遇上了刚跟主编通完电话的社会新闻记者付如筠。   “为什么一直不愿接受手术的容先生最后还是妥协了呢?”付如筠给肖子玥递过纸巾,提出了疑问。   “4号那天,容先生的病情突然恶化,必须立即进行急救手术。当时病人已经陷入了昏迷,是他的儿子当机立断签署了家属意向书,同意医生将容先生送进急救室。手术后,苏醒的容先生在自言自语,我听见他说……”   肖子玥擦干泪水,看了付如筠一眼,咬咬牙,下定决心开口,“他说,没想到我这一生,会在这样的医生手上走向终结。”   -   “就是说,那个小姑娘猜测,容光的死亡跟主治医生马秋有关?”温白凡问。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肖护士留意到,死者的惯用手是右手,可是在自杀的时候,他却是用左手开的枪。可是,当她私底下将这些事告诉护士长冯宝仪的时候,对方却选择了对警方缄默,并且在事后严厉地斥责了肖子玥。”   付如筠敲了敲报纸上伏建邦的新闻标题,感慨道,“我还得想办法跟进医药交易的深度报道,容光的案子我就只能拜托你了。”   温白凡一脸为难地挠了挠头:“辖区警方已经以自杀定案,我很难插手的啦。”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事实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吗?”付如筠不解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万一容光不是自杀的呢,让犯人逍遥法外,你也觉得没有问题吗?”   “这种案子的知识壁垒很深,如果没能得到专业人士的配合,能找出决定性的翻案证据的可能性很小。”温白凡不为所动,平静地分析道:“况且,你听见的不过是肖护士的一面之词罢了,真相是什么,谁又知道呢?”   付如筠怔住了,良久才道:“我只是想要做正确的事情而已,袖手旁观的话我会不心安的。”她深深看了温白凡一眼,“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让有罪的人逍遥法外。正因为我们都是充满偏见、力量微薄的普通人,这才需要有能力的人替我们完成心愿啊。”   猫咪从温白凡的膝头跃下地,竖着尾巴哒哒跑开了。它挑了阳台上最好的一块地方,趴下,摊开四肢,懒洋洋地开始晒毛。   报纸摊开在桌上,被穿堂的风吹出了簌簌声响,温白凡瞥了一眼“圣慈医院”的字样,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他敛下视线,半开玩笑地叹了口气:“神圣的礼拜日还有让我出去工作,新新是没天理了。”   -   乔可均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冬日正午的阳光像贴在门边上突然失了平衡的窃听者,一股脑从落地窗外跌了进来。   “哈啾!”父子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喷嚏。   强迫性常染色体显性遗传性光眼激发综合症,简而言之,就是一种接触到强光就会打喷嚏的反应。这种症状存在于大约20%的人身上,具有遗传性。   乔可均租住的是以设计简洁、交通便利、私密性强为特点的高级公寓,由于每户的面积不大,设计也是以一人独居为主题,入住的人大多是拥有体面工作和良好经济能力的单身人士。   这意味着相当安静的居住环境,附近甚少小孩、老人和宠物。   乔新摸了摸小鼻子,抱紧了地板上跟他差不多大只的狗熊公仔,一脸不乐意地看向窗外,突然说道:“老爸,我想养只狗。”   “什么品种的?”乔可均坐回电脑前。   乔新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但听老爸这反应似乎有戏,便当真仔细盘算了起来,半晌才做出决定:“阿拉斯加吧!”   “不行。”乔可均一口否决了,手下飞快地打字,眼睛就没离开过屏幕。   “为什么!”乔新的心情从云端跌落,生气地在木地板上扣扣戳戳。   乔可均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说道:“阿拉斯加犬个头太大,你遛不动。”   “你是大人啊,肯定牵得住。”乔新显然不满意这个理由。   “是你要养狗,为什么我来遛。”乔可均毫不留情地一句话堵回去。   他看了一下挂钟,不知不觉已经快到中午,要放在过去几个月的随便一个周末,乔新早吵着要出门玩了。今天却不知为何特别安静。   和普通小孩不同,乔新没上过幼儿园,在到朝城来上小学以前,他从未接触过集体生活。从前在南城生活的时候,邻居家有一对比乔新大两岁的双胞胎姐妹,她们很喜欢这个可爱的弟弟,经常缠着他玩耍。但乔新却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后来甚至发展到了一听见两个小姐姐的敲门声,他就默默钻到桌子底下躲起来。   乔可均也是一个奇怪的父亲,他浑然不觉儿子这样有何不妥,因为这种孤僻的性格和他如出一辙。转学到朝城以后,因为跳级的缘故,乔新比班上的小孩都要小几岁,乔可均倒不担心他会被欺负什么的,只是在心里理所当然地认为,儿子在学校里肯定是那种成天独来独往,不怎么爱理睬别人的小孩。   毕竟他自己就是这样一路长大的。   谁知道开学第一天回家,乔新就竖起小食指,跟他爸一本正经地宣布,自己交到了朋友。尽管知道乔新从小吸收信息的能力就很强,但听到“朋友”这种新鲜的词汇从他嘴里说出,乔可均还是感到一阵意外。   但他也没有特别在意这个事情,在内心深处,乔可均依然觉得,既然这个孩子和自己这么相似,想必过不了几天,这段友谊就会自然而然地冻结。   然而乔可均再一次失算了。   几个月过去了,乔新和他的朋友依然维持着很好的感情,甚至就在前几天,那个外号叫做“海绵”的小男孩还主动跟班主任申请和乔新做同桌。   乔新回来转述这件事的时候表情酷酷的,一副对方的热情让他相当困扰的样子。   然而,他一晚上就把这件事情跟老爸翻来覆去讲了三遍,熄灯后还对着狗熊公仔唠叨个不停。   两个小孩住的地方离得不远,即使是周末他们也会黏在一块玩。乔可均经常要周末加班,幸好对方家长很热心,他也乐得当甩手掌柜。   瞥了垂头丧气的儿子一眼,“你怎么不去找那小孩玩?”   “班里有人摔伤了腿,老师组织班干部去医院探病。”乔新鼓着包子脸,不开心地将狗熊的脑袋捏来捏去。“有什么好去的,反正探望也不会让她痊愈得更快,反正医生一定能治好的啊。”   “你这样想是不对的。”乔可均说。   他双手从键盘上撤开,起身,缓步走到乔新跟前,弯下腰与他直视,纠正道:“医生是很无力的,但每一个走进医院的患者都把他们当作无所不能的神。正是人们这种‘医生一定不出错’的观念牵绊着医疗发展的步伐,因为比起医学的实质进步,医生只会越来越关注如何避免纠纷。”   -   乔可均的书桌十分简洁,只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一支钢笔和一本薄薄的记事本。   记事本上搁着一只精巧的小纸船,折纸边缘的部分些许泛黄,看得出是个有点年头的手工。   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大段私信的往来对话,基本都是对方联系人在絮絮而谈,乔可均偶尔回复几个“嗯”。   -当时发生了那件事,为了避风头,你被撤下了一线,调到南城分院去了。真可惜啊,我还一直暗地里期待着你的风光凯旋呢。   -啧,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轻易被打败,连医生的身份都放弃了。   -自从关于Prometheu的研究报告发表后,薛名远医生得了很多医学界的奖项,近年来名声大噪,不仅到全国各地去开讲座,关于他的个人报道也接连不断。虽然在那之后他一直吃老本,再也没有别的成果问世,也远离了临床医疗,但他在医院里的地位却扶摇直上,据说马上就是副院长了。   -伏建邦也对他青眼有加,意在将薛名远塑造成自己医疗保健品推广项目的专家代言人。大前天,伏太太的手术也是他指名让薛医生亲自操刀,还特地用直升飞机将还在外地演讲的薛名远接了回来,这阵势……啧啧,只是没想还是……后来的事情你大概已经知道了。   -   在乔可均一番奇怪的说教后,乔新仰着脸看他,没有说话。父子一坐一站,目光静静地对峙着。   最后还是乔新先移开了视线,他有点受不了屋子里压抑的安静,起身跑去打开电视。   “手腕强硬的伏建邦曾经多次在检察院的调查风暴中全身而退,而检察官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七年前的秋天。”   智能网络电视正在播放一个以辛辣著称的谈话节目,这档节目因为观点尖锐被下架多次,但过一段时间却又改头换面地重新出现,仿佛在和审核部门打游击战。   “然而当时,伏建邦的秘书之一方启航在审讯中突发心脏病。”只听见电视机里传来节目主持人侃侃而谈的声音,“急救手术后,他留下认罪遗书,坠楼自杀身亡。检察院的线索就此中断,调查不了了之。于是乎,伏建邦无罪释放,安然脱身。”   节目嘉宾接腔:“如果当时方启航没有自杀,现在的局势如何倒是未知之数。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七年前的方启航自杀事件,还是这次的林莉手术死亡,相同的地方是都发生在无论硬件设施还是医疗科研水准都属全国一流的私立圣慈医院。”   接下来是一段隐晦的动画视频,影射的是圣慈医院与伏氏制药之间存在的互惠互利的关系。   在节目的最后,主持人意味深长地总结道:“在推理小说里,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节,凶手不是强盗、流氓,反而死者身边最亲近的人。看似没有留下任何证据的犯罪手法,往往是凶手利用他最擅长的领域来实现的完全犯罪。被层层壁垒阻挡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或许马上就会被揭晓,或许,将永远埋藏在黑暗里。”   乔可均回到电脑前,只见对方又发来了新的消息。   “你那时走得太潇洒了,落下的书籍资料我私自替你保存了一部分,数量不多,当留个纪念吧。正好我明天值班,要不劳驾您故地重游一番?”   乔可均苦笑,多年不见,连卢凯这种天生的二愣子都学会了委婉地说话了,只是,这种刻意为之的隐晦反而勾起了他那段不太美好的回忆。   那时候,他的离开可不潇洒,被无数双眼睛暗中监视着,以防他夹带任何形式的资料。与其说是离开,倒不如说是被驱逐。   乔可均抿了抿嘴角,思忖片刻,慢慢输入了一行字:“嗯,明天见。”   他扣上笔记本电脑,转身走进厨房,打开了冰箱。   乔新捧着一本书坐在沙发上,从书本的上页露出两只大眼睛,紧张地盯着乔可均在料理台前忙碌的身影。   只见乔可均像做实验似的一脸严肃,将菜谱上标注的各种食材和调料按照顺序放入锅里。   不一会儿,热汤咕噜咕噜地翻腾出食物的香味。   乔可均舀起一小勺,学着美食节目里的样子尝了尝味道。   乔新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偷偷松了口气,今天好像做的还挺成功?   乔可均平静地思考了片刻,默默从橱柜取下一只杯子,到水龙头下接了点清水漱了漱口。   “走吧,天气不错,我们今天出去吃。”他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转过身对儿子说。 第21章 三、偶遇   父子俩在附近的晓春新城购物中心找了一家干净舒适的餐厅,两人坐下,各自捧起一本菜谱。   点完餐,乔新也不像别的小孩一样吵闹,只见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八阶魔方,自顾自地玩了起来。   这时候,一名年轻女子挎着电脑包,脚下生风地走了进来。   只见她挑了一个角落的座位坐下,与乔家父子隔了一盆绿植的视线距离。   这女子生得浓眉大眼,素面朝天的样子虽然不够精致,然而神情灵动,像是从热血漫画里风风火火走下来的角色。   夏映蓝?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见到她。   乔可均垂下眼眸,默默喝了一口水。   -   我真的不是萝莉控,只是莫名其妙被萝莉控。——温白凡   被坐在轮椅上的小女孩步步逼到了墙边,还自带“咚”一声清脆音效,就算温白凡是个处变不惊的脱线少年,此刻也难免有些哭笑不得。   小女孩仰着脸,奶声奶气问他:“哥哥你为什么要走来走去?”   温白凡不过就在住院区21楼的走廊上晃悠了两圈,居然就被这眼尖的小姑娘盯上了。   “叔叔得了……病,要看医生,在排队呢。”温白凡抬头看了一眼头上神经科的牌子,表情十分无奈。   谁让21楼只有儿科和神经外科的诊室,他就算再不要脸也没法自诩为儿童患者,只能有苦说不出地假装自己是个神经病。   “我叫小美,哥哥你呢?”小姑娘大方地自我介绍。   “你要叫我蜀黍。”温白凡蹲下身,循循教导:“小朋友,你可不能把个人信息随便透露给陌生人哦,很危险的。”   “我当然知道啊,否则为什么要把名字告诉你。”小美叹了口气,耐下心地跟温白凡解释,“对你来说,现在我就不是陌生人啦,你就可以把名字告诉我了。”   温白凡一下被这彪悍的逻辑唬住了,他想了想,认为小美的话不无道理,便爽快地和她交换了姓名。   小美满意地点头,老神在在地说道:“想更好地与人交流,关键在于彼此的信息对等,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所以,在成为好朋友之前,我们先来轮流问答吧,如果哪一方答不出的话,就必须把下一轮的提问权交给对方。”   温白凡茫然地挠了挠头,谁能告诉他,眼下这莫名滑稽的场面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今天自己明明是来暗访容光医生的自杀案件的,情节气氛正进行到紧张又正经的阶段,却突然冒出来一个看着十岁不到的小女孩,不仅将他堵在路上,还被她咣咣地往自己的脑子里灌输搭讪理论?   虽然她这说的一套套的还挺有说服力的样子,但也太奇怪了,好端端的,他干嘛要蹲在走廊上跟小女孩玩游戏哦,人生分明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好吧,谁先开始?”温白凡跃跃欲试。   “你。”小美清了清嗓子,“听好了,医院只收病号,猜一个成语。”   温白凡有些纳闷:“你刚不是说让我先开始的吗?”   “是啊,但你已经用掉了第一个问题了呀。”小美一本正经。   “???”温白凡不解。   “你问‘谁先开始’,我回答‘你’。”小美笑得一脸开心。“现在轮到你来猜谜语了,医院只收病号。”   温白凡想了想,迅速想出了答案:“别来无恙。”   “你真棒。”小美一脸赞赏,说:“轮到你发问了。”   “这里,每天,包括现在,都有那么多人走来走去,”温白凡转了转脖子看着四周,摸摸自己的鼻子,“你为什么只堵住我一个?”   小美歪着脑袋看他,吃吃地笑了:“因为你长得很帅,是小美喜欢的类型。”   “噗。”这小姑娘真有意思。   “好了,又轮到我了。”小美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小声道,“请描述你从小到大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   小时候的事情温白凡早就忘光了,他只好顺嘴瞎编,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脑子里出现这样的画面:“那个女孩叫……就叫她小筠吧,她比我高一点,有一双很好看的大眼睛,短头发,小麦色的皮肤。她笑起来很漂亮,但可惜不太爱笑,话也很少。”   “哇,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啊。”。   “那小美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小美抬手捂着脸,细声喊道:“像你这样的。”   “噗。”这小姑娘真的太有意思了!   “好了,我继续问你。”小美清了清嗓子。   “请讲。”温白凡信心满满。   “听好了,从前有冰块脸、小可爱和小美三个人,他们各自每分钟行走70米、68米、62米。星期六,冰块脸和小可爱从奶茶店去游乐场,小美从游乐场去奶茶店,三人同时出发,冰块脸和小美相遇,又过了2分钟,小可爱和小美相遇。问:游乐场到奶茶店的距离是多少?”   温白凡僵在原地,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小美尚嫌不够地刺激他:“还没算出来吗,我的朋友,就是题目里那个冰块脸,他在一分钟之内就能得出结果哦。”   “小美,怎么自己跑这里来了?”一位年轻的女士从走廊的那头匆匆走了过来,“妈妈刚才跟卢医生说话呢,不是让你乖乖地待在门口的吗。”   小女孩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温白凡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做应用题了,他一脸感激地看向小美的妈妈感激,眼神仿佛在看圣母玛利亚。   “不好意思,她给您添麻烦了。这孩子摔伤了腿,在医院养伤,平时也没什么人陪她玩,所以有些人来疯,请不要介意。”这位年轻的妈妈笑着致歉。   临走时,小女孩向他招招手,温白凡弯下腰,小美在他耳边小声说道:“虽然你算术很烂,不过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小美还是很喜欢你哦。”   她掏出一只小纸船,用指头拱了拱,将它立了起来,轻轻放在温白凡的手心,“喏,这是另一个帅叔叔手把手教我折的,他说这是送给喜欢的人的礼物,送给你啦。”   温白凡摸了摸鼻子,没忍住乐了:“谢谢小美。”   -   “乔哥你来了!”卢凯从儿科诊室里“嗖”一下探出头来,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几个小萝卜头,“稍等,我马上就忙完。”   乔可均也是过来人,略一打量便知道他这“稍等”和“马上”的水分有多少。   “我先去买点喝的。”乔可均和他打了声招呼,走向长廊另一头的自动贩卖机。   一罐咖啡“咕噜”滚出取货口。乔可均弯腰捡起,勾起拉环,喝了一口便握在手里。   他信步踱至窗边,窗外熟悉的景致扑入视线,饶是他心性清冷,但故地重游时也免不了有几分感慨。   连当年跟在他身后咋咋呼呼的实习小医生现在也开始独当一面了。   卢凯是个性格开朗的年轻人,但即便如此,当年他被分配到乔可均手下时,依然被虐待得苦不堪言,甚至不得不到三楼进行心理辅导。   曾有专门为医生提供压力疏导的心理师戏称,走进他诊室的新人里,十有八九都是被乔医生虐哭的。如果把那群实习医生比作孩子,那么乔可均的名字就是堪比大灰狼的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还记得某一年,圣慈医院宣传部撰写院庆刊物,他们曾想为“神外的那位乔医生”制作一期专题报道。在乔可均的消极合作之下,于是他们只好转而找到了当时还是实习医生的卢凯进行侧面采访。   “乔哥不骂人,但你一旦犯了错,他看你的眼神,就像看一具尸体。”小卢医生将一场本该洋溢着赞美与恭维的例行采访当成了投诉大会。他恨不得抓住院刊记者的手大声哭诉,“冷漠羞辱,精神暴力,在我具备成为一名优秀的神外大夫的实力之前,乔哥就彻底断绝了我成为一名优秀的神外大夫的念头。”   卢凯还给乔可均在背地里起了个外号,叫做Dr. Z。   Z for Zombie,吸血鬼的意思,专门形容这个人的冷酷无情。   然而七年前,当乔可均被匆匆遣离医院的时候,在一众明哲保身与幸灾乐祸的面孔之中,卢凯却是唯一为他公开送行的人,甚至还在背后悄悄掉了几颗眼泪。   想起往事,乔可均轻轻一笑,远远地看了诊室里的卢凯一眼。这家伙的脾气二了吧唧的,莫名地很受小孩子的欢迎,现在成为儿科医生倒也挺合适的。   -   乔可均将喝空了的咖啡罐投进垃圾桶,正想到天台去抽根烟,刚迈出一步,就听见身后有人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声乔医生。   乔可均只好停下脚步,从窗户的倒影往回看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耐。   “哎,真的是您啊,太意外了。”似乎是刻意让人感到烦躁,那人说话时每个音节都拖得很长,语气里带着呼之欲出的轻蔑讽刺,“好久不见了,上次在21楼见到您,已经是六年,哦不,七年前的事情了吧。”   乔可均转过身,淡淡地吐出三个字,“薛名远?”   这升调的尾音所包含的漫不经心让薛名远莫名感到恼怒,仿佛自己是多么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甚至连名字都不值得被乔可均深刻地记在脑子里。   而刚才在停车场,他却是一眼就认出乔可均来了。毕竟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一直都在被迫仰视着这个人的背影。   还记得那时候,薛名远眼看着就要晋升为神经外科的副主任了,没想到却被这个闷葫芦给捷足先登。尽管那是沈院长亲自破格提拔的特殊人才,但想到年纪资历略长一筹的自己竟还得忍气吞声地屈居人下,薛名远便一直对此无法释怀。   这些年的顺风顺水非但没有让他修炼得更有涵养,反而催化了薛名远内心的嫉妒和狭隘。本以为再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成为名医的自己终于可以压他一头,没想到乔可均却还是一副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   “多年不见,您还是这么傲呢,乔医生。”薛名远倒吸一口气,造作地Oops了一声,“哎呀,瞧我这脑子,差点都忘了,您已经被吊销行医资格,再也不是医生了呢。”   乔可均被吊销行医资格一事由始至终没有被公开,就连卢凯也对内情一无所知,只以为是乔可均心高气傲,不能忍受被流放的耻辱才毅然辞职的。   薛名远近年来俨然成了半个公众人物,他越发注意起个人形象,出门在外常会讨巧地穿上带有内增高的皮鞋。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比乔可均要矮上整整一个头。这就导致了当薛名远试图以一种自恃高贵的眼神瞪视对方时,呈现的却是眼珠子用力往上拉扯的滑稽画面,那明晃晃的三白眼让人看着十分替他着急。   乔可均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不解,自己不过是喊了一声薛名远的名字,为何这人就能杵他面前演起了百转千回的内心戏。   这时,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了脚步声,冲散了这个僻静的角落里单方面剑拔弩张的气氛。   “薛医生,原来您在这儿。伏先生请您到他的病房去一趟。”   “好的,我马上来。”薛名远旋即回过身,对那名西装挺括的高个子青年笑了笑,“有劳周秘书了。”   他没有回头再看乔可均一眼,走出两步,薛名远才回过神来,感觉到自己的背后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方才薛名远看似占尽风头,但在他的潜意识里,终究还是被根深蒂固的畏惧占了上风。   被薛名远搅和了一顿,乔可均也失去了抽烟的兴致。他漫不经心地在走廊上张望,视线不经意地投向了身侧墙上的医院宣传栏。   沈院长的照片被贴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沈司原在他离开后似乎变化不大,鬓间一丝白发也无,从皮肤和肌肉的紧致度看不出他已年近七十,不知道是照片被修辑得过分完美的缘故,还是得归功于日新月异的医美技术。   目光落在那张熟悉的脸上,乔可均平淡的眼神刹那变得复杂起来。   这位是他昔日的伯乐,也一度是他作为医者的职业生涯里最敬重的人。   关于过往的纷繁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飞快重叠。   外形笨重的电子屏幕上赫然呈现着一个纤毫毕现的脑丘体,无数泛着蓝光的神经元符号如星光般散落其上,切换的画面尽是跃动不止的数据和意味不明的电波示意图。写满凌乱公式的稿纸仿佛簌簌洒落的雪花,瞬间覆满了不到二十平米的实验室。   病房内,伴随着花瓶碎落的声响,白色的海芋散落一地,满室花香与医用消毒水味道混合在一起,经年不散的气味从他的记忆深处倏忽飘散开来。微量注射泵、十指绷紧的橡胶手套、惊恐无状的泪眼、汨汨流淌在塑料软管中的鲜血、破门而入的冲撞声、从高楼直直坠下的身影……   乔可均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心跳蓦地变得异常沉重。   -   与小美挥手道别后,温白凡将纸船仔细叠好揣进兜里,信步绕过一处拐弯的墙角,只见一黑一白、一高一矮的身影向他迎面走来。   那一段的走廊并不宽敞,温白凡礼貌地侧了侧身,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一个身着黑西装的男人与温白凡擦肩而过,两人前后脚走进了通往22楼特别住院部的专用电梯。   这个电梯需要刷下专门的磁卡才能激活,这既杜绝了无关人等混入特别住院部的可能,同时也说明了内部人员作案的几率非常高——假设案子本身是存在的话。   白大褂的样子有点眼熟,他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昨天与姑姑一家吃午饭时,在什么电视节目里见过他。与其貌不扬的医生相比,那个黑西装青年便教人留神得多,他个子挺拔,五官俊朗,走在路上令人不由得多看两眼。   但比起长相,温白凡更在意那人身上那股淡淡的,恍惚间似曾相识的气味。   据说是有这么一种理论,因为嗅觉神经结构独特,更容易激活大脑当中处理情感与记忆功能的路线,因而在记忆里保存的完整程度也就更高。再加之嗅觉天生较旁人更发达,温白凡对于隐藏在气味当中的信息总会尤其留意。   他扭过头,视线恰好和黑西装的眼神对上,直到电梯门徐徐关闭。   温白凡靠在墙边,闭了闭眼,一张裹着迷雾的面孔如同泥鳅般在他的脑海里游走开去。   再一睁眼,一张熟悉的面孔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温警官,这么巧啊。”乔可均嘴角轻勾,眼底飞快闪过一抹戏谑。 第22章 四、新人   “这么巧啊,马医生。”温白凡刻意挡住了马秋的去路。   空旷的直升飞机停机坪上,冬日的寒风猎猎作响。马秋无措地站在原地,神色有些惊惶。   他长着一张容易让人消除戒备心的娃娃脸,简直是得天独厚的犯罪条件。不过他的年纪确实也不大,三十岁左右。   温白凡拎起一件被搭在栏杆上的白大褂,拍了拍上面不存在的灰尘,“担心沾上烟味会影响到病人,还特地脱下来,真是一个负责任的医生呢。”他修长的手指划过衣背的折线,轻轻对叠了一下,贴心地递回到马秋手里。   “你、你是谁……”   温白凡笑而不答,轻轻抽走了马秋手上未燃尽的香烟,在水泥墙边捻熄了,将烟头放回马秋手里。“我观察您一早上了,瘾真大啊,每隔一个小时都要上来抽烟。”   当然,温白凡发现的远不止如此,比如还有马秋被同侪医生排挤的事实。那些人在休憩的短暂间隙也会旁若无人地说笑,戏称他为“海归小子”,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只、只是最近压力大。”马秋喃喃解释道。   他的气场实在弱得可以,被陌生人堵在自己工作的医院里,却懦弱得只发抖的小鹌鹑,让人想起了中学校园里被流氓学长围在厕所里欺负的孩子。   就这样一个性格畏缩的家伙,再加上年纪和能力都无法服众,院方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才会让他担当一个辈分极高、资历深厚的著名脑科专家的脑肿瘤手术的主治医生呢?   “为什么压力大?”温白凡眼睛一眯,“难道是容光医生的死让你觉得愧疚吗?”   马秋退后一步,双唇紧闭,表现出下意识抗拒的姿态,脸上的表情却是俨然一副被戳中了心事的样子。   他旋即抬起头来,目光戒备地看了温白凡一眼,佯装镇定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记者吗?那件事警察已经以自杀定案了,你还想调查什么?”   温白凡脸上还是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心里却有些郁闷,自己看起来就这么不像镇守一方安宁团结的警察蜀黍吗?   马秋却以为自己猜对了,松了一口气。   “正如已经对外公布的消息,1月4日早上,容光先生病情急转直下被送进ICU,我们认为手术刻不容缓,病人的家属也签署了同意书。”说是不愿透露信息,马秋却又喋喋不休地开始叙述案情,不知是为了打发温白凡,还是为了自己说服他自己。“经过抢救,手术成功,但是病人苏醒以后心情很沮丧,甚至有些暴躁。不幸的是,6号晚上,他就在自己的病房里开枪自杀。   马秋的说辞非常官方,也许是他早有准备,也许是院方要求他这么说,但可以感觉到,说着说着,他的情绪变得低落:“事发的时候,病房里只有容光先生一个人,他趁着护士刚离开的时机,从携带的私人箱子里拿出枪支……”   “病人进行的是脑部手术,而导致他自杀的原因,至少从表面看来,是因为情绪失控。”温白凡提出了质疑,“这会不会是因为你的治疗方法出现了什么问题,才导致了容光先生情绪失控?”   “不可能。”马秋语气斩钉截铁地反驳道,“我之前在A国的著名医学研究所任职,曾经治疗过相关的临床病例,手术都相当成功,因此沈院长才邀请我到这家医院工作。即使是容光先生的这次事件,单从手术本身而言也是成功的。”   -   乔可均将人领到一个背风的角落,动作熟稔地从墙角的阴影里拖出一个用咖啡罐自制的简易烟灰缸,“居然还在,有烟吗?”   “没有,不抽烟。”温白凡倚着栏杆,打趣道,“没看出来乔主任居然还有这种嗜好。”   “以前偶尔会上来抽一根,后来就戒掉了。”乔可均拿出纸巾,将一根固定在地上的排水管擦擦干净,坐了下去,“回到熟悉的场景就会莫名被惯性支配。”   温白凡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几根棒棒糖,挑出一根,抛到乔可均手里:“过过嘴瘾。”   乔可均接住低头一看,不出所料是巧克力奶味儿。   他嘴角不明显地一抬,动手撕开包装纸,“谢了啊。”   “不客气,就当是这个的回礼。”温白凡拍了拍略沉的背包,“容光的案子已经结了,我以刑警身份介入不太合适,幸好卢医生在安保队有熟人,拿到了当天特别住院部走廊的监控资料备份。”   22楼特别住院部的走廊采用的是夜间传感器的监视摄像头,从监控录像中可以看到,案发当天,也就是1月6日晚上11点30分,容光在房间里开枪自杀,枪声惊动了值夜的医生护士,他们从值班室火速奔向出事的房间,护士长顺道查看了伏太太的病房,却意外发现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也就是说,容光医生的自杀和林莉被发现死亡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事情。”温白凡将棒棒糖用舌头抵到腮边,含糊道,“这到底是两者之间真的存在什么样的关联,抑或就是纯粹巧合呢?”   特别住院部在最近两三年才正式投入运作,入住的社会名流必须承担比普通病人高昂十倍的治疗费用,而相应的,院方会遵照当事人的意愿进行治疗,并且绝对保护病人的隐私。   “这保密工作是百密一疏啊,主要是人事培训不到位,混入了这么些个菜鸟医生护士,几句话就把自己交代了。”温白凡用牙齿将糖块咬得咯吱咯吱响,“如果不是那个小护士坚持让我的朋友来调查这个案子,我也不会掺和到这里面来。”   乔可均轻笑一声,“年轻人喜欢用理想的情怀来捍卫自己的职业尊严与想象,如果遇上有心人想要利用这种激情的能量,只要通过不恰当的人事安排,就可以实现对他们进行操控。菜鸟代表着破坏与新生的力量,同时也是可以被随意舍弃的存在。”   -   圣慈医院的各项设施都配置一流,连餐厅的装潢也精致得不似一般的医院食堂,食物档次颇高,可供选择的种类丰富,巨大的落地窗外视野高阔,令人心情振奋。   宽敞舒适的卡座内,几个身着白色护士服的女子叽叽喳喳地小声聊天,享受着难得的午间休闲。   一名眉毛修得特别平的护士捂嘴轻笑,小声道:“护士长是早更了吗,最近动不动就斥责别人。就拿今天说吧,子玥不过迟到了一分钟,就被她当众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转了转眼珠子,视线有意无意在一名中年护士脸上打转,后者垂眸小口啜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   另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圆脸护士不甚在意地道:“护士长一向要求都很严厉,最看不惯不守时的人,肖子玥挨骂也是事出有因嘛。”   中年护士搁下茶杯,轻轻一抹嘴,看似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关键不是迟到多久,而是谁迟到,护士长这是借题发挥呢。”她的视线扫过在座的几个护士,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最先开口的大平眉护士身上,“肖子玥还在试用期,就闹出了特护病人自杀这么大一件事,护士长想必不愿让她留下来,当然得想法设法地刁难,让她识趣地主动辞职。”   平眉护士捂嘴笑:“哎呀,果然还是傅姐心细,这都看出来了。不过真奇怪,特别住院部的分管护士按理说不都应该按照资历和能力分派任务的么,护士长居然点名让肖子玥来护理容先生这样重要的病人。不说我,虽然我比子玥早来几个月,好歹也是过了试用期的人,就看在座各位前辈,论资排辈,怎么也轮不到她肖子玥呀,却被护士长排在这样一个新人后头了。”   说起这个,几个年纪稍大的护士神色间也颇有些忿忿不平。其中有人忍不住开口讥笑道:“为了拉拢自己的人马呗。你没看到,那新来的一直唯护士长的马首是瞻,我们闲聊的时候问她容先生的病情,她都闭口不谈,说什么‘我有责任保护病人的隐私’、‘情况我会向护士长直接汇报’……那态度真是拽上天了,想到就觉得讨厌!”   “是啊,我最看不起这种嘴脸了,只知道抱大腿、拍马屁!”大家对肖子玥的厌恶态度都出奇地一致。   “不过,现在可有得她后悔了吧,呵呵。那黄毛丫头还以为护士长是要提拔她呢,傻不傻,那是要把她推出来做挡箭牌,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年轻人,总得吃点苦头才知道长大。”那个姓傅的护士意有所指地说道。她是副护士长,但因了这尴尬的姓氏,便让大家称呼她为“傅姐”,倒也多了几分亲切。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伏太太术后三小时内死亡,护士长会被追究看护不当的责任吗?毕竟她是护理方面的负责人。”有人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说道,“你们猜,她最近心情不好,会不会是被上头施加压力了呢?”   傅姐垂下眼眸,勾起嘴角,缓缓道:“我说啊,这种事情还是不要拿出来讨论了吧。”   “哎呀,有什么关系。要我说啊,如果护士长被降职了,傅姐您就是最有竞争力的候选人啊。”挑起话题的那个平眉护士笑道,“到时可别忘了罩着咱们这些小的。”   “这丫头,乱说什么呢。”副护士长状似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   冯宝仪规定的午休时间非常有限,这群护士凑到一块儿吃完饭,聊了没两句也就散了。一群白衣天使翩翩走出餐厅的时候,就餐的人流也才刚开始多起来。   殊不知,就在她们刚才离开的位置身后的卡座里,一个人攥紧了拳头,修剪得整齐的指甲深深陷进手心里。   “她们实在太过分了。”肖子玥双眼微红,轻咬下唇,“我不相信护士长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可是你看,护士长本人也不赞成你对马秋医生的怀疑。”温白凡挖了一大勺黑森林蛋糕,欢快地往嘴里送去。   乔可均抿着咖啡,没有说话。他想起了沈司原,当年的自己也是对这位老院长相当敬重,以为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然而现在回想起来,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错得有点可笑。   将桀骜不驯的新人推到风口浪尖是有些人惯使的伎俩。倘若菜鸟乘风破浪,上位者便是他们知遇的恩人,而万一对方意外沉沦,这些人也可全身而退,不会遭受半点损失。   瞥了一眼肖子玥脸上倔强的表情,乔可均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的怀疑不是无缘无故的。”肖子玥辩解道,“这句话是容光先生自己亲口说的,就在手术过后醒来的第二天,他说,没想到我这一生,会在这样的医生手上走向终结。”   乔可均放下咖啡,似笑非笑地道:“你对马秋医生的能力有怀疑?”   “我只是一个护士,我不知道。”肖子玥低下头,喃喃道,“不过既然容光先生作为学界权威也这么说的话,肯定也有他的道理。”   乔可均和温白凡对视了一眼。   “据我所知,容光先生早在入院之初便曾在口头上拒绝任何情况下的手术治疗。”温白凡对肖子玥说,“可是后来,家属却听从马医生的建议签署了手术意向书。”   肖子玥点头:“是的,签字的是容光先生的儿子,他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就这样死去。”   “贵院特别住院部的制度方针不一向是以病人本身的治疗意愿为准的吗?”温白凡强调了“病人本身”这几个字眼。“许多人花费高昂的费用,就是冲着这一点来的吧。”   “任何病人来到医院,都是冲着能治好病来的。比起这些冷冰冰的所谓制度方针,难道不是病人的生命更加重要吗?”肖子玥的眼中充满不解,声音拔高了一点,“容先生的身心备受疾病煎熬,这才说出不愿意接受手术的丧气话,我认为医护人员不能为了盈利而一味盲从,反而应该坚持向病人坦陈利弊。”   乔可均嗤笑道:“刚才你不还在强调容光的权威地位吗?那么你认为,作为国内知名脑科圣手的容医生,对于所谓的治疗方法上的利弊,难道不比你道听途说的印象来得更加清楚透彻?”他不急不缓地逐处回击,“既然你认为不愿意接受手术是容光的丧气话,不应该听从,那么,你又如何断定所谓的‘生命葬送在主治医生手上’不是他的另一句丧气话呢?”   肖子玥动了动嘴唇,内心急切地想要辩解,却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可以反驳他的话,只好默默垂下头。差不多的话,其实护士长也跟她说过,只是分析得没这么透彻,态度却更加严厉,对她盲目猜测马秋医生的行为相当不满。   肖子玥顿时感到十分委屈,她是全心全意地站在病人的立场为他们着想的,却没有一个人欣赏她的纯真与勇气。   须臾,还是温白凡打破了僵局,他问道:“在死者出事的当天,他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肖子玥想了想,回忆道:“容先生见了两个人,上午来探病的是他的儿子,下午来的是一位律师。那人带来了一个黑色的小保险箱,我只听到了几句对话,好像这是容先生让他帮忙从银行里取出来的,但他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后来据办案的警官说,凶器就是藏在这个保险箱里的。”   “与这两人见面以后,死者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吗?”   肖子玥沉吟半晌,突然想到一点:“大概是晚饭前左右,容先生让我给他取来了一双医用的橡胶手套。”   “他有说是拿来做什么吗?”   “我没敢问。自从做完手术以后,容光先生就性情大变,脾气变得喜怒无常。”   “性情大变?”乔可均定定地看着她。   肖子玥微微瑟缩了一下,不敢和他对视,这个男人长得如此俊美,却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说话的语气口吻莫名让她想到那位严厉得近乎冷酷的护士长。   温白凡瞥了脸色有些凝重的乔可均一眼,对肖子玥温言道:“你详细地描述一下他的精神状况。”   肖子玥仔细回忆了一下,斟酌着开口:“容先生从前虽不苟言笑,却是脾气很温和的一位老先生。但自从做完手术醒来以后,他就变得暴躁易怒,经常无端发火,独处的时候还会自言自语,就像是……和空气中的幻觉对话一样。如果我不小心打扰了他的独处,容先生还会乱扔东西,对我大吼大叫,但心情平复了以后又会道歉,我感觉他像是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所以有些害怕。” 第23章 五、操纵   午休时间已到,肖子玥不得不先行离开。   温白凡加点了一份心太软,精致的银勺破开松软的蛋糕,巧克力熔浆喷薄出浓腻的香气。他怡然自得地舀起一口往嘴里送。   “正如马秋所说,那一场手术很成功,却留下了后遗症。” 乔可均杯子里的黑咖啡已渐渐失去了热气,“他的右手还能维持日常的生活,但因为运动神经受损,会出现间歇性抽搐和痉挛,这意味容光无法继续担任一名外科医生了。”   马秋为他制定的治疗方案里,有很高的概率会造成半身不遂的后果。因此,即使只有通过手术才存在痊愈的可能,容光也不愿意赌上外科医生的尊严,这就是他坚持进行保守的定位放射线治疗的原因。   根据肖子玥护士的说法,容光在自杀之前曾向她索取了一对医用的橡胶手套。   “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最奇怪的是,为什么死者要用枪自杀?”乔可均说道,“我们身处一个枪支管制严格的国度,而作为外科医生,他原本可以选择无数种比□□更合理的杀人工具,手术刀、药物、针筒乃至一根软管,哪一样都比开枪自杀更容易操作。”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后来我想明白了,大概容光没有办法接受治病救人的手术刀用来结束一个人的生命这件事。”   “但他为什么会在自杀之前戴上医用手套。”温白凡有些不解。   “职业病吧,沾血就得带手套。”乔可均将平板电脑摊放在桌上,上面显示着罗飞发来的电子资料库里找到的调查文件,他分析道,“在容光的那双手套上,法医检测出了枪击自杀造成的火药残留物和回溅血分布痕迹,这个证据是没办法事后伪造的。”   “也就是说,警方对于这个案子的结论没有问题,容光确实并非死于他杀,致命的一枪是他自己亲手开的。”   “没错。”   温白凡抿了一口沾满糖浆的勺子,说道:“可是,单纯因为没有办法再次登上手术台就在医院的病房内进行自我了断,会不会有点太过草率?确实,自杀通常是人处于极端的精神状况时的冲动行为,但容光却是在确认右手损伤的两天之后才实施行动的,还让律师特地将枪支从银行租借的保险柜里取出来,说明他的死并非冲动的产物,而是一个经过思考和计划的行为。”   “体察自杀者的内心严格来说并不在我们的工作范围之内。”   “这件案子原本也不在我们的工作范围之内。”温白凡笑了笑,“我只是不太能理解罢了。”   “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死亡本身。”乔可均拈起马克杯旁用来搅拌热饮的小银勺,伸向温白凡的蛋糕,挖了一小口含进嘴里。“结束痛苦,平息混乱无序的内心,这就是他思考与计划的产物。”   “一个人真的有可能在保有理性的同时不带犹豫地奔赴死亡吗?”温白凡迟疑道,“会不会在这期间,确实发生了什么干扰他的心智,才最终导致了这个不幸的结局。毕竟是涉及神经系统的脑部手术,医生所采取的治疗手段存在致使病人情绪失控的可能吗?”   乔可均喝下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难以下咽的酸涩滋味从舌尖丝丝泛了开来,他缓缓开口:“医学,还有科技的发展,让人类自以为能够主宰一切。但我们又只是组成自身的庞大而精密的体系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人们习惯将自己的精神世界一分为二,告诉自己,这边是理性,那边是情感,而事实上,这两者的界限是模糊不清的。支配着我们日常行为的往往不是理性,而是诸如多巴胺、内啡肽、催产素、血清素等化学物质。   “激素构成了我们的情感,我们的抉择被情绪操纵,谁又知道,理性本身不是激素制造的一种可怜的幻觉呢?”乔可均说道。   -   七年前,距离乔可均从住院医师成为主治医师不过一年,沈司原院长将他破格提拔为圣慈医院最年轻的科室副主任。   不久,轰动全国的伏建邦慈善款项调查案拉开序幕。   方启航作为贴身秘书曾跟随伏建邦出入许多公开场合,因年轻俊秀的缘故,他还受到过不少的正面关注。而在此次调查中,他也免不了受到诸多波及。   负责这宗案件的警员之中有一位王探长,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致力于搜集伏建邦暗中洗钱的证据。经过观察,王探长决定将不到27岁的年轻秘书锁定为此案的关键突破口,在不违规与打擦边球的情况下,与他展开了旷日持久的精神拉锯战。   在这位手段老练的警员咄咄逼人的攻势下,方启航的情绪濒临崩溃。而在一场长达几十个小时的密闭审问之中,眼见着方启航就要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透露出重要信息了,谁知这时,他却在审讯室内突然晕倒,不得不立即送院急救。   当时,被沈院长指名担任主治医生的正是乔可均。   王探长对沈司原与伏建邦的私交并非一无所知,这样的指派令他怀疑乔可均已经被授意利用手术谋杀重要证人,从而令他费煞苦心的追查就此中断。   这人举起□□抵着主治医生的前额,威胁他,如果手术出现了什么意外,他不惜舍弃警察的立场也会让乔可均遭受同样的意外。   乔可均面无表情地拨开了他的枪口,缓缓戴上口罩,转身进入了消毒间。   王探长已经有些疯狂了,过于专注最易让人堕入我执。多年来,无论他怎么努力,犯罪嫌疑人却像是一条滑不溜秋的大鱼,总能从他手下逃脱开去。   方启航是他最后的机会,他绝对不能放过。   整整六个小时,王探长一动不动地躲在暗处,紧紧盯着手术室的大门,直到红色提示灯熄灭。   乔可均走出了手术室,除了眉眼略显疲惫,表情倒是与他进去时一般沉静。   手术宣布成功的一刻,狂喜席卷了王探长的头脑。   他赌赢了,证人方启航被救回来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手术成功的两天后,方启航竟留下一封遗书后坠楼自杀。   伏建邦在记者招待会上向媒体公布了遗书的全部内容,在那张简短的字条上,方启航隐晦地指出了警方对他施加的精神暴力,与此同时,王探长在手术室门外用枪支恐吓医生的画面也被当场公布。   面对巨大的舆论压力,检方措手不及,只好对涉事的警察及相关人员一律进行降职处理,关于洗钱案的相关调查也就不了了之。   可以说,方启航的死亡,让差点便万劫不复的伏氏集团得以绝地反击,这也就难怪很多人揣测,伏建邦作为这此事件最大的受益者,是否曾在暗中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手脚。   大概只有乔可均知道,在方启航自杀的前一天,当时还只是伏建邦私人助理的林莉曾经前来探病,而伏建邦本人大约出于避嫌的考虑,在方启航入院后一次也没有与他见面。   “我听说,忠诚的骑士应该是最坚实的盾牌,而不应成为致命的凶器。”   一门之隔的病房内,林莉踩着高跟鞋,姿态优雅地弯下腰,将一束纯白的海芋仔细地□□病床前的花瓶里。   “您想说什么大可直说,拐弯抹角的暗示就不必了。”方启航的口吻还算平和,说出的话语却隐隐带刺,“不知道林小姐有没有听说过兔死狐悲的这个成语,今天他可以为了断绝后患而丢弃我,等到哪一天,当你变得碍事的时候,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你。”   “方秘书不要多想,并不是伏先生授意我来的。”只听见林莉娇笑一声,一字一顿地道,“今天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   红木矮几上,大肚醒酒壶里暗红色的酒液散出馥郁的香气。   “媒体还蹲守在医院的门外,建议您还是在这里多委屈几天。”沈司原缓缓向高脚杯里注入红酒,“那些记者虽烦人了点,但真得罪了也不行,毕竟咱们需要依赖他们的地方也不少。”   “你安排好的事情,我可是很放心的。”伏建邦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灯光折射而下,轻轻摇晃着迷幻的光芒,“这么些年可真多亏了沈院长的鼎力相助。”   这话倒不是客套,数年前,私立圣慈医院的科研团队凭借Prometheu神经人造细胞技术引起了医学界的轰动,尽管这个项目的进展距离应用于临床治疗领域还显得时日尚早,但在沈司原的一手操纵和推动下,却让这一切成为了一个转化成巨额财富的契机。   一款名为“Dawn”的缓释胶囊是伏氏制药旗下的明星产品,也是时下知名度很高的畅销保健品。当代都市人饱受各种心理问题与精神疾病的折磨,而这款胶囊则被作为非处方类的保健药物大力推广。厂家们声称这种药物能够通过化学手段精确调节某种神经递质的生成,从而缓解空虚、沮丧、愤怒、疼痛和绝望等情绪对人类的影响。许多深受轻度抑郁症、焦虑症之苦的消费者在服用Dawn后都给予了相当正面的反馈,这种胶囊甚至一度被誉为“无痛的额叶切除术”。   光是Dawn这一条生产线每年赚取的巨额利润,就足以让其生产商一举成为全国实力最强的医药集团,而这种新型药物所采取的正是Prometheu项目中的一项专利技术。   薛名远这些年深得沈院长的倚重,正式获得进入医院最高层的圈子的权利,自然不仅是因为他自以为圆滑周到的处世之道,最重要的原因,在于薛名远正是Prometheus科研团队的负责人。有这样一位权威的专家为之站台,Dawn的推广之路自然平顺得多,普罗大众对这种胶囊的安全性深信不疑。   即使偶有专业人士试图表达对药物滥用的忧虑,也会立即遭到网络水军的搅和——暴露私德,转移视线,无端诬蔑,各种针对异见者的打击手段层出不穷。很显然,舆论的操纵者手法老练,洞悉人心,那些纯粹为了专业问题公开发表意见的古板学者何尝见识过这样的阵势,于是有关Dawn的安全性讨论往往也就不了了之。   伏建邦对医学一无所知,他在本质上就是一个残酷又贪婪的商人,薛名远能为他带来好处,他自然也就不吝于花钱做宣传,通过媒体将薛名远塑造成一代名医的形象。反正,这就是一件双赢的事情。   他抬头打量了一下薛名远,后者毕恭毕敬地端坐在沙发上,上身微微前倾,用一连串复杂至极的术语向他解释着林莉当日手术的情况。   “人已经死了,这些也不必多说了。”伏建邦兴致缺缺地挥了挥手,话锋一转,“Light的研发你要给我盯紧了,工作室已经准备就绪,等人员齐备了,年后就可以启动项目了。”   薛名远立刻眉飞色舞地保证:“伏先生您放心,Light系列一定能延续Dawn的辉煌,我们已经形成了庞大的消费群体,如果说保健胶囊向消费者灌输了防大于治的正确理念,那么这种气雾式药用香薰将会是一场生活方式的革命,相信……”   “好了,这种话你留着和媒体说就好。”伏建邦啧了一声,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而薛名远脸上也没有丝毫不满,像是已经习惯了这位大老板我行我素的做派。“总之,我将大笔资金投进了这条生产线,到时候可不希望被药监局的那帮人抓到什么把柄。”   “这是自然,绝对不会有问题的。”薛名远的眼珠子动了动,见对面的沈院长不动声色地一颔首,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文涛,送薛医生下楼吧。”伏建邦又喝了一口酒,对身后一直沉默的青年说道。   “是。”周文涛应道。   两人离去后,沈司原忍不住调侃了一句:“这么多年了,文涛的性子还这样呢。”   “闷嘴葫芦一个。”伏建邦啧了一声,但语气却不像是不满意的样子。“当初林莉介绍他来接替小方的位置,我还不太乐意,没想到这小子虽然话少,但办事能力不错。”   伏建邦犹如谈论天气一样平常地讨论着这个死去的女人,脸上非但不见悲痛之情,甚至连一丝伤感也难觅踪影。近几年来,林莉性情变得骄纵善妒,对他的风流生活横加干涉,早就令伏建邦感到十分不满。   如果只是单纯的争风吃醋,毕竟老夫少妻,把握好分寸的话还能视作情趣,而林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仗着她知道不少秘密,就以此为把柄来要挟和挑战自己身为丈夫的权威。   从前的林莉可不是这样的。   当年,她名义上是伏建邦的私人助理,实际上是他那一水儿的情人中的一瓢。但和其他那些空有姿色只图钱财的情妇相比,林莉的实力和野心显然都要高上一筹。论姿色,她虽上乘,但也不算出众,林莉最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的善解人意,尤其擅长揣摩金主的心思。   有些话,伏建邦甚至不必说出口,她也能心领神会地替他办得妥帖,是以一直备受宠爱。   七年前,林莉从众多情妇当中脱颖而出,成为伏家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而这背后的原因,也是由于她巧妙地替金主解决了一件不可宣之于口的秘事,而这恰恰拯救了深陷泥潭之中的伏建邦。   -   林莉的死因并非如通稿中宣称那样术后不治身亡,而真实的情形,无论怎么看都透露出几分诡异。   手术过后的当天晚上,22楼特别住院部发生了病人开枪自杀的变故,当其时,护士长冯宝仪路过林莉的病房,本想顺道查看一眼病人的情况,却惊讶地发现林莉在昏迷之中被揭开了氧气罩,窒息而死。   更令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是,在她已经停止呼吸的胸前,凭空出现了一枝纯白无暇的海芋。   这座城市日照充足,气候环境尤其适合植物生长,一年四季都是花团锦簇的模样,海芋并不是什么罕见的花卉品种。只是对于伏建邦而言,这朵突兀地出现在林莉尸体之上的海芋,却有种非同一般的象征意义。   七年前,在方启航的葬礼上,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摆满了这种鲜花,是以伏建邦的印象尤为深刻。   这不是意外,而是不可声张的谋杀。一双无形的手打开了尘封多年的早已不愿被人提起的往事,凶手的一切举动都仿佛在隐约指向七年前。   “七”在某种禁忌心理之中是一个与亡灵密切相关的数字。   伏建邦在骨子里是信奉因果报应的,在他看来,林莉的离奇身亡背后饱含着一命还一命的浓厚宿命意味。这也是他一直回避追问林莉死因的缘由,方启航的自杀事件一直是横亘在他和那个女人之间的一道心结。   方启航是个孤儿,没有任何亲属和伴侣,在年仅27岁时孑然一身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身后事却办得极其隆重。   他的葬礼费用由伏氏一力承办,伏建邦本人也亲自出席。   这当然是出于顺应舆论的考量,葬礼与其说是为了纪念逝去的人,倒不如说是为了给还活着的人传递信号。然而,尽管有着示威和作秀的成分掺杂其中,但对于这个年轻人,伏建邦到底还是有些愧疚。   伏建邦一生自诩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当年林莉逼死了方启航,这所作所为固然违背了他的原则,却也切实地解决了他当时面临的困境。因此他才决定将这个女人娶回家,给予她梦寐以求的身份和富足的物质生活,却长久地冷待她,以此来平衡自己内心的矛盾。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愿承认的,那就是林莉隐藏在温柔无害表象之下的歹毒心计让他感到害怕。这个女人自始至终不肯说出她是通过什么办法让方启航心甘情愿地赴死,但正是这种轻描淡写的自信令人不寒而栗。   -   “你是说,卢医生取走了大前天的监控录像备份?和他一起出现的……好的,我知道了。”沈司原挂上电话。   伏建邦皱起眉头,“怎么回事,有人在调查林莉的事情吗?”   “说来巧合。”沈司原轻叹一口气,“这人正是当年方秘书的主治医生。他辞职以后,我好多年没有和他见过面了。只是不知道他突然出现在医院里,究竟是什么目的。”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扣扣”的敲门声,须臾,周文涛推门而进。   “回来得正好,你去给我调查一个人的底细,他……叫什么来着?”伏建邦看向沈院长。   沈司原若有所思地一笑,缓缓念出了乔可均的名字。 第24章 六、□□   “请恕我无可奉告,保护病人的隐私是我的职责。”   温白凡打量着眼前身着白色护士服的冯宝仪,她的五官给人一种锐利的观感,狭长的丹凤眼,笔挺瘦削的鼻梁,抿成直线的单薄嘴唇。两人视线对上时,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审视的意味。   工作制服本会给人一种千篇一律的麻木而严谨的印象,穿在她身上却显得合衬,白色象征的冷酷与洁净也和她所散发出的高傲气质相映衬。   温白凡的脑海里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个人。   而那个人正弯腰从自动贩卖机的出口捡起两罐饮料,不急不缓地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顺着温白凡的视线扭过头去,在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的瞬间,冯宝仪的呼吸倏尔变得急促,眼眸微微睁大,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即使是跟曾经的同事也不可以透露,对吗?”乔可均将其中一罐咖啡递到她的面前,颇有风度地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了,冯护士。”   冯宝仪怔怔接过,片刻才如梦初醒道:“乔、乔医生!”   倘若肖子玥碰巧在场必定会大吃一惊,她一定不敢想象,眼前这个语无伦次的女人和平日里处变不惊的护士长是同一个人。   “我现在可不是医生了,叫我名字就好。”乔可均用吸管戳开另一盒可可奶,轻碰了一下冯宝仪手里的罐子,做了一个干杯的动作,“记得那时候你送给我的告别礼物,也是这个牌子的咖啡。”   觉察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场,温白凡安静地后退一步,从口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零钱,转身走向自动售货机。   他挑好想要的东西,将纸币摊平塞进了自动贩卖机的投币处。   两秒过去,预想中美妙的“咕咚”一声并没有出现,机器将那被□□过度的纸币嫌弃地“吱吱”吐了出来。   摸了摸空无一物的口袋,温白凡有些烦躁。   不远处,隐约还听得见乔可均和那个女护士的交谈声音。   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吃了吐,温白凡不耐地拍了一下机身。   “不介意的话……”一个身穿黑西装的帅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后。“我跟你换一张吧。”   温白凡一眼认出了他就是早上在电梯口碰见的那个人。   只见那人打开钱包,爽快地掏出一张崭新的十元,“给。”   温白凡道了谢,下意识地往那人手上的钱包瞥了一眼。只见最上方的透明的夹层里夹着一只白色的纸船,和小美姑娘送给他的那只应该是同款。   原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没想到那人居然取出了一张名片递给温白凡:“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伏建邦先生的秘书周文涛。请多指教,温警官。”   “法医?”乍一听闻乔可均现在的工作,冯宝仪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是。”乔可均笑了笑,“医患关系十分稳定的一个职业。”   冯宝仪陷入了沉默。   她和乔可均是旧相识,尽管并不相熟。两人在同一年进入圣慈医院的,冯宝仪一路见证了乔可均从一个小小的实习医生到成为全院最年轻的副主任的那些年。   她一直默默留意着这个总是独来独往的年轻医生,经常装作不经意地站在自动贩卖机的附近,远远地看着他。   他弯腰的姿势、微垂的脖颈、略显凌乱的头发,还有那疲惫而明亮的眼神,总能击中她年轻而柔软的心脏。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乔可均离开医院的时候,那一天,来送行的其实并不只有卢凯一个。   冯宝仪冲出医院的大门,不顾被风吹乱了的鬓发,匆忙追上了那个黯然离去的背影。她没有说话,只将一罐他惯常爱喝的咖啡塞进了他的手里,摆摆手,目送他的车子绝尘而去。   “我猜,刚才那人问你的事情,你同样不会破例告诉我的,对吗?”乔可均用的是疑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跟七年前相比,你现在给人的感觉真的很不一样了呢。”当年朦胧印象里的那个内向害羞甚至有些畏缩的小护士,今天也蜕变成了自信从容、气场十足的护士长。   冯宝仪强自压下心底的悸动,露出了有礼但疏离的微笑:“抱歉,我必须保护病人的隐私。”   “如果得到患者家属许可的话,大概就不能算破例了吧。”温白凡向两人走来,侧身让了让,指了指身后的人,“护士长,现在可以拜托你协助我们的调查了吗?”   冯宝仪迟疑地看了周文涛一眼:“周秘书,这……”   “不要紧,”周文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乔可均一眼,继而垂下视线,“这也是伏先生的意思。”   -   将近晚上11点30分,冯宝仪正准备进行当天的最后一次对特别住院部的夜间巡查,她乘坐专用电梯到达22楼。   就在电梯门开启之际,冯宝仪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巨响,她吓了一跳,还以为电梯出了什么故障。后来她才知道,这是有人在病房里开枪自杀了。   “你是说,枪声是在你踏进走廊之前响起的,对吗?”温白凡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他想起在监控录像里,摄像头是在冯宝仪踏进走廊的瞬间才开始运作的。   原来,住院部走廊里的监视器在夜晚都是通过传感器警报进行监控的。也就是说,在十点以后就熄灯的走廊里,即使听到声音,如果没有感应到有人通过的话,摄像头便进入休眠状态。   巨响过后,先是归于寂静,继而骚动四起,一时没有办法分辨出事的房间到底是哪个,冯宝仪只能循着枪声大致发出的方向走去。   容光和林莉的病房相距不远,在经过林莉的病房时,她顿住了脚步,打算优先查看一下这位不久前才完成手术的病人的状况。   特别住院部的床位价值不菲,自然能得到十分周到的护理,出于隐私与专业的考虑,病人一般不再另外聘请护工进行夜间陪床。   冯宝仪推开门的时候,偌大的病房里,只有林莉一个人躺在病床上。   她走近了病床,脚下不小心碰到了什么硬物,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朦胧之中,护士长伸手拧开了床头的一盏小灯,房间旋即亮了起来。   待看清眼前的一切,她不禁惊叫出声!   只见林莉面如死灰地躺在床上,心跳已经停止,而本应罩在她口鼻处的供氧仪器被丢弃在地上,正是方才护士长踢到的硬物。在林莉早已毫无起伏的胸前,静静地摆放着一枝白色的海芋。   在林莉住院期间,除了董事长秘书周文涛偶尔出面处理突发情况,根本没有别的人被允许前来探望,即使伏建邦本人也一次都没有出现。   那么,这枝海芋究竟从何而来?   她迅速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寻常,一门之隔的走廊上一片混乱,冯宝仪只好压下心底的慌张和惶恐,疾步走出病房,拨通了周文涛的电话,告知伏建邦她看到的一切。   -   案发当天下午,林莉在六点左右被推出手术室,回到病房休养并等待苏醒。   手术过后的24小时是观察病情的关键期,因此在住院部熄灯前,主治医生每隔一小时左右就会到病房确认一下病人的身体状况,而熄灯后,这个工作就交给了护士长负责。   偌大的天台上一片空寥,马秋医生大约是被堵出心理阴影了,再没有躲到这个地方来偷偷抽烟。   “也就是说,林莉病房被潜入的时间,就是在冯宝仪两次巡查的间隙,十点到十一点半的这一个半小时里。”温白凡将棒棒糖顶到腮边,用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乔可均做了一个让他噤声的手势,突然扬声道:“出来吧,别躲了。”   温白凡愣了一下,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墙角与地面的交接处露出了半截人影。   片刻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拐了出来。   “你果然最喜欢躲在阴暗处呢。”乔可均轻笑一声。   “你这次回来到底有什么目的?”薛名远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转,紧紧地攥了下拳头,复又松开,“伏建邦在委托你调查什么?”   “作为外科医生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冷静,你这么狼狈的样子实在太失礼了。” 乔可均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这是当年你送给我的话,现在还给你。”   温白凡出奇地看了乔可均一眼,修长的脖颈,瘦削苍白的侧脸,漆黑的眼眸,说话做事都一副从容镇定的样子,仿佛连眨眼的速度都比常人要缓慢一些,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居然也有过称得上是“狼狈”的时刻。   他们口中的“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是为了报复吧,我就知道。”薛名远他瞥了温白凡一眼,虽然他不知道这青年到底是什么身份,但他不介意在乔可均认识的人面前揭他伤疤。只听见他冷笑道:“那时候你违背医德,将未成熟的实验成果应用于临床治疗,结果出现了医疗事故,被伦理委员会剥夺了行医资格……”   “这就是你将这个未成熟的实验成果据为己有的原因?”乔可均漫不经心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你胡说!” 薛名远脸色一变,眼角轻跳,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难道,乔可均已经知道了……   不,不可能。沈院长明明已经把事情处理好了,不会有问题的。   “胡说吗?” 乔可均视线微微下移,扫了对方一眼,头却始终保持着平视的姿势,浑身释放出一股巨大的压迫感,令薛名远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那什么Prometheus就是在全型嵌套Pandora实验模型的基础上完成的吧。怎么,委员会的那群老头子不是正义凛然地说要将数据尽数销毁的吗?”   薛名远手心冒出冷汗,心虚地移开了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乔可均低低笑了一声,“当强盗你少了点气魄,当小偷又不甘低调,薛名远,现在只是让你当一个在电视上假笑的傀儡,也值得张狂成这样么?”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暖融融的光倾斜在地上,将两人静默对峙的影子拉得很长。   看似一眼便能看尽的天台上,可以躲藏的地方其实很多,只要和墙下的阴影融为一体,不被发觉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比如就在他们的不远处,周文涛背墙而立,手下灵巧地折着一只白色纸船,脸上闪过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   “老沈,我听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伏建邦眯起眼睛,打量着他的老朋友,“原来Prometheus的研究,最开始并不是薛名远的手笔。”   沈司原瞥了在他身后垂手而立的周文涛一眼,收回视线,淡定一笑,“既然伏先生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好再隐瞒了。”   “一根烟的时间,我听你讲。”伏建邦划下一根火柴,将一根剪开了口的雪茄凑近了火焰的顶端。   火光骤现,刹那映亮了沈司原的瞳孔,又旋即沉暗而下。   烟叶燃烧的独特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您知道为什么这个项目的名字要叫做Prometheus吗?”沈司原不紧不慢地开口,“因为第一束从人类之中升起的象征文明的火焰,就是普罗米修斯从神抵手中盗取的火种。”   “无论作为医生还是科研者,跟那个孩子相比,我们都不过是平凡至极的人类。薛名远之所以会如此嫉恨那个孩子,恰恰说明了他的无知。从前我曾无数次重看乔医生的手术录像,一遍又一遍翻读他的研究论文,心里涌起的只有赞叹和敬意。”沈院长眼角微垂,自嘲一笑,“我已经太老了,自知这辈子已不可能到达这样的境地,不过就是有些唬人的资历地位可以说道说道罢了。”   “如果那个年轻人真如你所说的那么出色,你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伏建邦斜眼瞅了瞅沈司原,打趣道,“操控人心不正是你所擅长的吗,我的老朋友。”   “能被操纵的从来不是人心,而是人的欲望。我能够控制的,也只是一些充满名利欲望的人罢了。”沈司原叹道,“在我的一生中遇到过的那么多医生里,乔可均选择这个职业的理由大概是最纯粹的。他讨厌人群,对探究生命体有着无穷的兴趣,对人类的七情六欲却敬而远之。我曾经安排过许多男女去引诱他,只可惜……”沈司原欲言又止,停顿了片刻,继而又道,“正是因为纯粹,他很快就感到了不足。”   同样是摆弄泥块,重现人类本来面貌的是雕塑工匠,而神的艺术,却是要随心所欲地进行创造。   “我一直知道他会取得了不起的成就,但当他第一次像我提出P计划的实验设想时,我依然感到无比震撼,那是一个真正的天才的想法。”   “人类的身体好比一台精密复杂的机器,疾病的产生就是其中的一个零件损坏掉了。问题就在于,这台机器的设计者是全知全能的神祇,一旦产生了问题,却只能由像我们这样偏颇无知的凡人来进行修理。”沈司原微微眯起眼睛,“那个孩子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感染、中毒、遗传缺陷和免疫损伤都有可能对神经系统造成的不可逆转病变,乔可均曾经试图通过一种被他命名为“Prome”的新型人造神经细胞,对其中遭到损坏的部分进行复制与覆盖。   “Prome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是一种拥有自我意识的人造物,通过附着在遭到损坏的细胞上,向这些细胞灌输自我毁灭的信息。这样一来,寄生物与宿主的力量此消彼长,最终,原本的细胞被逐渐消解至无,而新生的充满力量的Prome则取而代之。这也是我后来决定将这个计划改名为Prometheus的原因之一,寓意着向死而生的力量。”   普罗米修斯是西方神话中偷火种的英雄,因触犯了天神领袖而遭到严厉惩罚。鹫鹰日复一日地啄食他的肝脏,当他的肝脏在白天被吃掉,到了夜晚却会重新长出来。   “再生不死的欲望贯穿着人类想象的始终,而Prometheus的最终实现会令这种想象变为现实,我们将不再生活在幽昧昏暗的洞穴里。”沈司原的眼神骤然变得狂热,紧接着又倏尔冷了下去,“只可惜,事情渐渐变得失去了控制。”   乔可均很快便意识到Prome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存在,这个游戏的本质是取代和控制,而不是治愈与修复。倘若研究继续往下走,潘多拉的盒子里将会释放出可怕的灾祸与罪恶,在人类之中悄无声息地蔓延肆虐。   伏建邦手中的雪茄早已燃尽,但他没有打断沈司原的意思。   “他创造了伟大,却又试图毁灭伟大。”沈司原想起那一天,乔可均仿佛陷入魔怔一般想要将竭尽心力得出的实验数据全数销毁,关于如何处理实验结果的问题,乔、沈两人之间出现了不可调和的分歧。就在两人争执不下之际,正好遇上了方启航的手术事件。“我意识到,我必须采取些办法去阻止他,将珍贵的火种保存下来。于是,我纵容了薛名远鸠占鹊巢的行为。”   薛名远一直暗中观察着乔可均的一举一动,得知他正在从事一项未经审查委员会批准的研究,不禁为他的才能与疯狂感到震惊。   正巧这时,在备受瞩目的伏建邦巨额洗钱案件的调查中,关键证人方启航在受审过程中突然病发,圣慈附院将为其进行急救手术。看到水泄不通地盘踞在医院各个出入口的来自全国各大媒体的摄像机和镁光灯,一个疯狂的念头于电光闪石间闯入薛名远的脑海。   站在伏建邦的立场上,只要方启航这时候死了,他就不用担心会被供出对自己不利的证据了。薛名远知道沈院长和伏建邦素来交情匪浅,只要把“伏建邦为脱罪指使医生杀害秘书”的风声透露给媒体,倘若方启航出现丝毫闪失,负责他急救手术的医生肯定会身败名裂。   那项手术的难度不低,失败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二十,这也意味着,让乔可均成为主刀医生,他八成会成为舆论千夫所指的对象。只要乔可均被打沉了,那项珍贵的研究成果以及接踵而至的名声、权力和利益就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薛名远的期待落空了,有着奇迹一般治愈之手的乔可均最终还是将方启航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然而他还来不及沮丧自己命该如此,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方启航竟留下遗书跳楼自杀了!   在之前的急救手术过程中,乔可均作为主刀医生,与一名资深的病理医生意见出现了分歧,乔可均最终坚持了自己的判断。然而这只发生在手术室里的争执,事后却在有心人的散播下在医院内部流传了开来,更在添油加醋的口口相传中变了味,说成了乔可均暗贬那位病理医生能力不足又刚愎自用,如果按照他的做法,病人早就死于非命云云。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渐渐地,那位医生心里不禁对乔可均产生了怀疑和怨恨。   与此同时,一家三流报社刊登了一篇关于方启航案件的报道,引起公众一片哗然。在这篇报道里,记者用讽刺的语气“揭露”了主治医生不寻常的升迁之路,奢靡的生活和乖张的作风,暗示他可能与权贵有着不道德的交易。   尽管证据并不确凿,但碍于部分舆论的压力,医院的审查委员会只好派人对此事进行调查。在单独审查的过程中,不仅对乔可均心生罅隙的那位病理医生对他进行了莫须有的诋毁,当时有份参与手术的另一名护士亦暗中指证,乔医生曾让她为病人注射一种未经报备的不知名激素。   在沈司原的推波助澜下,这一趟审查让乔可均违规进行的实验被迫在委员会内部公开。人证物证“碰巧”俱在的情况下,乔可均的自我申辩变得十分苍白无力。最终,他只能接受了被剥夺行医资格的裁判,并且承诺在离开医院的同时不得带走哪怕一张纸的文字材料。   尼采说,凡人类所能享有的尽善尽美之物,必通过一种亵渎而后才能到手。   “诚然,薛名远的能力不足以满足他对名声的渴望,然而他的这种贪婪正是我们能够牵制他的地方。”沈一字一顿缓缓说道,“归根到底,这是一个人类的社会。我们的心灵需要神,但我们的社会不需要。神坛上的傀儡角色,薛名远要比乔可均更适合。” 第25章 七、端倪   “宠物店前面的那小孩是你儿子吧?是吧?是吧。”   乔可均正沉浸在思绪中,等反应过来的同时已经把车子开进了一个无法逆行的路段。他不甚在意地道:“他自己跑出来玩了吧,这里也离家不远。”   温白凡斜了他一眼,啧声道:“你这监护人的心也是够大的,我连我猫跑出去玩我都得担心它会不会被狗欺负了呢。”   乔可均将车速慢了下来,淡淡道:“你在路口下车。”   “不是吧,这就赶人下车啦?”温白凡震惊了,“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能接受批评啊!”   乔可均叹了口气:“你回过头去找他,我绕一圈回来接你们。”   乔新几乎把脸贴在了宠物店的玻璃墙,跟一只傻里傻气的小哈士奇对上了眼。   那只二哈呼哧着舌头追着尾巴转一圈,抬头看一眼小孩,接收到了小孩眼里的赞许和鼓励,便呼哧着舌头又转了一圈,一人一狗不亦乐乎地用眼神在嬉戏。   “新爷,趴窗户上做什么呢?”温白凡每次看到乔新脑袋上鸡崽的毛一样柔软的头发都忍不住下手揉几下。   乔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眼巴巴地看着狗,说:“我喜欢这只阿拉斯加。”   “你什么眼神啊,”温白凡纠正他,“这是哈士奇。”   乔新鼻子往前凑了凑,差点撞上了玻璃:“我以为那边那只才是哈士奇。”   温白凡瞅了一眼,“不对,那是边境牧羊犬。”   “我以为那边那只才是牧羊犬。”   “那只也是牧羊犬啦,不过那是古代英国牧羊犬,多乐士油漆的广告里的那只。”温白凡笑了笑,“你这么喜欢狗啊?”   “嗯。”乔新闷闷应了,“可是爸爸不给我养。”   “走,他来接你了。”温白凡一把将小孩扛到手臂上,转过身,一辆拉风的跑车已经停在了对面的街角。   “你说你小小一只怎么会这么重啊。”温白凡没想到这小孩上手比他想象中沉多了。   乔新扒着温白凡的脖子,环手抱住,“你说秤砣小小一只的它也很重啊。”   温白凡只好咬着牙逞强,兜着小屁股往上掂了掂,调整了一下姿势。“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跑出来了?”   乔新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逛逛。”   温警官对这位小市民展开了严肃教育:“这样子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   “为什么会危险呀?”乔新伸手玩着温白凡耳边的小卷毛。   温白凡想了想,说道:“因为你跟大人比起来很弱小啊,万一有人心存不轨想要欺负你,没有人保护你怎么办?”   乔新跟他抬杠:“弱小和强大不是只靠年龄和体力区分的啊,一个三十岁的笨蛋和一个六岁的天才,你觉得哪个更弱小?”   温白凡眯起眼睛:“小天才,你说一个三十岁的笨蛋现在想揍你一顿的话,你怎么办?”   “那我就喊破喉咙,等制服叔叔来救我。”乔新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在巡逻的民警。   “那如果是制服叔叔想要揍你一顿呢?”温白凡循循诱导,试图让他明白这个社会上潜伏着许许多多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乔新歪脑袋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墙与鸡蛋对抗的话,碎的肯定是鸡蛋,这跟那是老鸡蛋还是小鸡蛋没有关系。”   “嘿,你这小孩连狗的品种都分不清,倒是知道墙和鸡蛋啊。”温白凡无语,认识以来这小孩嘴里总会吐出一些跟他年龄严重不符的言论,让人十分好奇乔家的教育到底是怎么一种状态。   “有句话叫做术业有专攻,天才生来就是要思考大问题的,而笨蛋嘛……”乔新整个挂在温白凡身上,响亮地笑了一声,“笨蛋就知道欺负小孩。啊,我看到老爸的车了,你快放我下来,他不许抱的。”   “过河拆桥啊小混球。”温白凡把他放下。   乔新不乐意被人牵着,便伸手揪着温白凡风衣的衣兜。突然他摸到了一个扁扁的有角的东西,“咦,这是什么呀?”   “纸船呀,你看,这样一拱它就能立起来了。”   “你折的吗?”乔新好奇地伸手拨了拨。“我爸爸的书桌上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   “才不一样。”温白凡满脸得意,语气快甩出小波浪号:“我这个是漂亮小姑娘送哒。”   乔新仰着脸看他:“多小啊?”   温白凡想了想,回答:“跟你差不多大吧。”   “这么小啊,那她为什么要送给你?”   温白凡乐不可支:“她喜欢我呗。”   “她为什么喜欢你啊?你陪她玩了吗?你也喜欢她吗?”乔新鼓起腮帮子,“如果你只买得起一个果冻的话,你是给我还是给她?”   温白凡挠了挠头,“我大概不会穷到这个程度吧!”   “我是说如果啊。”乔新不依不饶。   “如果我都这么穷了,还买什么果冻啊,那玩意儿又不扛饿。”温白凡把纸船放在乔新手心,“这样吧,我把它送给你,就算是爱的传递,好不好?”   乔新抬起下巴,点了点头:“好吧,我接受了。”   上车后,乔新扒着驾驶座的靠背,把纸船递给了乔可均:“老爸,送给你。”   乔可均接过,问:“这是什么?”   “这是爱的传递。”乔新得意地晃了晃小脑袋,向乔可均转述了这份辗转多人的爱的信物,“温叔叔说,这是送给喜欢的人的礼物。”虽然在温白凡面前总是你啊你的,但是在乔可均面前,乔新都会乖巧地喊他温叔叔。   正在系安全带的他温叔叔动作突然一停顿,开口道:“事先声明,我可不是有意偷看的,就是不小心瞄到。刚才卢医生让你带走的那堆资料里,好像也有一只纸船啊,这又是谁传递给你的爱?”   “是谁呢?”乔新不明就里地跟着起哄。   温白凡被他逗乐了,忽又想起中午与卢凯见面时,那小医生听闻乔可均已经有了孩子时脸上惊恐万状的表情。   “该不会就是那个姓夏的女人吧?”卢凯震惊地说道。   -   和乔家父子告别后,温白凡先去了一趟猫咪托儿所,也就是他姑姑家。   “儿子,回家了。”他从花丛里扒出那只蓬松团子。   猫正在玩乐的兴头上,猛地被提溜起来时不免有些愣神,等回过味来,便开始气呼呼地拱着它温爸爸。   温白凡抽了抽鼻子,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不知名香味。这种气味来自猫咪刚才拨弄的一株植物,叶片厚大、苍翠欲滴,纯白的花朵形状介乎心形和戟形之间。   “姑姑,这是什么花啊?”   “啊,白色的那丛吗?海芋呗。”   -   翌日,周一。   温白凡一出电梯就看到付如筠堵在办公室门口,而汪禹正堵在付如筠面前。还离着十来米呢,他已经能感受到两人之间针尖对麦芒的紧张气氛。   温白凡踮起脚尖缓缓走近,像怕吓到谁似的,试探着喊了一声:“你们……”   “你回来得正好!”付如筠和汪禹看到他,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有事要找你,你的下属却连门都不让我进。”付如筠抱怨。   “你还能不能有点儿数,什么人都随便往警局领。”汪禹也抱怨。   付如筠双手交叉抱臂,抬起下巴:“喂,你什么意思!我以前在这里工作的时候,你大学还没毕业呢!”   汪禹右手撑着门框,挑眉看她,嘲道:“以前,你也知道是以前啊。现在我是警察,你不是。”   他指着缩在一边鹌鹑似的温白凡,“尤其是在上司不作为的情况下,我更有义务保护警察内部机密,阻止无关人员入内。”   温白凡硬着头皮□□两个针锋相对的家伙中间,硬着头皮无视掉汪禹的瞪视,硬着头皮将付如筠带到二楼餐厅去。等温白凡终于端着饮料坐下时,他觉得自己的铁头功俨然已经练到了走火入魔的级别了。   “根据容光的遗愿,他死后会捐献□□,遗体与早逝的妻子合葬在一起。另外,他将捐出全部财产来设立一个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医疗奖项,用来奖励那些成就突出的医疗工作者。”付如筠调查得知,容光在自杀当天曾委托律师立下遗嘱,“据我所知,容光的儿子近几年生意失败,陷入了严峻的财政危机。然而在根据遗嘱,他却一分钱遗产都得不到。”   即使是最严厉的父亲大概也不会在亲生骨肉最需要钱的时候分毫不予,容光的这份遗嘱实在是耐人寻味。   “我原本觉得容光医生的死亡原因值得深究,不过既然你确定他不是他杀,我也愿意相信你的判断。”付如筠说着,恶作剧地把吸管戳进温白凡的饮料里,微苦的可可和醇香奶味在舌尖融汇,味道还是不错的,难怪他对这玩意儿一直钟情有加。   温白凡毫不留情地敲了敲她的手背,心疼地掂量着少了一半可可奶,忍不住开口赶人:“你不是还要跑新闻吗,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快快去工作。”   付如筠哼了一声,坐在原地不肯动。   “你最近在写伏建邦的报导对吧,”温白凡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问她,“挖到什么独家秘辛了吗,大记者?”   “他身边被保护得像个铁桶一样,蚊子都飞不进去,根本挖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付如筠有气无力地叹道,“不愧是被称为‘蜘蛛’的大佬,手段了得,为他做事的人嘴巴都严密得不行,本记者根本无从下手。”   “为他做事的人。”温白凡突然问她:“你知道伏建邦的历任秘书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共同点吗?”   付如筠点出平板电脑里的资料,仔细翻了翻,好半天才迟疑地说:“没发现什么特别明显的交际,只有一点,之间自杀的那个方启航,还有后来接替他工作的周文涛,他们两人都是宪章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虽说是继任者,但周文涛比方启航还要大三届,是他的学长。不过两人不同系,方启航是哲学系,而周文涛是物理系。除此之外,倒也看不出两人之间有什么联系了。”   -   办公室里,乔可均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画面里正播放着6号晚上22楼特别住院部走廊的监控录像。   手术完成后,林莉在下午六点半被推进病房,这时,距离她被发现在病床上窒息而亡还有大约五个小时。与林莉一起的还有两名年轻护士,她们完成护理程序后,在七点左右离开了病房。从七点到十一点半的这段时间里,只有三个人曾再次进入这件病房,他们分别是主治医生薛名远,护士长冯宝仪,还有一个就是秘书周文涛。   乔可均用笔记录着这三个人分别进入病房的时间:   七点半,薛名远进行第一次巡查,在病房里逗留了大约六七分钟。   八点半,薛名远进行第二次巡查,逗留了大约三四分钟。   九点半,薛名远和护士长一同进入病房,两分钟后,护士长退出病房,搭乘下行电梯离开。过了没多久,电梯门再次打开,周文涛出场。   九点五十分,薛名远和周文涛一同离开22楼。   十点整,走廊熄灯。   十一点半,走廊灯骤然一亮,这时容光开枪自杀的时间,与此同时,负责夜间巡查的冯宝仪乘坐电梯到达22楼。   屏幕上混乱的画面无声地继续跃动,乔可均端着杯子陷入了沉思。   倘若排除这三人串通作案的可能性,最符合逻辑的案发时间是十点到十一点半,但在这段时间里,摄像头显示并没有人通过走廊,否则传感摄像头会因捕捉到人的影像而被激活。   病房里的窗户关得很好,在方启航的堕楼事件发生后,医院还特地在窗户加建了防护栏,凶手似乎也没有可能从窗外爬进来。   在这些个客观前提之下,能神不知鬼不觉进入病房对林莉进行谋杀的恐怕就只有幽灵了。   让人不解的不只是凶手进入病房的方法,还有冯宝仪口中所说的,摆放在林莉胸前的那朵海芋。   当年,方启航曾经和乔可均有过一次短暂而日常的交谈,许是意识到这个冷淡寡言的主治医生不会对他的话做出什么切实的回应,这个沉默温和之中又带点忧郁的年轻人唯有在他面前表现得格外放松。   他说,自己身边的人都知道他对海芋这种花情有独钟 。   乔可均眨了眨眼,萦绕在脑海里的一团模糊血肉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方启航那瘦削清秀的苍白脸庞。   恐怕,这个看不见的作案者便是当年和自杀事件密切相关的人,而对方装神弄鬼的目的,正是想让知情人联想起七年前发生过的一切。   乔可均眉头微蹙,伸出食指点了点桌上的两只白纸船,它们的摺叠手法一模一样,纸张的边缘俱已泛黄残旧。   其中一只是方启航生前送给他的答谢礼物,而另一只,却是在意外发生之后,乔可均从病人的枕头底下找到的遗物。   在那之后,流言蜚语便铺天盖地向乔可均袭来。在经历了一次漫长的审查问询之后,乔可均疲倦地回到办公室,随手将这只纸船夹进了一本与工作无关的书里。后来,这本书连同别的与实验无关的资料被卢凯偷偷保存了下来,直到七年后,又辗转回到了乔可均的手里。   从回忆里缓过神来,屏幕里的影像还在继续播放。   录像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此刻将近凌晨,特别住院部在短短的时间里有两名重要病人意外去世,不详的白色灯光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   乔可均的视线扫过在林莉病房门前表情各异的几个人,冯宝仪昨天所描述的场景蓦地闯进了他的脑海里……   “咚咚。”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乔可均忽而一惊,不慎碰翻了杯子,水流犹如树突状神经般肆意蔓延开去,将桌上的小纸船打湿了。   -   温白凡推开门,问道:“你在忙什么?”   罗飞抬起下巴比了比屏幕,手下还在不停地敲着键盘。   温白凡凑近了看,一字一字念着标题:“经典推理桥段可行性分析报告?你又在搞什么鬼?”   “这就是由知名博主‘帅鉴’,也就是我本人,为大家归纳总结的经典推理小说中的各种诡计在现实中的可行性和成功的几率。”罗飞眉飞色舞地介绍道,一口气说完连气都不喘。   “帅贱?”温白凡倒吸一口凉气,“震惊,没想到你对自己的定位比GPS还准。”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帅鉴is for超级帅的鉴证官。”罗飞厚颜无耻地说道。“当然我的优点不仅仅是帅,但网名嘛,就得起得低调点。”   温白凡呵呵冷笑:“你在上班时间干私事,我要告发你。”   “小心眼打小报告,你眼红我是网红。”罗飞把话说出口的瞬间也被自己的出口成章惊呆了,“天,我也太文采了吧!”   温白凡打断了他的自恋,“来吧文豪,给我看看你都写了些什么。”   “不是我吹,这个系列在我博客里的点击率可高了,你看,被转载得最多的就是这篇,内容是分析贵志佑介的《玻璃之锤》中犯人是如何利用科学原理‘骗’过摄像监视器的。”   温白凡读着屏幕上罗飞摘录的句子——   “走廊尽头的监视摄影机在夜晚会设定成警示录影模式,也就是说,若感应器探测到入侵者时,就会开始录影。同时,感应照明灯也会立刻亮起,以补足光线亮度。两套感应系统独立作业,在设计上只要任何一方感应到外来入侵者的体温所发出红外线,就会自行启动。”   罗飞解释说:“这种带有感应器的监视摄影机现在越来越常见了,许多注重安全的公司、住宅、银行和医院都会选择这种装置。”   温白凡想起,圣慈附院安装的正是类似的监控装置,从现场环境来看,林莉的病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密室了,他曾怀疑犯人是以采取未知的新科技遥控作案的。   不然,难道还能是幽灵杀人吗?   温白凡的鼠标往下拉,继续阅读以下文字:“人体发出36.5℃左右的红外线波长,为6~14μm。在感应器上装设只能透过这个波长范围的滤镜,就能对人体散发出的生物热能做选择性的反应。感应器探测出6~14μm的红外线之后,就会开启照明灯。另一方面,设定入夜后开始作警示录影的影碟录影机,也装设了同样的感应器,在探测到同一个范围内的红外线波长时,也会开始录影。同时,还会触动警卫室的警报器。”   “Good boy!”温白凡眼神亮了,用力揉了一把罗飞的头发:“告诉我,犯人最后是怎么骗过报警器的?”   罗飞像禅师似的神秘兮兮地伸出一根手指,“铝。”   -   从初识到现在已过去将近十年了,这还是冯宝仪第一次没有穿着护士服出现在乔可均面前。她今天特意化了精致的裸妆,棕色眼线微微向下勾勒,让原本略显凌厉的丹凤眼流露出几分温柔的意味。   但意外地,这花了心思的打扮却不如她穿着白衣制服时有魅力。或许是有的人天生就尤为适合某种职业,又或许反过来,职业本身就像是雕刻家手中的刀和凿,经年累月地一点一点打磨人的气质。   乔可均自觉起身,颇有风度地为她拉开了身后的椅子:“抱歉冒昧地约你出来。”   冯宝仪道谢,摇头笑道:“没关系,我今天正好休假。”   她在乔可均面前会不自觉地收敛强势的气场,依稀可以看到几分往日娇憨的神态。   但毕竟七年过去了,乔可均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孤僻而不近人情的医生,同样,她也不再是那羞涩内向的小护士了。一番不熟练但还算自然的寒暄过后,还是冯宝仪主动开口:“您今天找我出来,应该是有事情要问我的吧。”   “关于6号晚上案发时的一些细节,我确实有地方要向你请教。”乔可均点了点头,没有留意到冯宝仪眼底闪过的一丝失落。   “我调查这个案子并非出于任何人的委托,只是单纯想了解事情的真相,希望你能看在曾经的交情上,不要对我有所隐瞒。接下来,如果我有任何说错的地方,你可以直接打断我。”   冯宝仪垂下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好。”   “在发现病人停止了呼吸以后,你通过经验判断已经错过了抢救的最后时机,再加上事情发生得蹊跷,于是你决定先把这个消息告知病人家属。”   “你是最称职的护士,一直严格遵循无菌病房内不能使用手机的规定,虽然室内设有专用电话,不过你平时都是用工作手机与周秘书联系的。在慌乱之中,你依然保持着严谨的职业习惯,于是你急急走出病房,到了走廊尽头才掏出手机。在打电话的同时,你一直紧紧盯着林莉紧闭的房门,确保在混乱的人来人往之中没有人闯进去。”   “可是当你再次回到病房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薛名远医生已经在病房里面了。”   冯宝仪霍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乔可均,那双曾经让她迷醉的眼睛此刻化作了一柄锐利的手术刀,优雅而又精准地一层一层解剖着她的记忆。   “他说他是听见声响匆忙赶到,可是你心里知道,薛名远其实是在说谎。在你走出病房打电话再回去的整个过程里,你确定没有人进入过那个房间。”   “也就是说,薛名远由始至终都待在了那个病房里。”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林莉并不是被什么幽灵离奇索命,也不是与人结仇遭到报复谋杀,而是正如伏建邦和院方对外宣称的那样,她确实是手术后不治身亡。”   冯宝仪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始叙述,“那天晚上九点半,我和薛医生一起到病房去,那时候,伏太太的情况突然急转恶化,薛医生随即支使我到楼下去配一味药……但过了没多久,他便用专用电话打来药房,通知我说伏太太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让我先到值班室去休息,夜间正常巡查即可。”   她定了定神,语气不甚确定地开口说道,“但在我走出病房的时候,分明隐约听见门里传来了心电图的警报声……” 第26章 八、因咎   “方学弟你好,我是物理学院的周文涛。”   方启航从书里抬起头,推了推滑下鼻梁的黑框眼镜,疑惑地看向眼前这名高大英俊的青年,“你、你好?请问……我认识你吗?”   周文涛摇了摇头,笑道:“但我想认识你。”   方启航有个小小的癖好,他习惯一边思考一边折纸,有时便会顺手把折好的纸船当作书签,夹进从图书馆借来的书页里。   “我喜欢七这个数字。因为七既可以是一周的终点,也可以是起点。”周文涛将七只纸船依次排在方启航面前,朝他眨了眨眼,“所以我决定,在攒齐第七只小船的时候,一定要来见一见这位‘学海无涯勤作舟’的朋友。”   “可是,你怎么知道是我……”方启航不知所措地抿了抿唇。   “现在还会在书籍末页的□□上认真填写的人不多了。”周文涛轻轻勾起嘴角,“你的笔迹真好看。   “谢、谢谢。”方启航微微睁大眼睛,目光清澈,“学长你是物理学院的,为什么会看这么多人文方面的书?”   周文涛告诉他,科学归根到底就是人的学问。而方启航后来也就明白了,世间所有不可解释的巧合,归根到底亦是人为。   “都说水能载舟,果然没错。”周文涛拍了拍自行车的把手,长腿撑地,“你看我名字里有水,你的名字里有船,这是上天注定让我在这雨天载你一程啊。”   轻粉般的雨水覆在方启航的眼镜镜片上,遮住了那惊讶且欢喜的眼神。   “学弟,听说你又生病了?”周文涛站在清秀的苍白少年面前,亲昵地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都是因为缺乏锻炼,这样吧,以后你每天晚上跟我一块儿跑校道。”   方启航微微仰头,脸颊通红地点了点头。   “为了奖励你坚持跑步一百天,我要送你个礼物。本来打算送花的,但是花店里你喜欢的海芋卖光了,我就给你选了个差不多的。”   方启航哭笑不得地低头看着那只土豆,“你对差不多三个字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周文涛振振有词,“海洋海洋,海芋和洋芋就该是差不多。”   方启航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这是周文涛第一次见他如此不加掩饰地表达情绪。   “开关开关,希望我的关心,能让你开心。”   方启航的眼神倏尔变得温柔,“……我很开心。”   校园恋爱很美,但美中不足的是,周文涛始终对外界的眼光极为敏感,对于任何会暴露自己和方启航特殊关系的举动都无比抗拒。   偏偏方启航是个情感阈值极低的人,能与钟情之人相恋对于他而言已经天大的侥幸。加之成长环境极其孤独,他天性学不会索取,忍耐仿佛就是本能。每当周文涛给予一点点甜,他便恨不得倾尽所有来回报。因而对于恋人那些用以维持地下情的可笑约定,方启航也毫无怨言地一一遵守。加之他们的专业风马牛不相及,还隔了本硕三个年级,从学习到集体生活全无一丝交集的可能,因此两人交往了三年,竟从没被第三人看出过端倪来。   这段隐秘的爱恋犹如无边洪水之中的诺亚方舟,明明置身无边宇宙,却与世界切断了信号。   大四下学期,方启航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大企业的实习机会。在一次部门聚餐中,他结识了总裁助理林莉,并在席间得知林莉的妹妹和自己原是校友。   与此同时,他敏感地觉察到周文涛似乎正在刻意疏远自己。   在过去,即时聊天软件不像现在这么普及,除了偶尔的小旅馆亲密会晤,两人其余的联系方式就只有打电话和发邮件了。   比起没完没了地煲电话粥,方启航更热衷抒写,他以为周文涛也是一样。尽管每次邮件往来都是他说得多而对方说得少,但只要他发出一封信,无论早晚总会收到回复的。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周文涛却不再回复他的邮件。渐渐的,连他主动打过去的电话,也会聊不上几句就被挂断。到了最后,周文涛连在方启航的生日当天都推脱有工作要忙,别说礼物,连一句祝福都没有说出口。   在经受了长达两个月的冷暴力后,某个夜晚,当方启航漫步在他曾夜跑一百次的校道上时,在无声撞见周文涛和那个叫做林莎的女孩子在路灯下拥抱时,他才顿悟这突如其来的冷淡背后真正的原因。   时间如水,它不掺杂任何情绪,却能稀释一切情绪。   对于周文涛而言,无声结束一段禁忌之恋所带来的怅然若失,在分手后的第五年已变得毫无知觉。   这五年里,他也没有刻意去打听过方启航的消息,毕竟两人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共同的朋友。方启航就像是一台已经停产的行动电话,过去只有一条接触不良时断时续的破旧数据线能够与之连接。而后来,这条线也被他故意弄丢了。   这五年里,周文涛与林莎分分合合,最终还是屈服于父母的敦促和期待,在即将踏入三十岁的时候决定与她订婚。这倒不是骗婚,他原本就是两种性别都可以的人。   如果那天没有看到那条新闻的话,周文涛将一直会沿着这条正常人的平坦大道往下走,工作供房、结婚生子,和林莎,或是别的什么女人。   但他怎么可能看不到呢,像这样难得瞩目的贪污大案,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茶余饭后的绝佳谈资。更何况,当中还包含着金钱、权力和鲜血这些令人心潮澎湃的元素。   如果死去的不是那个人的话,周文涛或许也会像很多别的人一样,在饭足酒酣之际感慨一句“这案子真有意思”。   能彻底击溃一个人的,往往不是关乎全人类的灾难,而是一个细微但具体的悲伤。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见证过他的爱情的人,原来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永远消失了。   那件事发生以后,周文涛曾回过一趟宪大。   那一年的少年仿佛还坐在图书馆那个僻静的角落,并且永远坐在那里。   周文涛微微一笑,也许,他的小航会成为一只对人类怯而远之的幽灵,终日安静无害地在一排排的木质书架之间徘徊,一如当初。   但就在下一瞬间,他却猛然发现那人从前惯坐的那张书桌已被改成了面目全非的休憩茶座。最后一根稻草悠悠坠落,在周文涛心上砸出一片模糊狰狞的血肉。   他仓皇地逃出图书馆,跌跌撞撞走在校道上,任凭锋利的疼痛自脚心跃至脊椎。   他的灵魂缩成小而坚硬的一块,在生出了许多空隙的皮囊下来回撞击,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身体里发出沉闷的细微声响。   阳光碎落在斑驳树影中,恍似曙光来临前消失在海浪间的一团泡沫。   -   在七年前被公开的方启航遗书中,内容确实由他本人所写,而问题的关键则出现在撰写的时间上——这是一封事先写好   原来,每一个成为伏建邦心腹的人选都会被要求先写下各个版本的遗言,这既是未雨绸缪,也是一种忠诚度测试。后来,当周文涛终于通过考验被纳入亲信阵营的时候,他也有过同样的体验。用文字亲手模拟自己的死亡方式,一笔一划勾勒出被无声无息抹杀的场景,胆战心惊地将性命交托以博取信任。   周文涛与权势滔天的黑帮力量虚与委蛇,苦心孤诣取得伏建邦的信任,最终目的不过是想查明方启航当年真正的死因。昔时年少,他为了遵循“正常”的人生轨迹而背离挚爱之人,而这些年,他又舍弃了作为普通人的人生,只为了替他的小航复仇。   周文涛一直在心底坚信方启航是被谋杀的,而凶手始终隐匿在暗处,逍遥于法外。既然如此,就让自己也在黑暗中沉沦吧,唯有掉落深渊的人才能伺机找到恶龙的洞穴。   只是,尽管伏建邦允许他参与的事情越来越深入,但关于当年的一切却犹如密闭的铁桶,任凭周文涛徒劳地旁敲侧击,却始终没办法接近事情的真相。但可以确定的是,林莉这个女人绝不无辜,以往每次周文涛不经意地提起方启航时,她都闪烁其词,眼底流露着无法掩饰的慌乱。   尽管林莉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伏太太,然而贵妇的生活却不如旁人想的那么光鲜亮丽。伏建邦与她貌合神离,就算有了名份,林莉却始终没有得到应有的爱惜与尊重。与此同时,经她引荐的周文涛却意外博得了伏建邦的青眼,原本心高气傲的林莉倒不得不反过来仰仗这个人。这也是在周文涛向妹妹悔婚以后,林莉却依然对他和颜悦色的缘故。   比起摧枯拉朽的伤害,旷日持久的精神折磨对人的损伤尤甚,这种渐生而延绵的心理痛觉会慢慢蚕食着人逃离困境的能力,就像花瓶内胎日渐扩散的裂纹,即使勉力维持外表的精致体面,终究免不了支离破碎的命运。   过去就有许多科学研究表明,漫长的情绪低落会改变免疫系统,令人体进入威胁模式,从而降低自我对病毒的抵抗力。但在周文涛看来,林莉身染沉疴的原因与她长期服用Dawn胶囊的习惯也有脱不开的关系。经他观察,这种胶囊可不像广告里所描述的那么温和无害,与其说是保健药物,倒不如说是隐形毒品,具有极强的成瘾性。况且,越是深入参与,他越是有所察觉,这整条制药生产线的构成都流露着诡异的气息。   几天前,林莉突然病发昏迷,被保姆发现后送院急救。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周文涛正与伏建邦身边的一位老员工同行,说起林莉的病症,那位前辈感叹了一句巧合,“几年前那个小伙子好像也是得了这个病入院的。”   周文涛眯缝了一下眼睛,直觉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   这些年来,由于薛名远的名声及沈院长的看重,他在一众医护人员的眼中与权威无异。也有像卢凯这样略知内情的人对薛名远的能力有所怀疑,但他既不会在背后嚼舌根,也不会当面出言挑衅,因此在其他人眼里,薛名远依然是一个传奇般的存在。   诸神的山巅也不过是另一个修罗场,但享用过众生仰视的姿态后,他们便再也无法忍受被扯下神坛的恐惧。Prometheus作为轰动一时的新型技术,在临床中渐渐显露出诸多弊端。许多手术结果都不如预期,薛名远渐渐有些慌张,便专心到各地巡讲,参加会议,却再也不轻易上手术台。   费煞苦心偷来的种子,终究种不出参天大树。   薛名远很早就怀疑,沈司原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在私底下的动作,但每一次,在公开的重要场合,沈院长却又对他称赞有加。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由始至终伴随着他,并随着当年荣光的日渐远去而变得更加不可忽视。   他十分惶恐,如果此时再失去伏建邦的资助和信任,他身为一代名医的声望和尊严就会荡然无存。   林莉的手术结果从理论上来说应该是成功的,但不知为何,原本预计该在术后一小时恢复意识的病人却迟迟没有醒来,薛名远一整晚都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那天晚上九点多,病人情况恶化,他第一反应不是想办法进行急救,而是支开同行的冯宝仪,让她下楼拿药。果然,护士长前脚刚离开,林莉就停止了呼吸。独自留在病房里的薛名远彻底慌了神,他害怕自己因为救治不力而彻底失掉伏先生和沈院长的信任和器重。但他还是镇定地用电话通知冯宝仪,说病人已经恢复了稳定,让她可以先去休息。   没想到这时候,病房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撞破了他试图掩饰的一切。   薛名远一直不敢看轻这个总是显得过分沉默的青年,毕竟咬人的狗不叫,更何况像他这样世故的人精,自然看得出伏建邦对此人的信任和倚重。这也就不难想象,当周文涛提出制造一个双重的谋杀假象来为他掩饰时,薛名远会是何等的惊讶。   只有让伏建邦相信林莉并非死于医疗事故,才能洗脱薛名远身上失败者的烙印。与此同时,只有让伏建邦对外宣称林莉是术后身亡的,才能断绝尸检调查的可能。   这看似不可完成的一个目标,就要设置一个看似不可完成的场景来视线。   伏建邦最不愿让公众触碰的往事,莫过于七年前方启航所涉及的案件。伪造幽灵杀人事件,让那些带着恐惧的联想如同鱼饵洒落在湖面上,令陈年秘密浮出水面,这就是周文涛伪造这起幽灵杀人事件的初衷。   而薛名远无从选择,只能接受合作。   两人离开病房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半,这时距离22楼特别住院部的熄灯时间还有十分钟,距离护士长的下一次夜间巡查,只剩下大约一个半小时了   周文涛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种可以不被察觉地通过摄像监视器的办法——由铝制胶带、隔热塑料胶布、强化纤维的不织布以及聚乙烯发泡体等数层材料组成的套装,可以将人体散发的热能和红外线完全隔绝。作为物理专业的高材生,制作这样的工具对周文涛而言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在他车子的后车箱里早就已经备好了现成的材料。   显然,这不是周文涛第一次通过这种办法来迷惑摄像头,但对于薛名远而言,却是头一回做这种勾当。   薛名远接过一枝海芋,虽然不明白周文涛让他在林莉身上放下一朵花的用意何在,但看着那人阴沉的脸色,他也不敢开口多问,只弱弱的抗议了一句:“为什么是我去?”   “你也可以拒绝。”周文涛也不多说,转身就走。   事已至此,薛名远自然没有拒绝的立场。但他到底还是胆怯畏缩,在黑暗之中摸向病房花费了比预计还要多出许多的时间。   眼见马上就要到十一点半了,护士长从来都是一个极守时的人。   只是没想到,那个叫做容光的老头子会选择在同一天晚上自杀,一声枪响,把几乎所有值班的医生护士都招来了。混乱之中,倒成全了他来不及离开、出现在病房里的理由。   看见冯宝仪退出房间打电话,躲在床底下的薛名远虚弱地抹了一把脸,庆幸地笑了。   -   恨意是效果绝佳的镇痛药,而复仇的欲望则是无与伦比的兴奋剂,在这样迷幻高亢的心境之中,在各种强烈情绪交织的迷障里,人很容易丧失了对事物的理性判断。   如果不是乔可均出现,也许周文涛永远不会知道,让方启航自杀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那天在门外,他听到沈司原向伏建邦说起乔可均的来历,能被这样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所忌惮,绝不可能是一般角色。   在一开始,周文涛也只想确定这位主治医生和方启航的死有多大关系,是否帮凶之一。伏建邦让他接近乔可均调查他的个人底细,他反倒冒充伏建邦的名义让乔可均参与调查林莉的案件。   却没想到,这人竟给自己带来了一直汲汲以求的真相。   “这只纸船是当年那位姓方的病人的遗物,被我意外保存了下来。前些时候我不小心将水洒在上面,这才映出了字迹来。”   七年了,那人的尸骨早已化作灰烬,这份隐秘的遗言才终于重见天日。轻飘飘的纸条上,承载着周文涛无法承受的真实之重。这么多年来,关于方启航的死,他预设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猜到是这一种。   “那一天,林莉女士前来探病,我碰巧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爱、激情与灵感原本便是命运包裹在心理折磨之外的糖衣,分手五年来,方启航从未停止过在精神层面的自残,而林莉不过恰好在一个精巧而险恶的时机,为他递上了刀子罢了。   周文涛独自仰躺在海蓝色的床单上,恍若一艘静止的夜航船行驶在无边深海之中。   四下静若万钧,唯有记忆在神经末梢窸窣作响。   他展开手中皱巴巴的纸片,指尖微微颤抖,那一页曾经无比熟悉的字迹仿佛长出了蒺藜缠绕在他心尖。   「现在是凌晨四点,我醒了过来,窗外没有一丝光亮。我知道我再坚持一下的话,黑夜就要过去了,但我要等来的曙光又是什么呢……我决定,等到太阳升起的一刹,扑到它的怀里去看一看。   文涛,听说你要结婚了,本来该说恭喜的,但真可惜,你曾经那么害怕旁人知道我的存在,最终却还是没能逃过林莉的眼睛呢。   或许是我哪次酒后失言了吧,抱歉。   但请你不要担心,她没有任何证据的,况且我马上就要死去了。   我不是因为你而选择自杀的。   文涛,我真的不是要杀死自己,我只是想要毁灭那个一直折磨着我的人,他不是我,但他如蛆附骨地活在我的身体里,明明是个懦弱又卑微的家伙,却总是让我疼痛欲绝。   我再也不想忍受了。 」   落款:Noah.   这是曾经独属于两人之间隐昵的爱称。   天花板的灯光犹如悬在头顶的利刃,直直刺进他的眼睛,良久,周文涛颓然一笑,将手搭在眼睛上。 第27章 九、扑朔   人的内心像泥地里交缠的根茎,将简单的因果逻辑变得扑朔迷离。   后来,冯宝仪也说出了容光医生自杀的真正导火索。   那天早上,他的儿子到病房探病,容光怒斥儿子违背他的意愿,自作主张签署手术意见书。   儿子被骂得抬不起头,突然爆发般反击,“你以为自己现在还有什么用,不能上手术台了,你就什么都不是!我的公司已经亏得快倒闭了,你知道吗,你过问了吗?妈妈去世后你就再也没有关心过我了,而我却还得赡养你的下半辈子,你还不如快点死掉,没用的老家伙!”   乔可均对护士长的坦诚表达了感谢,又安慰她,“我只是想要了解事情的原委,案件的当事人不会知道你曾经所说的一切,请放心。”   “七年前……”冯宝仪轻笑一声,“被委员会单独审查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乔可均眼神平静地看向她。   “看样子你已经知道了,”深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终于说出口,冯宝仪眼眶微红,语气里却有种难得释然的平静。“那时候,作伪证说你违规用药的那个护士,就是我。”   这些年,谎言的阴影始终笼罩在她心头,这也是她在发现了情况不对劲以后,却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指证薛名远的原因。她一直被深重的负罪感折磨着,生怕因为自己说出的话再次断送了一个医生的职业生涯。   “那件事不怪你,我知道你是被沈院长威胁的。”乔可均淡淡地解释道,“夏若岚无意中偷听到了你和他的对话。”   冯宝仪有些错愕,继而笑容里流露出几分苦涩。   如果说失恋就像一场火灾,那么暗恋就是火灾之中被关在铁屋子里的人。不甘、妒忌和怨恨犹如三味真火,能让最坚强的心脏扭曲变形。冯宝仪迄今依然无法说清,当年自己做下那样的事情,究竟有几分是出于被胁迫的无奈,又有几分是源于报复的快感。   时隔多年,一切已渐趋平静,而今旧事重提,除了一点唏嘘,倒也别无其他。   情劫之中,有人葬身火海,自然也有人逃出生天。   “那后来,你和夏小姐……”   “她去世了。”   -   “叮咚。”   厚厚的被子下有人慢吞吞地蠕动了一下。   “叮咚。”   被窝露出了一个口,温白凡探出头,不耐烦地看了一眼闹钟,才八点。   “叮咚叮咚。”   谁?是不是想打架?居然在周六早晨扰人清梦!   温白凡艰难从床上挺起身,挠了挠一头睡得乱七八糟的小卷毛,迷迷瞪瞪推开房门。   初春早晨的寒风从阳台倒灌了进来,冷得温白凡浑身打了个哆嗦,人倒是清醒了不少。   长外套随意披在身上,温白凡快步走过客厅,走到大门前,眯起眼睛往猫眼里一凑。   咦,没人?   温白凡小心翼翼打开门,视线往下,穿着卡其色小马甲的乔新抿着嘴站在原地,双手摩挲着裤缝,有些拘谨地跟他打招呼:“温叔叔,早上好。”   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从乔新肩膀上“嗖”地冒了出来,只见他的小外甥笑得眉眼弯弯,甜甜地问道,“舅舅,我可以带朋友来你家玩吗?”   温白凡记忆回笼,昨天表姐确实和他通过电话来着,说是他们小两口要带着姑姑姑父老两口到医院去进行每年的例行体检,让他帮忙看管小外甥。依稀记得她也说过,今天会有两个同学来找亮亮玩。   温白凡把目光投向在场的第三个小孩子,“小美女,你出院啦?”   “是呀,哥哥好久不见呀!”小美冲他招招手。   温白凡倚门而笑,伸手指了指两个小毛孩:“这俩一个叫我舅,一个叫我叔,你要坚持给自己涨辈分叫我哥哥的话,就成他们的阿姨了。”   小美果断改口:“叔叔好久不见。”   她说话的时候,头上扎着的双马尾一甩一甩,辫子上别着的草莓发卡在温白凡眼前一晃一晃,只听见她说道:“叔叔你刚起床的样子好性感哦。”   “噗。”乔新忍不住笑了一声。   温白凡伸手揪了一把他的脸蛋,让三个小孩进屋坐好,自己回到浴室迅速完成晨间洗漱。   猫咪窜了出来,三下两下爬上了温白凡的肩膀,整个猫挂在他身上,柔软的身子拉得好长,像一只毛茸茸的钟摆,在温白凡胸前荡来荡去。   “哇,喵喵!”小美开心地喊了一声,从温白凡手里接过毛团子,抱在怀里,摸了摸,看了看,没忍住,把脸一把埋进了暖烘烘的猫毛里。   猫大爷顿时竖起了后颈的毛,不耐烦地喵了一声,不过在温白凡讨好安抚的眼神下很给面子的没有伸爪也没有窜逃。   亮亮也兴奋得咕噜咕噜冒泡,小脸凑在猫咪鼻尖前喵来喵去。乔新倒是老实坐在一旁捧着水杯,一副想摸又不好意思的样子,最后还是没忍住,在亮亮的盛情邀请下,伸手摸了摸猫脑袋上的一撮白毛。   厨房里,温白凡从冰箱拿出一桶自制的鲜乳酪,满满盛出三碗,又细细切了些冰鲜草莓拌在里头,洒了半勺葡萄干和杏仁片,最后轻抖勺子,撒下一层薄薄的巧克力饼干碎。   客厅里,三个小孩和一只猫,四个小脑袋围成一圈,都凑近了一本宠物图鉴在看。   “原来你是奶牛猫。”乔新已经跟猫咪熟稔起来,他摸了摸毛下巴,猫大爷低头舔了舔他的小胖手。   “所以它是舅舅的猫。”亮亮比划着温白凡的背影,“我妈妈说啊,凡凡身上总是有奶味,所以特别招小孩子喜欢。”   温白凡把甜品端出来,摆在三个小孩面前,乔新戏谑地看了他一眼,“凡凡。”   小美还在认真地翻着宠物图鉴,翻到了狗的部分,看到一只纯白色的萨摩耶,小声惊呼:“它在笑,好可爱。”   乔新认真介绍道:“他不是在笑,只是看起来像是在笑。萨摩耶的嘴角天生微微上翘,因此看起来总是在笑。”   亮亮歪头腻在温白凡怀里,脑袋上的灯泡忽然一亮:“舅舅也很像萨摩耶哦,总是在笑!”   乔新和小美扭过头,看了看温白凡,一致同意地点了点头。连猫大爷也伸长了脖子,凑热闹似的“喵”了一声表示赞同。   温白凡抽了抽嘴角,又听到自家小外甥问乔新:“你爸爸还是不同意你养雪橇犬吗?”乔新回到学校后,跟他比划了半天哈士奇和阿拉斯加的区别,亮亮至今没有搞明白,便只好统称为雪橇犬。   乔新沮丧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道:“可他同意我来找温叔叔玩。”   亮亮头一歪,蹦出了一个问号,不太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乔新伸手指着宠物图鉴上的一行字,小美凑近了看,小声念了出来:“人们常常戏称为‘雪橇三傻’的三种雪橇犬分别是哈士奇、阿拉斯加和萨摩耶。萨摩耶!”   “小混蛋。”温白凡掐了一把乔新的小胖脸,问道:“你爸呢,他周末也不陪你啊?”   “谁知道啊,管他呢。”乔新的语气拽拽的。   “干嘛呢,又生气了?”温白凡觉得好笑。   小孩子就是这样,如果没人过问,不高兴的时候就只会自己憋着,但一旦有大人上前关心,他们就很难控制自己的委屈。乔新小声地凑到温白凡耳边,十分气愤地告状:“我想养熊猫,他不让。”   温白凡啧了一声,捞起猫大爷塞他怀里:“这猫挺熊的,跟你似的,凑活带走吧。”   -   乔可均起身拉开窗帘,不出意外地打了个喷嚏,又重新坐回电脑前。   “你确定要继续留在伏建邦身边为他做事?他的底子有多干净,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   “我已经入局,没有退路了。”   他想了想,缓缓输入:“你可以选择自杀。”   屏幕的另一端,周文涛哑然失笑,“这听起来是一个相当靠谱的建议。”   “……再制造一个全新的身份,摆脱过去,重新开始。”   周文涛自嘲一笑,“算了吧,我没什么值得重新开始的了。但是我可以考虑告诉你一些事情,作为你告知我小航死亡真相的回报。”   “关于伏建邦与沈司原的合作,你知道多少?”   “伏氏集团每年捐赠的款项最终都流向了一个地方,在那里,他们建立了一个私底下称之为‘城堡’的地下实验工厂。但我仅有耳闻,从未真正去过,就是伏建邦本人到那里去的次数也很罕见。这个项目主要是沈司原在跟进,伏老板只负责投资与坐享其成。”   “地址?”   “科创大道68号的一个生物科技园。”   -   一辆轿车驶进了易典生物科技园的大门,在电动道闸前停了下来。后座靠近保安亭一侧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了沈司原慈和的面目,站岗的保安连忙敬礼放行。   轻车熟路地穿越一重又一重的门关,沈司原踏进了一处高耸于半山之上的白色大楼。   他进入电梯,上了七楼,一间接近两百坪的实验室赫然出现在眼前。   几名护士正捧着托盘走过,她们动作敏捷,像幽灵一样不声不气,白色制服掩盖着她们丰腴的身体,神情苍白得如同一尊会移动的大理石。   十余名白大褂研究员正全神贯注地伏在一个巨大的孵化器周围,缓慢移动的传送带不知疲倦地发出嗡嗡的轻微声响,屏幕上的数据徐徐跃动,金属柜子上的一排排银亮的试管宛如无边草原上的雪白羊群。   每个人都显得异常忙碌,但整体场面却仿佛静止,只有与各楼层连接的直达梯时而或升或降,给人传达出一派繁荣又荒凉的秩序感。   一名青年研究员接过护士递来的抽取了血液的试管,神情专注地凝视着猩红的液体从尖嘴玻璃管中涌出,一滴一滴地注入显微镜的玻片上。   他问道:“628号的情况如何?”   护士查找记录并汇报道:“在经历一次醒脑治疗和三天两夜的封闭静置后,628号的精神等级依然没有达到预期数值。”   “是个麻烦的家伙啊,”研究员薄薄的镜片上折射出森严的光,“倒也正好,就用他来验证一下我的新实验。”   大楼负一层由无数精钢打造的金属笼子组成,犹如罗马斗兽场的地下迷宫,通过巧妙的设置纵横通道,组成一个紧凑、庞大而复杂的网状结构,   628号监狱内,王宗就像一头疯狂的野兽,时而以头抢地,时而扑打铁窗,时而尖叫着满口谵语,时而瑟瑟发出哀鸣,而在看见那翩然而至的白衣天使的瞬间,他仿佛被按下了消音键。   王宗突然陷入一种惊恐万分的僵静,喉头涌起一阵抽搐,绝望的瞳孔中倒映着白衣人脸上漠然的神情。四周徐徐升起的挡板很快便隔绝了他的视线,将铁笼子变作一处无声无光的密闭空间。   而对于笼子外的人而言,他们可以清楚地俯瞰着王宗的一举一动。   气雾弥漫之中,他的四肢不受控地抖动着,仿佛被看不见的线在拉扯着手脚。渐渐地,他停止了抽搐,蜷缩在地上发出了无声的啜泣。直到最后,他彻底平静下来,被茫然所覆盖的脸上再看不到丝毫疼痛或恐怖的迹象。   沈司原见状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他独自来到负一层边缘的一间铁屋子前,左右张望了一眼,这才缓缓将上锁的门打开。   这是一处只有沈司原才知晓并有能力进入的绝密空间,连伏建邦也对此一无所知。而沈司原如此小心翼翼的原因,就在于房间正中央的那一台量子电话——在量子隐形传态的帮助下,实现无法截获的保密通信。   这是他和Z先生联络的唯一方式。   “我们的项目可以重新启动了,A国那边的人我已经找好了。”   “是。”沈司原的视线投向前方墙壁上的一张浮动变幻的电子地图。他点击了几下屏幕,只见那高耸入云的光明塔赫然出现在眼前,在黯淡的夜空当中闪烁出万千气象。   沈司原眯了眯眼睛,被蓝光笼罩的瞳孔之中弥漫着一种深沉的狂热,继而开口:“那个年轻人,也已经答应加入我们的阵营了。”   第四话 亡魂的归来 第28章 一、变化   呼啸的寒风犹如迎面袭来的一记扫膛腿,冷意长针似的细细扎进骨缝儿里。   此时便利店的存在无疑是令人踏实的,温暖而舒适的灯光下,食物的香气也仿佛带着重量。   落地玻璃背后有张长条餐桌,独自坐着一个身着红色风衣的长发女人。   这是一个仅凭墨镜下露出的半张脸便能看得出容貌姣丽的美人,她在独自吃着一碗蚝油乌冬,粗疏的面条上卧着几粒黄嘟嘟的鱼豆腐,旁边还摆着一瓶苹果汁。   她的吃相很斯文,时不时就用纸巾轻印一下嘴角,以免让描画得精致的口红花掉。   乌冬和鱼腐无疑是无辜而可爱的,只是当这种单调与恣肆的美丽结合到一起,总会难免显得粗糙。   就在一碗面快到见底的时候,一个身材高大、戴着深色毡帽的男人走进了便利店。他买了一根棒棒糖,在与长发女人隔了一个空位的地方坐下,轻轻撕开包装。   女人的目光透过半脸大的墨镜,穿越玻璃窗的倒影,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几眼,继而收回了目光。   她擦了擦嘴,拿起果汁,用力拧了几下,却没拧开。   “需要我的帮忙吗?”男人沉亮的声音洋洋盈耳。   “谢谢。”女人微微一笑,将瓶子递了过去。   指尖相触的瞬间,她的脑海似乎被一股奇异的眩晕感笼住,眼前霎时一黑,手下不由一松,差点失手的果汁瓶被男人稳稳地接住。   男人始终保持着微笑,不费吹灰之力便拧开了瓶盖,随即连同一个薄薄的信封放到女人手边。   “快走吧,要变天了。”他起身离开,风衣的下摆消失在夜色里。   顷刻,一场冬雨果然紧随而至。   -   “妖孽!”张涛一头扎进办公室,一屁股坐下,气闷道:“那男人就是个妖孽,肯定有什么迷惑他人心智的超能力!”   温白凡像土拔鼠似的直起身,眼珠子左右转了转,见四下无人,遂清清嗓子,毫无节操地附和道:“就是啊,一看就不是好人。”   要知道这气头上的人就跟说梦话一样,但凡有人往下接一句,他便能源源不绝地给你回应。   “对吧,组长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吧!”果不其然,张涛满脸都是被认同的激动,随即竹筒倒豆子往外数落,“今天早上小茹的电脑蓝屏了,我主动和她说好了午休的时候帮她修,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温白凡俨然一名称职的捧哏。   “她说不用了,让别人来替她修就好。”张涛沮丧地垂下头。   小茹是隔壁鉴证部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张涛一直对她很有意思,常常借故献殷勤。   温白凡一针见血:“那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为什么不马上帮人家修,还得等到中午?这一早上的电脑坏了怎么工作嘛。”   张涛憨憨一笑,“我就想着吧,这大中午的,咱们总得吃饭对不对,那我们就可以一边吃吃饭,一边聊聊天,我修修电脑,她夸夸我技术好,这是多难得的促进感情的机会啊……结果,结果呢!她却让别人帮她了!找谁不好,她竟然想找乔主任!”   温白凡纳闷道:“那厮会修电脑吗?”   “对啊,这就是问题所在,小茹压根儿不知道他会不会修电脑我也觉得他不会,这术业有专攻,剖尸体和拆主机是两码事嘛。我就跟小茹说,她电脑的问题很棘手,得让专业的人慢慢来弄,否则弄坏了资料都要拿不回来的。”   温白凡鼓掌:“是个好说辞,她接受了吗?”   “本来都挺好的,就怪飞哥狗拿耗子。他路过听见了我说话,凑了过来,噼啪噼啪敲了几下键盘就把问题全给解决了。”张涛闷哼一声,“组长你是不知道,小茹看我的那个眼神啊,一下子就变了。”   温白凡在肚子里笑得肠子都快打结,正要说点什么安慰安慰张天,没想到下一秒,罗飞就走了进来,他连忙幸灾乐祸地一指,“看,你仇人来了。”   张涛摆摆手:“飞哥是有妹子的人了,仇恨值拉不起来。”   罗飞面容忧郁地往温白凡桌边一靠,也不说话。   温白凡斜眼看了看他:“怎么,你也有小情绪啦?”   罗飞以借酒消愁的架势猛灌了一杯凉白开,这才徐徐开口,娓娓道来:“昨天我和我家妍妍两个人去看电影,那部电影的名字叫做《最完美的恋人》,男主角是她一直很喜欢的那个小鲜肉。”   “然后你就吃醋了?”温白凡嫌弃道,“我算是明白了,这恋爱中的人呐,心眼还没针眼大。”   “不,她变心了。”罗飞叹了一口气,“她说,以前觉得小鲜肉长得可好了,但自从见识过更有魅力的男人以后,看小鲜肉就总感觉差了点什么,再没有从前心动了。”   “你是来炫耀的?”温白凡啧啧两声,“按照剧情发展的规律,下一句是不是就该说,因为她觉得你才是最完美的恋人。”   “问题就在于,她说的这个更有魅力的男人,居然不是我。”罗飞咬牙切齿的说出了乔可均的名字。   温白凡趴在桌子上笑出声,“你说你们俩丢不丢人?都是大男人了,成天计较好看不好看的,有意思没意思?虚荣不虚荣?有这攀比的心思,把精力放在工作上不更好吗?”   “嘿,这话从你这自恋届扛把子的嘴里说出咋这么有说服力呢?”罗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真的,特别打动人。”   “也只有像组长这种备受追捧的帅哥才有说风凉话的底气了。” 张涛叹了口气,冲到罗飞面前,握住他的手,同仇敌忾地道,“飞哥,咱们凑钱雇一个杀手把那妖孽做掉,如何?”   罗飞低下头,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稍显瘦弱的前胸,犹豫道,“他枪法又好,个头又高,上次我偷摸着观察了一下,他还有腹肌呢,不止一块的那种。说实话,不好对付哇。”   “神之手怎么样?至今还保持着不败纪录的犯罪专家,身手一定很好!”   “好主意哦那,你打电话问问他档期排不排得开?”   “你们居然还认为杀人需要什么身手吗?”汪禹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   “哟,汪少有何高见?”罗飞调侃他。   自从失枪事件挨了一记处分之后,汪禹的性格长进不少,也终于学会了倾听别人的意见,只是喜欢发表自己意见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无论是激情杀人还是预谋犯罪,很多案件里的凶手都是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利用体力压制完成的凶杀最容易在现场留下线索,露出破绽,而犯罪专家之所以能保持与警方对抗的不败纪录,恰恰就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留下任何证据。组长,我说得对吧?”   “我没听错吧,汪少居然会主动请教白哥的意见?”温白凡还没来得及开口,罗飞便啧啧称奇。   汪禹被他挤兑得颇不好意思,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局促:“我以前确实是有点,嗯,太傲慢了……如果不是……那个人,我恐怕也还意识不到这一点……可惜我之前对他有误解,还出言不逊……”   闻言,罗飞和张涛同时打了一个冷战,不约而同地搓了搓手臂。温白凡朝两人挑了挑眉,挺了挺胸,正要说点什么,只听得汪禹又冒出一句:“不知道他能不能谅解我。”   温白凡大手一挥:“这点小事,他不会放在心上的。”   汪禹迟疑道:“真的?”   温白凡斩钉截铁:“真的。”   “那就好。”汪禹舒了一口气,“我之前还一直担心乔主任对我有心结来着,他每次见到我都挺冷淡的,虽然他好像对每个人也都是这态度。”他回过神来,又问道:“对了,刚才你们在聊什么,谁想杀谁来着?   温白凡僵硬一笑:“呵。”   “别成天开这些不着调的玩笑,咱们职业特殊,得注意影响。”汪禹恨其不争地看着他,“你还是组长呢,能做好一点带头作用吗?”   温白凡抬腿就跑:“今天小佳怎么还没出现呢,我去找找看。”   茶水间里。   小佳转过身,温白凡看到她手上一杯黑不溜秋的液体,扒着门框半撒娇半抱怨道:“斋啡啊,我喝了会碎不着午觉的啦。”   “不似给你的哟。”小佳笑嘻嘻地道,“这似给乔主任准备哒。”   温白凡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维持笑容不变,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没关系,我不渴,我就是饿了,来找吃的。”   他打开储物柜,翻了半天,嘟囔着:“饼干呢,我要吃的饼干没有了吗?”   “没了哟。”小佳取出一袋精选大杏仁放到温白凡手里,“乔主任说饼干是糖油混合物,不健康之余还容易发胖,要少吃,大家一致决定以后的公共零食都买坚果了。”   温白凡一脸难以置信,皱着脸控诉道:“变了,你们都变了!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以前都是我爱吃什么零食柜里就囤什么的啊。”   “乔主任还说……”   温白凡用两个指头堵住耳朵:“够了,我不想再听这厮妖言惑众!”   过了一会儿,他又悄咪咪地松开一只耳朵,“好吧,那妖孽还说什么了?”   小佳笑眯眯地往他嘴里投喂了一颗大杏仁:“他说,小孩儿不能老惯着。”   -   午餐时间,温白凡挥舞着叉子,呼噜呼噜埋头吃着一盘意面,模样十分凶狠,连向来和他同桌的罗飞也挪到别的位置去,免得被他的火气波及。   乔可均取完餐,径直走了过来,在他斜对面一坐,毫不客气地从桌上顺走一盒可可奶。   温白凡怒喝一声:“干什么,这全是我的!”   乔可均长臂一伸,越过餐桌,弹了一下他额头,“好端端的,发什么火呢?”   温白凡别开脸,语气冷酷:“你很帅……”   乔可均被他夸得有点莫名其妙,但依然淡定地照单全收:“谢谢。”   温白凡郑重其事地道:“但你必须知道,我也不差。”   乔可均懒得对此人莫名的抽风行为作出任何回应,自顾自地拿起餐具。   温白凡瞟了他几眼,这人进食速度不慢,只是姿势太过优雅,平白让面前一碗普通的盖浇饭提升了几个档次。   温白凡腹诽之余,倒也不再狼吞虎咽,默默注意起了仪态来。   吃完了饭,乔可均正要起身,温白凡又叫住了他,不自在地别开眼睛,“你是不是有什么忘了跟我讲?”   乔可均从善如流地发问:“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温白凡无比冷酷地吐出两个字:“没空。”   “嗯。”乔可均不以为然,“下班的时候陪我去一趟……”   “说了我没空!”温白凡打断他,清了清嗓子,“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没空吗?”   乔可均难得有耐心配合他,“那你为什么没空?”   温白凡从怀里掏出一张浅绿色的小卡片,“啪叽”拍在了桌子上,下巴朝乔可均扬了扬。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乔新7岁生日派对邀请”。   他得意地说:“因为我跟小帅哥有约了。”   乔可均一摊手,“所以说让你下班和我一起去买蛋糕。”   温白凡“咦”了一声,奇道:“你知道我知道今天是你儿子的生日?”   乔可均点了点头:“他应该是上周六去你家的时候给你发的邀请卡吧。”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他为了写这张卡片,写废了好几张纸,还中途打发我出去买来着……”   目送两人离去的背影,不远处的桌子上,小佳和小茹相视一眼,突然浑身一颤。   张涛关切地问:“你们冷啊?”   两个姑娘一起用力摇头。   张涛不解:“不冷干嘛发抖。”   “被萌的。”   唐欢妍用手肘捅了捅罗飞,罗飞故意凶巴巴地说:“干嘛!”   唐欢妍在桌底轻轻踹了他一脚,“老实点,不许撒娇啦。”   罗飞立刻换上一副狗腿的表情,凑上前来,“妍妍,叫你男朋友干嘛呀?”   唐欢妍嫌弃地戳了戳他的脸,小声道:“你觉不觉得咱白哥变了。”   “变了吗?”罗飞思考了一下,“起码自恋这一点始终未变。”   “就,只是直觉啦。”唐欢妍摆了摆手,“他以前看着开朗,但偶尔会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心头挂着很沉重的东西。就像一口井,你看得见,却看不透。”   “现在呢?”罗飞托着腮,含笑看向她。   “现在就像看到了有鱼在里面游来游去吧,虽然还是看不到底,但却莫名让人安心了呢。”唐欢妍想了想,“不过要说变化的话,好像乔主任的变化更明显……”   “哦,你又要夸他帅了。”罗飞垮下脸,坐直了倾斜的身体。   “别这么小气行不行!我那天就夸了他一句,一句而已啊!”唐欢妍戳了戳他的胳膊,“我是说,一开始还以为乔主任是很难相处的一个人,现在发现……好吧其实还是挺难相处的,不过看得出来,他其实只是用冷淡来掩饰自己不擅社交而已。”   “你还是在夸他!”罗飞伤心地环臂抱住自己,“而且你的潜台词是嫌我话太多。”   唐欢妍:“……”   她男朋友这阅读理解果然是语文老师教的。   -   女店员甜甜一笑:“先生,请问需要什么口味的蛋糕?”   “要这个!”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所指的物件却南辕北辙。   温白凡指着玻璃柜里的一个硕大的巧克力慕斯蛋糕,转过头看着乔可均,露出了小孩讨糖吃一样的表情,“这个看起来不错。”   乔可均不为所动,侧过脸跟女店员确认了一下订单号,并从她手里接过一个已经封好了的蛋糕盒。   温白凡遗憾地叹了口气,伸手想把蛋糕盒接到自己手里:“我来拿吧,你开车。”   乔可均握住他的手,顺势塞回温白凡自己的口袋里,“不急,还得先去隔壁买礼物。”   温白凡莫名有些心跳加快,话也开始多了起来:“啊,我想起来了,这里就是上次我们碰见你儿子跑出来看狗的那条路吧,我记得隔壁有家玩具店来着。我打算送他一只狗熊毛公仔,你觉得怎样。小新哥哥好像特别喜欢狗和熊。送只狗熊就可以一次满足他小人家两个愿望。”   “好。”乔可均没意见。   温白凡有点犹豫,“可是他上次也说想要熊猫。”   “要由着他的性子,他能把整个动物园都搬回家。”   温白凡正要推开门,突然想起什么,偏过脸对乔可均不怀好意地一笑:“小新哥哥说你不喜欢猫,其实你是怕猫吧,对吧?”   乔可均抿了抿唇,没有出声反驳。   温白凡当他默认了,一边往外走,一边笑嘻嘻:“我一看就是,你上次来我家接他的时候都不敢进门。”   身后,女店员目送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表情有点复杂。   这时,上完洗手间的女店长回来了,她看了一眼冰柜,问:“那个订了十寸巧克力慕斯的客人已经来取了吗?”   女店员轻咬下唇,点点头。   “怎么了,热吗?”女店长试探着碰了一下她的额头,女店员摇了摇头。   女店长奇道:“那你为什么脸这么红?”   女店员小声答:“被萌的。” 第29章 二、生日   抵达公寓的时候,隔着门都就听到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笑闹声。   乔可均把纸箱递给身后的人,掏出钥匙的时候,听见玄关处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声。门一开,果然看到了小寿星已经跟等待主人归家的小狗似的杵在了门后,一张小脸故作冷静,但红扑扑的脸颊还是出卖了他的雀跃。   温白凡从乔可均身后探出头来,“哎,小新哥哥你这熊玩意儿……”   乔可均转过脸看了他一眼。   “……谁送的?”温白凡把话说完。   “海绵送的。”乔新向他们展示着怀里的披着熊猫皮的狗熊布偶,“这个是它的衣服,可以脱掉。”   乔可均嘴角微微上扬,瞥了温白凡一眼,慢悠悠说了一句外甥似舅。   话音刚落,亮亮像个小钢炮似的一头扎进了温白凡怀里,“舅舅,我成功了,乔新说我的魔术很厉害!”   温白凡忍不住在心里哼唧,乔新这熊玩意儿的双重标准真的不要太明显哦,明明每次都毫不留情地戳穿自己的魔术,转过头倒夸起自己那学艺不精的小徒弟来。   温白凡把一个和小孩们差不多高的纸盒放在地上,示意小寿星拆开。   乔新拿起小剪刀将纸箱从侧面慢慢破开,亮亮蹲在他身边,在看到礼物露出真面目的时候不禁“哇”一声,“胖达!”   一只硕大无比的大熊猫毛绒玩偶缩在纸箱里,两个小孩合力才把它拖了出来。   “你看,这里还有一本东西。”亮亮翻出了藏在熊猫肚皮底下的一个长方体硬物,“是相册,里面有我们之前去舅舅家里玩的照片!”   乔新伸长了脖子凑过去看,下巴埋在熊猫的脑袋上,双手将圆圆的毛耳朵揪来揪去,间或摸一下以示安抚,又接着揪来揪去。   “哎呀我这个表情好搞笑,舅舅你怎么把我这个样子也放进来啦。”   “什么样子?”温白凡凑过来看了一眼,那是一张抓拍亮亮吃蛋糕的照片。小孩儿的鼻子上被白色奶油蹭了一块儿,他却没发现,还笑得傻里傻气的。“这不挺可爱的么,而且我也不是故意挑的,那天拍了多少我全放进去了,你以为你是小姑娘自拍呢,还讲究个拍十存五修二发一。”   亮亮被他逗得嘎嘎乐,乔新也跟着笑了一会儿,又敛起了笑容,眼巴巴看了一眼阳台的方向。   乔可均正蹲在阳台上不知捣鼓些什么,突然感觉有人扯了扯他外套的后摆。   他转过身,只见乔新仰起小脸蛋,期待的眼神不加掩饰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乔可均抿了抿唇,觉得儿子这个讨糖吃的表情像在哪里见过,但又确实不曾见过。   乔新从前甚少会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渴望,连这次邀请朋友来家里玩也是乔新主动申请的,这也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提出想要过生日。   乔可均从来没给乔新庆祝过生日,倒也不是不愿意,说到底,这左右不过是一个蛋糕几枚蜡烛的事情。他只是不知道,生日,对于世界上的多数孩子而言,竟是一个快乐、神圣并且值得纪念的日子。   他的视线落在了乔新脑袋上的小发旋,也许,当初决定将乔新一起带到朝城来,对于他们父子俩而言都是一个意义非凡且正确的选择。   听见乔新的失声惊呼,亮亮一咕噜从地毯上爬了起来,哒哒一溜跑到阳台上。   只听见传来了弱弱的“嗷呜”声,一只浑身雪白的萨摩幼犬从乔可均的臂弯里探出头来。   “你爸爸送了你一只狗!这也太棒了吧!”亮亮兴奋得脸蛋扑红。   就在大家都挤在阳台上围着小奶狗打转的时候,乔新猛地抬起头来。温白凡抱着手臂倚在落地窗边,调皮地朝他轻眨了一下眼睛,一大一小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乔可均,这是你爸?”温白凡朝着正在卧室里换衣服的男人喊了一声。他在帮乔新把存在云端的图片添加到电子相框中,在文件夹里,他意外看到一张和乔可均有八成相似的男人的照片,“你和你爸长得太像了吧!”   乔衡镜为人低调得过分,从不曾留下任何公开刊登的照片,这也是温白凡第一次看到他的真容,“我感觉乔先生很面善啊,像在哪里见过。”   乔可均换好一身休闲的家居服走出客厅,“嗯,我爸不仅和我长得像,还跟我一样姓乔,你说有意思没意思?”   温白凡被他噎得一时无语,“我那时不就一句口误嘛,你揪着不放有意思没意思?”   “有。”   “有什么?”   “有意思。”   温白凡叹了口气:“跟你聊天真费劲,神经语言学该给你单独列出一章来。”   乔可均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在看这么专业的书吗?”   “我就随口一说。”温白凡矢口否认,又问道,“那今天乔先生会来看孙子吗?”   乔可均沉默了片刻,“不来,他从来没有庆祝生日的习惯。”   -   乔可均正在厨房处理熟食,温白凡坐在客厅的地板上陪着两个小孩子玩耍。   “今天怎么不见小美来参加生日会?”他突然问道。   亮亮正专心钻研一个魔方,头也不抬地顺嘴回答:“他俩闹别扭了。”   温白凡有些哭笑不得。   乔新不言不语,跟个撒娇的小猫似的迫使温白凡把大腿伸直了,拍了拍确认手感,这才将脑袋枕了上去。   温白凡伸手掐了掐他的脸:“小寿星,肿么啦?”   乔新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说:“谁知道啊,她突然就不跟我玩了。”   “这样啊……”   在乔小新支支吾吾的讲述中,再加上亮亮时不时分神来插个嘴,温白凡终于搞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简单来说,就是小美想邀乔新一起在音乐课的期末考上二重唱,但乔新一直磨磨蹭蹭没答应。结果小美不仅好几天都没跟他说话,而且等乔新主动跟人小姑娘搭话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重新找好表演搭档了。   “小美的这个做法,也是许多人下意识会选择的表达情绪的一种方式。”温白凡笑道,“明明喜欢对方,但一旦这个人做的事情不合心意,她们就会故意在对方面前跟别人好,让对方在吃醋的过程中领悟到自己的重要性。”   “我才不会吃醋,她找的那个搭档唱得没我好。” 乔新一边抓着温白凡袖子上的一个扣在玩,一边小声嘟囔,“你还挺有经验呢……有女孩子在你面前故意跟别人好吗?”   “很遗憾。”温白凡叹了口气,“我是那个别人。”   乔新摸了摸他的脸,也叹了口气,“唉,真难过。”   “我都还没难过呢。”温白凡哭笑不得,接着哄他:“来,别不高兴了,我来给小寿星现场儿歌一首吧。”   一分钟后,亮亮丢下魔方,扑进温白凡怀里,伸手捂住他的嘴:“舅舅别唱了,走音啦!”   温白凡倔强地从他的指缝里透出声来:“我是一条……小青龙……我有许多……小秘密……”   “换一首行么。”亮亮一阵哀叫。   “我虽然唱得走音,但我也唱得走心啊,不带你这么打击别人音乐梦想的。”温白凡攥住他的手固定在头顶,闹得小孩儿吱哇乱笑,   “行吧,那我换一首。”温白凡妥协。   厨房里,乔可均听见客厅一阵魔音灌耳,竖着耳朵听了好半天,才知道唱的是《数鸭子》:“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   乔可均忍不住在心里默默跟唱:“……快来快来数一数,三六一十八。”   “不对,你唱错了,是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亮亮纠正道。   “不可能,就是三六一十八,这是乘法口诀呢。”温白凡满不在乎地反驳,“二四六七八一听就不科学,一三五哪儿去啦?”   亮亮强词夺理不过他舅舅,只好叹道:“唉,你怎么这么喜欢抬杠呀。”   “行吧,那为了避免歌词上的争端,我改唱……”   “还唱啊?”这下连乔新这么淡定的小朋友都忍不住抗议了。   “我唱两只老虎,法语版的。”温白凡靠在沙发腿上伸了个懒腰,笑了起来,“你们肯定不会。”   “法语我会呀。”亮亮不服气,喊道,“笨猪,傻驴。”   温白凡笑嘻嘻:“那我还比你多会一句,掖代码。”   “掖代码?”亮亮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je t\'aime.”一道微妙而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嗯?”温白凡怔愣了一下,回过头。   那一瞬间,摇曳的光线犹如淡淡烟雾一样在两人之间萦绕开来。   温白凡轻咳一声,掩下了稍显不自然的神色,赞道:“你念得……挺有腔调的嘛。”   乔可均漫不经心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句子。   在说外语的时候,随着共鸣腔的变化,声调和音色也会产生微妙的差别,这让他的声音显露出一种陌生化的性感。   je t\'aime.   略显沙哑的声音电流般窜过温白凡的脊椎,犹如古堡里的魔法藤蔓,瞬间缚紧了他的呼吸。   乔可均将视线偏向一边,抿了抿嘴角,似乎笑了一下,又像是不曾。   -   小奶狗出生不久就被带到了这个陌生的环境来,刚开始时还十分拘谨,缩在阳台的小窝里不敢动弹。但到底是年轻狗,适应力强,等到准备切蛋糕的时候,它就已经欢脱地绕着桌子腿乱窜了。   客厅里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夹杂着几声清脆的幼犬叫声,空气中漂浮着食物温暖的香气。   虽然生日歌的调子被温白凡带跑到不知道哪个山沟沟里去了,但乔新还是很开心地许了愿。   “你吹蜡烛的时候心里想的什么愿望啊?”温白凡问他。   乔新想了想,说道:“想你快点唱完。”   温白凡:“……”   乔新笑了笑:“骗你的啦,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虽然之前已经吃过一堆炸鸡披萨,但甜食依然是孩子们的最爱。   “巧克力慕斯,我的最爱!”温白凡喜滋滋地捧着纸碟子等分蛋糕,又忍不住问乔可均,“你为什么会喜欢可可、牛奶和可可牛奶,不觉得有点幼稚吗?”   “你也知道幼稚啊。”乔可均轻笑了一声,分了一块蛋糕给他。   “甜食补脑,我是为了补充血糖。”温白凡给自己找个一个很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就是……抢习惯了。”乔可均想了想,“觉得这个口味让人有成就感。”   温白凡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成就感?”   “嗯。”乔可均微微眯起眼睛,陷入了回忆,“很久以前,我家来了一个小孩,我爸很疼他,比对待我还要上心得多。这小孩最爱干吃可可粉然后大口灌牛奶。那时候我比他大几岁,特别喜欢抢他的零食。”   温白凡嘴角沾着巧克力屑,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一被抢就哭,哭完还不敢告状,也不敢抢回来。”乔可均轻笑一声,“很可爱。”   “小新哥哥,我错了。”温白凡用力咽下蛋糕,深深吐了一口气,“和你爸比起来,你一点都不熊,一点都不。”   -   空气里是将要下雨的味道,待在室内有种特别的安全感。自从几天前下的一场雨,整座城市就彻底降温了,人们终于赶上了温白凡的保暖进度,纷纷穿上了秋裤。   温白凡上了一天班,晚上还陪孩子玩了半天,早就累得不行了。他屈起一腿,慵懒地坐在地毯上,脑袋靠在沙发上,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打架。   两个小孩在他旁边下棋,乔新的脑子转得飞快,啪嗒下完一子,对面的亮亮就要苦思冥想好几分钟。   乔新戳了戳温白凡,小声跟他聊天儿:“我喜欢像这样的周五晚上下大雨,这样明天醒来,爸爸就会摸着我头发说,外面下雨呢,多睡一会儿吧。”   孩子的描述里仿佛捎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温白凡抬头看了乔可均一眼,只见那人正弯腰收拾着一片狼藉的饭桌。柔柔的灯光似霜糖粉末撒落在他身上,在令人倦怠又安心的空气里营造出一种无可名状的温柔。   百无聊赖之际,温白凡拿起被搁在茶几底下的电子相册,随手翻了翻里面的内容。   乔家人似乎都不爱拍照,这足足32G的容量,可保存下来的照片也只有十来张。   不过这家人的基因还真是强大,祖孙三代的长相都跟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相似程度高得让人有点吃惊。而最更令人狐疑的是,在这寥寥十几张的照片里,居然都找不到任何一个类似母亲或者妻子的角色。   -   夜深人静的时分,乔可均倚在床头,双手捧着手机在聚精会神地打着字。   “今天谢谢你,乔新很开心。”   “是吧,我感觉自己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   “[呵呵]”   “您会选择这个表情我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呵呵]”   “?”   “没事,不必在意。[玫瑰]”   “嗯。[玫瑰]”   “[捂脸笑]哎,你还是别发表情了吧,你这人就不太适合有表情。”   乔可均轻笑了一下,点开一套狗狗主题的动态表情,选了一个捏脸.gif发了过去。   屏幕左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持续了一分多钟,最终温白凡却只发来了一串省略号。   乔可均笑了笑,问道:“词穷了?”   “穷大发了……没想到你这人是这样的。”   就在乔可均正想回复点什么的时候,屏幕的左上角突然弹出了一条收到电子邮件的提示。‘’   点开。   一张图片正徐徐加载。   床头灯被调到最暗,屏幕上弹出的画面映亮了乔可均的脸庞。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手机又响起了消息提示音,乔可均才回过神来。   他切换聊天界面,只见之前的对话在温白凡一句“没想到你这人是这样的”后戛然而止,   这种带着分寸感的调侃是一种试探,而乔可均的莫名沉默无疑让这种试探落了空。   是以温白凡再次抛出话头的时候,看似漫不经心的措辞中便不由得流露出一丝小心翼翼:   “怎么突然没声儿了?”他问。   乔可均回答:“给点时间你重建三观。”   “哈哈。”温白凡有点尴尬地回了两个字。   依赖虚拟信号发酵的奇妙气氛在骤然中断过后便顷刻消散无踪。   对话匆匆结束。   乔可均关掉聊天页面,重新点开了邮箱里的照片。   照片里有一床一窗,还有一个留着中长发的怀抱婴儿的年轻女子。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五官却很美,眼角的泪痣显得尤为动人。阳光从她身侧的窗台上倾斜了下来,仿佛光润的釉浆流淌在脆弱而精美的瓷器之上。   照片的右下角是七年前的今天,乔新出生的日子。   乔可均微微眯起眼睛,脸上露出了思量的表情。 第30章 三、镜子   “我就说昨天为什么可以准时下班,原来今天又有工作!”唐欢妍一大早就被工作电话吵醒,此刻她仿佛把驾驶座上的方向盘想象成廖处的脖子,满腹怨念地死死捏在手里。   “求求求你了,开开稳一点!这路不不不不平,我我我要吐了!”温白凡一脸崩溃地捂着胸口,“体谅一下晕车的姥姥……”   “姥姥?”   “老老老男人啊!” 温白凡努力在不咬到舌头的情况下把话说完整。   碰上了红灯,唐欢妍一跺刹车,扫了一眼正瘫软地歪在副驾上的温白凡,“哼,我们可是特别调查组啊,为什么连恐吓信这样的小案子都要我们来处理啊,简直就是大材小用。”   温白凡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见姑奶奶终于冷静下来了,这才拿出资料向她交待基本情况:“接到恐吓信的孩子叫金本静子,今年十二岁,移民三代。她的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中日混血,两人经营着一家传统手作的和式糕点店,我查了一下,这家店还挺有名的,很多美食家都曾慕名而来,虽然每份点心都定价很高,但生意依然相当不错。”   就在昨天,金本家收到了一份不具名的快递,打开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   原来,信封里面装着的竟然是十来张金本静子的偷拍照,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打印纸,上面印着一句日语,翻译成中文就是:“我会让你遭到惩罚的。”   金本夫妇感到非常恐慌,于是迅速报了警。   金本家住在近郊的别墅区,装修风格是传统的日式一户建,两层高的楼房,还有小型停车场和庭院。   金本先生早早就等在门口迎接,一见温白凡和唐欢妍下车,立刻鞠了一躬。   温白凡吓了一跳,立刻回鞠一躬:“控你吉娃,一叶,不用阿里嘎多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阿那达瓦,不必一个人背负所有东西,这个案子,就由我们两个来守护吧!”   金本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难以描述,唐欢妍一下笑了出声,用流利的日语介绍了一下两人的情况。   金本微微一笑,用标准的中文字正腔圆地说道:“两位警官里边请。”   -   宽敞的庭院中生长着一棵挺拔的樱花树,因为现在只是一月,秃秃的树杈上连花苞都没有,只隐约能看见几株嫩绿的新芽。   在前边带路的金本先生解释道:“这株樱花树就是金本店徽的原型,是我的父亲在很多年前亲手栽下的,每年到了三、四月份,用这樱花作为原料制作的点心都会特别畅销。”   温白凡赞美道:“啊,真好,是值得守护的东西呢。阿那达瓦真有雅趣,在樱花树下还专门搭一个跷跷板,小孩子一定特别喜欢。”   提到小孩子,金本先生的脸上浮现了担忧和无奈交织的情绪,他语气恳切的说道:“两位警官,那件事情就拜托你们了,我们家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一定不能让她再有什么差错。”   “再?”温白凡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   “你乱说!”一道清脆而尖锐的声音从身后突然响起,三人脚步一顿,纷纷转过身去。   只见一个穿着淡绿连身裙的小女孩站在门边,她皱着眉头,倔着脸,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家不是只有我一个女儿,我还有姐姐。”   唐欢妍小声向温白凡翻译了这句话。   金本先生轻叹了一口气,向温白凡小声解释道:“静子确实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叫做镜子,在六岁的时候就夭折了。静子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精神上出现了幻觉,有时会胡言乱语。无论家人怎么和她解释,她都无法接受姐姐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   “我的姐姐没有死。”金本静子的脸上露出了与她年龄不符的诡异的笑容,“而且,她很快就会回来了。”   -   夏映蓝将房间的窗帘统统拉上,转身坐回电脑桌前。   黑暗中,荧屏的光笼罩在她茫然失神的脸上。   夏映蓝滑动鼠标,屏幕上出现了她和姐姐的合照。   夏若岚身着一袭红色长裙,涂了口红的唇边漾开一抹艳丽的笑容,而夏映蓝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浅绿色的T恤和牛仔裤,素面朝天,对着镜头无可奈何地扯动嘴角。   两人的气质和打扮无一相似,但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中流露出“我对旁边这家伙意见很大”的神态倒是一模一样。   这张照片的发送时间是1月 22日星期五下午四点整,发件人是“姐姐”。夏映蓝看了一下发件人的邮箱地址,确实是夏若岚惯用的邮箱。   和这个地址的最后一次通讯还是七年前。   在最后一封邮件里,夏若岚说,她要到南城去住一段时间,让妹妹没事别联系自己。而突然离开的原因,竟是她看上了一个男人,想要全心全意地陪在他身边。   夏家姐妹的身世颇有些坎坷,她们的母亲欠下高额赌债无力偿还,沉重的债务只能由姐妹俩来背负。那一年,夏映蓝也才刚毕业,找了一份跑业务的工作,每日起早贪黑,三餐不定,甚至一度累到昏倒被送去医院打点滴。为了赚钱,她揽下许多别人不愿意干的活儿,超负荷的工作强度给人一种她只打算活到三十岁的错觉。   而就在夏映蓝奋身工作的同时,夏若岚居然还在天真烂漫地追求所谓的爱情,甚至不惜背弃家人,这让夏映蓝如何不感到愤怒。   面对夏映蓝在邮件里强硬的质问,夏若岚嘲笑夏映蓝的幼稚,认为光凭借妹妹那份微薄的工资,姐妹俩这辈子都还不了债。   她得意洋洋地表示,自己看上的是一个很有能力的男人,只要能一举收服他的心,金钱的问题自然能够迎刃而解。   果然,在那此不欢而散的对话过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夏若岚就将足够偿还母亲赌债的四十万打到了夏映蓝的账上。   自此之后,姐妹俩就再也没有联络过。   又过了一年,夏映蓝忽然接到一通来自警察的电话,这时她才知道,姐姐夏若岚已经意外身亡了。   夏映蓝颤抖着双手再次点开了昨天的邮件,把一字一句都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确定这是夏若岚习惯的措辞和语气,连从小就用错的成语都如出一辙。   她不是死了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夏映蓝苦闷地揉了揉额角。   “我想跟你见一面。”夏映蓝颤抖着敲打键盘。   点击发送。   她疲惫地舒了一口气,陷在椅子里,抬头凝望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啊。   -   金本先生端上来了一道佐茶的樱叶饼,一下子吸引了大家的视线。   不愧是做金本店里招牌的点心,只见那光滑匀润的深色食器上,粉红色的糯米团子外裹着一枚盐渍的樱花叶,清甜的气味扑鼻而来,唐欢妍顿时眼前一亮。   温白凡伸手拿起杯子,啜了一口热茶,眼眸微抬,只见坐他对面的金本静子盯着面前的点心,皱了皱眉头,流露出困扰的表情。   温白凡问道:“静子,你刚才说,姐姐很快就会回来是什么意思?”   金本先生手忙脚乱险些打翻了茶杯,陶瓷与木质茶桌碰撞,发出了一声并不刺耳的声响。   静子垂着头,一声不吭,像是根本没有听懂温白凡的问话。   但这沉默的原因显然并非因为语言障碍,因为方才进门的时候,金本先生说的就是中文,而这小女孩的反应恰好说明了她听得懂。   “那些小孩子的胡言乱语您大可不必上心,”金本先生讷讷笑道,“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到恐吓信的事情上要紧,这件事一天不解决,我们全家人都没有办法放下心来啊。”   他掏出一沓照片,推到两人面前。   温白凡接过,细细查看了起来,这些照片的角度巧妙得令人生疑,人像的清晰度和完整度都不似一般的跟踪偷拍技术能做到的,更像是有人站在静子不远处光明正大地拍摄。   再往下看,竟然还有卧室的照片。   “静子的房间在二楼,窗户开在了床靠着墙的一侧。”金本先生用手比划着,解释这当中的诡异之处,“除非把照相机伸进屋内,否则是根本没有办法拍到床上的情况。”   “父亲,你紧张什么。”静子抬起头,嘴角漾开一抹讽刺的笑意,“我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的。不要欺骗自己了,不可能有人做得到这一点的,除了我的姐姐。”   金本先生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无数斥责到了嘴边却化成了一句无奈的叹息:“静子,你该长大了……”   温白凡看了唐欢妍一眼,后者会意,温言安慰金本并转移话题:“我们需要对案发周边的情况做更详细的调查,麻烦您带我们把静子照片里出现过的场景都走一走,先从学校开始吧?”   金本连声说好。   温白凡懒懒地笑着对唐欢妍说:“你一个人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   金本迟疑了一下,妻子外出未归,家里只剩下静子和佣人,让静子独自温白凡警官会有问题吗?   可没等想出说辞,唐欢妍就在门口迭声催促,他只好起身走了。   温白凡慢条斯理地嚼着点心,看向重又低下头的金本静子,她正在专心致志地用食指和拇指细细揉搓着浅绿色的裙摆。   “好了,现在聊聊关于你姐姐的事情吧,什么都可以。”温白凡笑了笑,“我可不会日语,你还是说中文吧。”   静子抿了抿唇,眼神变得飘渺。   “我的姐姐,名字叫做镜子……”   镜子和静子是同卵双胞胎,长相一模一样,镜子仅仅比静子早出生几分钟。   为了被家人区别开来,姐妹俩会有着不一样的习惯选择,譬如她们的生日是1月29日,因此镜子的幸运数字是1,而静子的幸运数字是29。   她们会在看到童话书上出现幸运数字的页码时摁下小印章,镜子的印章是红色的,而静子的印章是绿色的。   二选一的时候,镜子一般会挑左边的,而静子会挑右边的。   姐妹俩喜欢恶作剧,小时候,她们最热衷的游戏就是互相装作是对方,家里人也常常被她们瞒骗过去。   “他们都说姐姐死了,我不信。我明明看到姐姐就在我的身边。”静子定定看着温白凡,脸上露出了有点渗人的笑意,“我看过的每一本书,第一页都会出现红色的记号。还有樱花树下的跷跷板,每年到了1月29日,在我们生日的那天,都会咿呀咿呀地响个不停。”   -   “这家人,躲一只毛烤一只毛,有点古怪呢。”温白凡系上安全带,抓好头顶的扶手,这才指挥唐司机,“去酒吧吃午饭吧,店长萨玛让我们去试新菜——!”   唐欢妍猛地一踩油门,“本来还以为这件恐吓案子只是无聊的恶作剧,可是金本先生的态度倒真是让我没有办法不去怀疑些什么啊。方才我不过是顺口问了一下关于静子姐姐的事情,他竟下意识地就和我说起了日语,虽然只是支支吾吾地回避话题,也没有给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哎,你说,当年金本镜子的死亡真的是意外夭折吗?”   -   一阵微风拂过,树上的樱花簌簌落下,像一场温柔的大雨。跷跷板此起彼伏,小女孩咯咯的欢笑声伴随着金属零件碰撞的声响,这是金本静子童年的梦境里日复一日出现的场面。   可是那一天,她在树下等了很久,被隔夜雨水沾湿的粉红花瓣似漩涡般层层堆叠在她的脚边。   后来,父亲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素色的点心碟,上面孤零零地搁着一块樱叶饼。   他说:“静子,你今天可以一个人吃完一碟点心。”   静子很开心,吃了一口,才想起来问道:“爸爸,姐姐在哪,为什么我一整天都见不到她呢?”   金本的眼神闪烁,迟疑良久,才道:“姐姐今天不在了。”   静子悻悻然把只咬了一口的点心放下,赌气道:“为什么?”   “静子不是最喜欢樱叶饼了吗,怎么不吃完?”金本答非所问,“浪费食物可不是好孩子的行为,你看,镜子就从来不会浪费。”   “哦。”六岁的静子只好捧着樱叶饼一口一口接着吃完,可当她抬头看见父亲阴沉的表情,不禁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有一件事,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静子,其实金本并非姐妹俩的亲生父亲。   这也是静子后来无意中听说的,而那时,姐姐已经去世很久了,久到“金本镜子”这个名字已俨然成为了家里一个不可触及的禁忌话题。   人们普遍认为镜子正对着床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在更传统的观念里,连卧室都不要摆放镜子是最好的。因为夜间阳气衰弱,而镜子是附聚魂灵的风水之物。   这种观点也并非全是迷信,试想一下,一个人从梦中惊醒坐起,心如雷战,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在张目如盲的黑暗里,赫然看到自己冷汗涔涔、苍白如纸的脸庞,该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这就是金本静子在无数个夜晚的处境。   从粉红色的梦境里抽离出来,瞬间又踩空坠入无边的漆黑深渊里。   无数次,静子在那面镜子里看到了那张脸,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姐姐的脸。   她在哭泣。   姐姐在哭泣。   在无人的夜里放声哭泣,没有人阻止她。   不像母亲,每次在眼眶里冉冉打转的眼泪,都会因为父亲的阻止与呵责而迟迟无法落下。   在那件事以后,家里的所有人的面目都让静子感到异常陌生。   “不过,至少,我还能认得你的样子。”   -   “姐姐。”   夏映蓝拘谨地坐在卡座里,不情不愿地抬手喊了一声。   “叩叩”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夏若岚踩着纤细得令人心颤的高跟鞋朝她稳稳走来,浑身散发出一种咄咄逼人的美艳气场,从门口到咖啡桌的短短一段路就吸引了不少注视的目光。   姐妹俩长得一点都不相似,夏若岚继承的不仅是母亲的美貌,还有轻佻和爱折腾的性格,而夏映蓝则长得更像生父,性子也比较理智沉稳。   走到夏映蓝面前,夏若岚风情万种地脱下墨镜,侧过脸,从头到脚打量了夏映蓝一番。   “头发都这么长了,以前不是非短发不可的吗?我那时让你和我留一样的发型,你还跟我闹来着。”夏若岚款款坐下,撩了一下头发,慵懒地抬了抬眉梢:“说吧,找我什么事?”   夏映蓝轻咬下唇,努力克制脸上多余的表情,眼中却不由自已地浮起一丝倔强,“你当年一声不吭地‘死了’,现在又莫名其妙地活了过来,难道你就没有什么需要跟我说明一下的吗?”   夏若岚美目微睁,笑道:“拜托,我是意外身亡诶,难道还要去死之前敲锣打鼓摆流水席禀告乡亲父老吗?”   夏映蓝恨恨地回瞪她,因睡眠不足而微青的眼底蓦地泛起了淡淡的红。   十四岁那年,有一次,夏映蓝意外在街上看见姐姐和一个男生相携走进了一家精品店,而那个人,正是自己那声称在上补习班的初恋男友。   那个男孩的模样,夏映蓝其实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但她还记得自己那天发了很大的火,对夏若岚说出许多口不择言的话:“最讨厌你了,坏女人!为什么你总要抢走我喜欢的一切!”   等到怒气平息了以后,夏映蓝才从已经成为前男友的男孩口中知道了真相。原来,那天两人只是一起去店里挑选准备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那天晚上,夏映蓝忐忑又扭捏地回到家,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向姐姐道歉,眼前的情景却让她眼前蓦地一黑。   夏若岚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尖锐的刀片掉落在一滩鲜血里。   “姐姐,你醒醒……对不起,之前我说的话都不是真心的,你不要离开我……求求你……”   豆大的眼泪簌簌落到自己脸上,夏若岚没忍住噗嗤一笑,旋即睁开了眼睛,“哈哈哈!被骗到了吧,小傻子!”   夏映蓝用力擦去脸上的眼泪,愤愤然转身就走。   “好啦,开个玩笑而已。”夏若岚从地上爬了起来,追在妹妹身后厚着脸皮哄她,“放心吧,我不会轻易死掉的,就算死掉也会变成鬼魂在你身边陪着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在过去这些年,在多少个混乱的梦境之中,夏映蓝都希望已经被宣告死亡的夏若岚能够像那年那天一样,可以突然睁开眼睛,笑嘻嘻地追着自己喊小哭包。   她多么希望,姐姐的死亡只是命运同她开的一个拙劣的玩笑。   “你怎么又……哎,不要耍无赖啊。”夏若岚啧了一声,摇摇头,露出了被打败的表情,“好了好了。真是的,从小到大都这样,一有什么事情就只会哭。”   “哪有!明明你才是那个喜欢眼泪攻势的心机女。”夏映蓝反驳道,声音里还带着少少鼻音,显得可怜又可爱,“小时候为了一块小点心、一件新衣服就总在爸爸面前装可怜,上初中以后就乱教我‘漂亮女人的眼泪就是男人的软肋’之类乱七八糟的话。”   夏若岚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现在后悔了吧。如果当时听我的,你的初恋小男友也不会被你气跑。再说了,我那时候拿到的点心都有分你一半的好不好。”   “什么嘛,分给我的明明是你不爱吃的那一半,你讨厌豆沙馅!”   “我才不讨厌豆沙馅。还有,衣服我也会主动借给你穿。”   “因为这样你才能让爸爸给买下一件!”   “拜托,我挑的都是适合你的尺码!”   “搞清楚,我俩的尺码是一样的!”   “哈,真有脸说,你比我胖多了好不好!”   “你!”   “哼!”   她们手臂交叉,同时朝反方向撇开头,神态、动作都如同照镜子一般,相映成趣。   最后还是夏若岚先破功,扑哧一下笑了,她伸手戳了一下夏映蓝气鼓鼓的脸,“喂,好不容易见一面,别生气啦。”   夏映蓝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她低声连连追问:“你为什么要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彻底消失,不知道来找我也罢了,你不是还和那个医生生了一个小男孩吗?我调查过的,那个男人一直独自抚养着孩子……你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情,才不得不和他骨肉分离这么多年……”   夏若岚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她沉吟了半晌,似乎是在尝试从千头万绪之中找出一个话头。   片刻后,她轻笑一声,“那个孩子只是我自由的筹码罢了,倒也谈不上什么骨肉情深。”   夏映蓝蓦地瞪大眼睛,复又摇了摇头,轻声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嗯,很奇怪吗?”夏若岚挑眉一笑,笑容中却显出几分深沉的悲哀,“看来那个人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啊,怎么还不明白呢,自私无情的女人心里永远只有她自己。这才跳出火坑几年你就忘了啊,那个女人沉迷赌博,爸爸一死,她就迫不及待改嫁,让我们姐妹俩住到那个人的家里去。明知道老人渣对自己的继女心怀不轨呢,她却一直装聋作哑。”   过往的情景在眼前纷至沓来,夏映蓝的情绪也变得低落,紧紧绞着手里的餐巾。   “你说,这世界上是真有神明的吧,如果当年那个人渣不是突然失踪了,真不敢想我们现在会活成什么样子。可惜啊,神明也不能拯救所有人,那个女人逃走了,把几十万的债务压到了我们的身上。”   夏若岚自嘲一笑:“我的身体里可也流着她的血啊,你怎么还能对我有期待呢?” 第31章 四、孕育   回到家中,父子两人像往常一样草草解决了晚饭,乔新关起房门写作业,乔可均脱去了外套,有些疲倦地和衣倒在了床上。   这一片住宅区人很少,很安静,隔着房门,隐约还能听见饭饭在阳台嗷呜着翻身的声响。饭饭就是那只小萨摩耶,乔新执意要给它取这么一个冒着傻气的名字,乔可均也就随他去了。   他没有开灯,仰面躺在床上,陷在令人不知所措的寂静和黑暗里。   昏昏沉沉之中,他的记忆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   -   这一年的冬天异常漫长,乔可均比往常早上一个月换上冬衣。   那天清晨,他像往常一样在早上六点掀开窗帘,阳光洒进了房间,他感到一丝久违的寒意。   他打开了随意搁在房间一角的随身行李箱,把围巾、手套和风衣一件件取出,挑起一件白色的毛衣穿上,再把剩下的叠好放进柜子里。   空落落的衣柜里原本只有零星几件衣服,现在倒是一下子填满了大半。思索了片刻,乔可均把已经空掉的行李箱合上,放到了衣柜的顶上。   看来,自己暂时是不会离开这里的了。   从圣慈医院被辞退后,乔可均便独自回到了南城。这栋房子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滨临海岸线,风景优美,每天都能枕着海浪声入眠。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是他童年时关于母亲的全部想象。   这两个月来,乔可均养成了每天早晨都到海滩上散步冥想的习惯,沙子软塌塌的,让陷进去的脚步和时间都变得缓慢。   远离人群与声响的独处对于乔可均而言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生存方式,只是与过去将近十年的忙碌相比,这种缓慢就像一场被无限拉长的幻觉。   过去他全身心沉浸在手术台和实验室,只是这种沉浸也未尝不是一种麻木。从这种沉浸之中抽身而出,会令人骤然感到一阵意识上的苏醒,就像庭院里那棵断枝裂杈的老树被一场冷雨洗刷了积满尘土的躯干,露出了可被审察的面目。   前些天,在与父亲久违的通话之中,乔衡镜没有对他的遭遇过多的发表意见,只建议乔可均换一个职业。   这建议的口吻也恰似他过去一直给予的关心,保留、克制又冷静,   乔可均不置可否。   无力感裹挟着年月的重量压在舌尖,让他说不出任何话语,只能让沉默的电流声无言地排解这份疏淡的愁绪。   在短暂的通话快要结束的时候,乔衡镜请他帮忙将一套存放在储物间里的旧邮票给寄到他正在出差的城市去。   乔可均应下了。   他打开了尘封已久的阁楼,花了几个小时来寻找父亲口中的邮票,在这个过程中,他意外发掘到了不少被保存下来了的小物件,洗得发白但质地柔软的旧衣服、数量不多但被整理得很好的相册、只在封面写了名字的崭新的小学练习册、绝版多时的卡带机……而最令他惊讶的是,这堆“藏品”之中,居然还有一只烧焦了的小奶锅。   人生就像一张巨大的网,纪念物是当中一个纽结,虽无一定向,却与四周一切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乔可均放下手中的小奶锅,起身走到窗边,支起窗户。   恰好此时,一只蝴蝶从庭院大树的枝叶间飞出,扑进了阁楼角落里的蛛网。   乔可均伸出手,将它微微翕动的翅膀从缠绕着的白色蛛丝之中解放出来。   他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一股新鲜的念头却从心底涌起,就像一场温柔的大雨过后,从湿润的泥土里探出头来的小蜗牛,长长的触角在空气中颤颤摇曳。   走下阁楼的时候,他听见客厅的视讯电话不屈不挠地发出声响。   乔可均意外地朝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是数月来第一次有人主动来找他。   他摁下“接通”,却见夏若岚的面孔冷不丁出现在屏幕上。   “乔医生,又见面了。”她对着门前的摄像孔露出了甜甜的笑容,“两个月没见,你该不会又忘了我是谁了吧。”   -   这不是他第一次和夏若岚见面。   乔可均的爱慕者很多,但大多都是矜持内敛的女性,受过良好的教育,注重名声,很少有像夏若岚这样的,一面之后就对他不管不顾展开热烈追求、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的。   那时候,夏若岚被债主追得无路可逃,扬言再不还钱,就将姐妹俩一起卖去做妓。于是,她只好选择了来钱最快的方法,进入了一家星级私人会所当高级陪酒小姐。   很多男人都会把能进入澜庭会所消费当做倍儿有面子的一件事,这说明一个人不仅有钱,而且有地位。   但毫无疑问,这些人里并不包括乔可均。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前段时间给一个富商的独子做了手术,富商有意进一步与他结识。   乔可均虽然不想应酬这些人,但对方也还请了沈院长作陪,他便也不好不出现。   饭菜刚撤下桌,富商还没来得及介绍下半场的活动,乔可均就借故身体不适,匆匆离场了。   而正被醉酒蛮横的金主强迫的夏若岚,恰好被路过的乔可均救了下来。   怎么看,这都应该像言情小说一样发展,英俊多金的男主角将贫穷貌美的女主角从水深火热里拯救出来。   说实话,那一瞬间,夏若岚不是不动心的。更何况,她并不相信这男人对她无动于衷。那天晚上,两人在昏暗与混乱之中四目交接,她从那个男人漆黑的瞳孔里看到的不仅是自己隐隐绰绰的倒影,还有一抹清晰的无法掩藏的惊讶与震撼。   只是没想到,不过相隔几天,当她打扮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出现在乔可均的诊室,这个男人却已全然忘记她是谁了。他的声音很好听,像他本人一样有股禁欲的性感,如果说出来的话不是让她守规矩挂号排队的话就更好了。   冰冷洁净的男人尤其能激起人的征服欲。那天以后,夏若岚就隔三差五地出现在乔可均周围,当时和乔可均走得近的医生护士都知道了她的存在。   可惜自始至终,无论她怎么死缠烂打,乔可均都没有给予她任何稍有温度的回应。   唯独有一次,夏若岚趁着他双手拿着试管动弹不得的瞬间,踮起脚尖,双臂环了上去。   他的嘴唇微凉,带着些许咖啡的苦涩滋味。   这一吻犹如蜻蜓点水,短暂得仿佛从未发生。   -   夏若岚住了步,回过身,扑进了乔可均怀里:“你被委员会调查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那天去找你,卢凯说你已经离开了,我一直担心得不得了。现在好了,我总算找到你了,以后就让我陪在你的身边,好吗?”   乔可均不为所动,低下头直直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不感兴趣的冷淡,“我把你推开的话,会冒犯到你吗?”   夏若岚保持着那个姿势,咬了咬牙,恨声道:“会。”   下一秒,乔可均就把她推开了。   夏若岚羞愤交加,而乔可均接下来慢悠悠的一句话,却让她顿时呆若木鸡。   “居然让你跟过来了,看来沈司原他还不死心啊。”   -   夏若岚从不相信爱情,爱情只是某种可笑的欲望的托辞。   更何况,在那个时候,债主的尖刀和红油漆足以让一切浪漫的想象变得狰狞万分。   在被乔可均救下的当天深夜,沈司原就找上了她。   他让夏若岚想方设法接近乔可均,最大限度地获取他的信任,然后把一切都事无巨细地进行汇报。沈司原提出的酬劳,恰好就是夏若岚剩下的债务数额。   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夏若岚并不想淌这趟混水。   然而,这位姓沈的院长所掌握的情报并不仅限于她的财务情况。很快,一些令她心惊的照片如同雪片般纷飞而至,上面所拍摄的都是夏映蓝的日常起居。   显然,她的妹妹正处于某些人可怖的监视之下。   不消许久的衡量,待到沈司原第二次登门的时候,夏若岚便爽快答应了他的要求。   “你果然如我所料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沈司原端详着手里夏家姐妹的合照,气定神闲地轻笑道。   -   夏若岚万分惊讶:“你,你是怎么……”   “怎么知道的?”乔可均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了夏若岚,“精神控制听说过吗?”   夏若岚一脸迷茫又错愕。   “在皮肤接触的前提下,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捕捉别人脑海里的想法。”乔可均平静地喝了一口水。   “开玩笑的吧?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夏若岚先是难以置信,但她转念一想,比起这种神叨又玄乎的事情,乔可均在信口胡扯或同她开玩笑在可能性显然要更低。   迟疑了片刻后,她将信将疑地问道,“这么厉害的话,你怎么还会被沈院长耍得团团转?”   “我是说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这么做。但一般情况下,我并不愿意这么做。”乔可均淡淡看了她一眼,“我讨厌和别人皮肤接触,所以如果你再动手动脚,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你说一下,我现在想的是什么?”夏若岚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乔可均的手。   乔可均轻轻甩开了她的手:“我不是那些取悦观众的魔术师,没必要向你证明自己。不过,我倒是有一个建议,既然你急需四十万还债的话。”   “什么?”   “来做个交易吧。”乔可均平静地开口,“一百四十万,你给我生一个孩子。”   夏若岚:“……”   “当然是通过试管婴儿的形式。”乔可均一层一层地为她剖析利弊,“我固然可以寻找代孕机构,但说实话,代孕并不合法,而不合法的医疗行为很难逃过沈院长的耳目。况且,如果你从我这儿完成不了任务的话,恐怕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和我做交易,或许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有好处的。”   乔可均少有地笑了笑,“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夏若岚气恼地轻哼:“你就不怕我把这个消息传达给沈司原?这样我立刻就可以得到钱。”   乔可均摇摇头:“如果你拒绝的话,在踏出这扇门之前,我会让你马上忘记这件事。”   低头思索了片刻,夏若岚小声说道:“那我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呢?”   乔可均平静地回答:“我希望找到的是一个生命的孕育体,而不是孩子的母亲,这是我的底线,希望你能理解。”   “可人的感情是没有办法控制的啊。” 夏若岚反驳道,“怀孕以后,女人都会对自己的孩子产生感情的,你强迫一个母亲和孩子骨肉分离,未免太残忍了吧。”   “从生理的角度,母爱只是一种荷尔蒙反应。如果有需要,我可以为你注射抑制黄体素、催乳素和催产素的药物,从而降低你作为母亲的幸福感。当然,这个步骤不是必须的,因为有些女性天生对能产生母爱的激素分泌不足,孩子对她们来说本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乔可均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母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谎言。”   夏若岚若有所思片刻,又道:“好吧,就算是不为我好了,但你有为孩子考虑过吗?一生下来就没有母亲,很可怜的。”   “被我私自决定将他带来这个人世界,大约才是他最可怜的地方。”乔可均无所谓地说,“至于没有母亲,倒是很其次的了。”   -   夏若岚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交易,比起沈司原,她更愿意相信面前的这个人。   沈司原知道她怀孕的消息,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给她寄来了几张夏映蓝的近照,名义上是让她放心,事实上,是在时刻提醒她不能有异心。   那天,夏若岚回到住处,难得见到乔可均站在窗边,背对着她。   “你怎么进来的,又来做什么?” 夏若岚的语气很尖锐。   怀孕以后,虽然一直住在高级待产中心受到精心养护,但夏若岚的脾气依然受到了不少的影响,变得暴躁易怒。她每次见到乔可均都忍不住出言讽刺,讽刺他是冷血鬼,说他以为有钱就能买来一切,自己有多么后悔和他交易,成为他的孩子又有多么不幸云云。   “成为我们乔家的孩子,确实挺不幸的。”那人转过身来,温和一笑,“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希望你能理解,像我们这样奇怪的人类,也是需要继承人的。”   夏若岚看着他,酷似乔可均的面孔,除了眼角额间多了些许皱纹,眼神也更加通透,仿佛看透一切,成熟男人的气质自有其独特魅力。   乔衡镜苦笑道:“只是没想到我儿子会采取这样极端的方式留下后代。”   言辞间,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夏若岚的面孔,视线在她的泪痣上久久徘徊,凝重的神情逐渐转为黯淡。   他叹了一口气,“请你放心,这件事结束以后,除了已经约定的报酬,我会想办法让你彻底脱离那些人的控制。”   “什么办法?”   夏若岚早已领教了那些上位者的能力,对于面前这个儒雅的老男人所承诺的,她不敢全部相信,却又忍不住抱有希望。   “我可以帮你消去这一段不甚愉快的记忆,并在别国为你安排一个全新的身份。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重新开始你的人生。”   夏若岚一字一顿地复述这四个字:“重新开始?”   -   在乔新出生的三个月后,夏若岚接受了乔衡镜的建议。   乔可均曾经告诉她,母亲保护孩子并不是天生的本能,而只是被一种不记得叫什么名字的缩氨酸激素影响大脑的结果。   后来夏若岚想,或许真的是这样吧,又或许不是。   那天,她最后一次抱起自己的儿子。夏若岚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的爱他。至少,她生下他,远离他,没有一个行为是出于爱。   但一念及这个孩子即将彻底退出自己的生命,夏若岚还是涌起了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   “我以后还有可能把一切都想起来吗?”她问。   “我不会把你的记忆彻底抹杀,只是把它们关进一个小房间里,上一道锁。”乔衡镜将手缓缓放在夏若岚的头顶,低声对她说,“如果哪天,我认为让你重新想起一切,对你而言会更安全,我就会重新打开这道锁。”   不久后,远在朝城的夏映蓝就接到了警方公布的关于她姐姐的死讯。   -   向妹妹转述的时候,夏若岚隐去了那些过于离奇的部分,这是她应诺保守的秘密。   夏映蓝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说道:“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离开的真正原因,我不知道,你会为了还债……”她忧伤地看着姐姐的眼睛,“值得吗?”   “如果说全是因为那个女人的话,当然是不值得的。”夏若岚语气轻快,她扬起眉毛看着妹妹,笑容里带着久违的认真。   但看到你在没有我的日子里过得很好,就觉得很值得。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是夏映蓝却仿佛心有灵犀般的听见了,这个素来性格爽朗的女孩再一次红了眼眶。   “啧,烦人的哭包。”夏若岚抽出一张纸巾,没好气地递给了妹妹。   “明明是你,从来都是你,故意惹我的。”夏映蓝终于忍不住,抱住了自己失而复得的姐姐,一边流泪一边痛骂:”最讨厌你了,坏女人!” 第32章 五、双子   这间酒吧的生意永远像一锅煮不开的水,如果真要打广告的话,大概可以拿“无论什么时候进来都有位置”作为卖点。不过赵明从来不做宣传,一副不差钱的姿态摆得十足,门口的霓虹招牌都坏了好些天了,也总不见他去修理。   唐欢妍像往常一样喝黑啤,温白凡像往常一样抱着一杯可可奶,两个人占据了往常的位置。不同的是,今天店长萨玛炸了季节限定的大虾天妇罗。   唐欢妍拿起长筷夹起一只虾,迫不及待地吃进嘴里,“唔唔——好吃!”   温白凡慢条斯理拿起店长提供的餐前擦手的热毛巾,又迅速嫌烫地扔下,指尖捏上耳垂降温。如此这般施展了一番,他才挑剔地拿筷子夹起一块大虾,凑到眼前,略带嫌弃的语气点评道:“挂糊太厚了,油温偏高,有点焦。”   吹了吹,嘎吱咬了一小口,闭着眼睛嚼了嚼,继续点评:“腌制的时候少放点松鱼干汁,酱油倒是可以多加几滴。”   赵明斜着眼睛看他:“你行你上?”   温白凡摇了摇食指:“少来,激将法对我没用。”   唐欢妍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吃掉两只虾了,说话有点含糊不清,马屁倒是拍得一点都不含糊:“那是,之前我和罗飞吃过一次白哥做的栗子鸡,味道那叫一个讲究,说实话,之后无论吃栗子还是鸡还是栗子鸡,我都觉得是将就了。”   “没办法,谁让本人从小就是个练家子。”温白凡嘴里细嚼着一根樱叶梗子,眯着眼睛,“大家的味蕾还是由我来守护吧。”   吃饱喝足,温白凡从唐欢妍手里接过了一沓照片。   “这些是你让我从金本先生那里要来的全部偷拍照,一共十二张,每张的左下角都有拍摄时间的水印。”跟随温白凡处理的案子多了,唐欢妍下意识就会模仿他的办事和思考模式,她分析道,“从地点分布上看,有九张照片拍的是静子在家里,只有三张在学校。从时间上看,这些是去年11月拍的,而这些是上个星期拍的。内容的话,基本选取的都是静子独处的画面,可以说,犯人的目标很明确,而且监视手段非常高超,不像是一般跟踪狂能做到的。”   温白凡扫了一眼手里的一张照片,上面是金本静子坐在书桌前低头写作业的情景,她脖子上围着一条浅绿色的围巾,在她身后是一个墨绿色的嵌入式墙壁书架,琳琅满目的书籍以一种诡异的秩序整齐地摆放着。   温白凡指了指书架上的某一排,转过脸对唐欢妍说,“你看这里的书,好像是一模一样的。”   唐欢妍凑近了看:“这些不是书,而是手账。这个牌子的本子我也买过,不过从来都写不满一本,她居然有整整一排诶!”   唐欢妍顿了顿,没忍住提出了一直困扰她的问题:“你说,如果那个女孩的姐姐当年真是因急病去世的话,那为什么金本会那么的惶恐不安?”   “你和金本先生离开以后,我和静子单独聊天,我主动问起了她的姐姐。在谈及镜子的时候,静子的话题都是围绕着一些关于生活的小细节展开,比如幸运数字、喜欢的颜色等等。”   唐欢妍歪着脑袋想了想,“这说明了静子对镜子的关心和在意?毕竟是姐妹俩,即使分开了好几年,但感情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忘不掉彼此的生活习惯也是正常的吧……对了,静子一直坚持她的姐姐没有死,难道说,这姑娘因为思念过度得了妄想症?”   “这样的理解也不是不可以。”温白凡也学着她歪了歪脑袋,“但我总感觉,静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潜意识里在强调的是差异。”   “差异?”   “嗯,大概是长相一模一样的缘故,为了被家人区别开来,因此姐妹俩会下意识地培养不同的习惯选择。比如生日都是1月29日的两个人,姐姐的幸运数字是1,而妹妹的是29;姐姐喜欢红色而妹妹喜欢绿色等等。”   唐欢妍点点头:“确实,电视上出现的还有包括我身边认识的双胞胎里,他们的喜好都挺一致的,有些人还能做到天生的心有灵犀。嘛,不是经常都会听到这样的狗血情节么,双胞胎喜欢上了同一个人什么的。”   “是啊,当我们想要吸引别人的关注的时候,我们往往会选择强调自己的独特性,这跟明星害怕在出镜的时候撞衫是一个道理,有比较,就会产生优劣的看法,人们都会下意识地去关注那个更好的存在,长相相似的人大概更是在意这一点。”温白凡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碟子上天妇罗的渣屑,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人性在本质上都是由独占欲的,对于外界的关注度和信息反馈,双胞胎得到的是全部的二分一,而不是作为个体的全部,这约莫就是导致金本姐妹从小就在潜意识里培养差异的原因。”   唐欢妍连连点头。   温白凡丢下筷子,微微一笑:“现在我们继续分析这些照片。”   他挑出几张照片,比划了一下角度,“你看,这里的镜头是从这个方向探过来的,画面里出现了静子房间唯一的窗户。”温白凡拿出笔和纸,刷刷几笔画下示意图,“说明拿相机的人就站在房间门口的位置。但是那个房间旁边就是静子父母的卧室,偷拍者竟是冒着被金本夫妇当场抓获的风险,偷偷潜入静子的卧室吗?”   唐欢妍恍然大悟,“难道说,偷拍就是内贼所为,某个可以自由出入静子房间的人,趁着她熟睡的当口拍下照片。”   “还有这里,你看。”温白凡又挑出一张,就是刚才和书架一起出现的那张照片,“静子正在写作业,身后是书架,左边是墙,右边露出半截门框,说明镜头是在正对着她的墙壁上出现的。这时只要她一抬头,就会发现偷拍者。”   “说明偷拍者是静子身边熟悉的人,能时时刻刻出现在她周围又不引起她注意的。”唐欢妍猜测,“难道是佣人?”   温白凡摇摇头:“佣人总不能跟到学校里去。”   一个念头蓦地袭上心头,唐欢妍的眼睛倏尔亮了,“这种案子的犯人往往是最不可能犯罪的人,难道是金本先生?户籍资料上显示,金本夫人是改嫁的,静子姐妹是她与前夫的孩子,并不是金本先生的亲生女儿。”   “鬼父情节啊?真刺激。”罗飞跟幽灵似的突然在他们身后冒出头来。   唐欢妍毫不客气地往他肩上拍了一巴掌,“活腻了你,神出鬼没的吓唬谁呢。”   “呼噜呼噜毛儿吓不着。”罗飞一边哄她,一边变魔术似的掏出一柄伸缩杆。   “啥玩意儿?”唐欢妍茫然。   “仙女棒,可以变大变小变漂亮。”罗飞信口雌黄,又端详了她片刻,这才惊呼道,“身为女孩子你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也太可爱了吧!”   温白凡眨巴眼睛,语气萌萌地说:“身为男孩子的我也不知道,罗老师给讲解一下呗。”   “自拍杆的风靡历史大概可以追溯到一百年前,你们特别调查组的人到底怎么回事,有没有常识?”罗飞一边感叹着,一边把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固定在伸缩杆的一端。   “通过遥控按键就可以实现多角度的自拍,像这样……”说着,他搂住温白凡,朝着镜头的方向露出一口大白牙。“咔擦”快门声响起,照片就拍好了。“只要控制好角度,不要让自拍杆出现在镜头里就行了。”   温白凡饶有趣味地将这种自拍照放大了来看,咦了一声,举手问道,“罗老师罗老师,为什么这字母会变成这样子的呢?”   这间酒吧是一间扑克主题酒吧,里面的杯垫、抱枕和灯饰等等都是纸牌花纹。偶尔店长想起来要认真做生意的时候,也会请几个魔术师过来,为客人表演扑克牌魔术助兴。   罗飞拿过手机一看,酒吧墙上的“Joker”花体字标志赫然出现在了照片的背景里,然而字母顺序和字样都跟正常的完全反过来了。   “前置摄像头的效果就跟镜面反射是一样的。用普通后置镜头的话,照片呈现的景象就是你站在我面前看到的实际的我,而用前置镜头的话,你看到的是镜子里的我。”   “原来如此。”温白凡低头,翻出手里所有出现过文字的照片,果然如同唐欢妍所说的,这种案子的犯人是最不可能犯罪的人。   罗飞像得了新玩具的小孩,拿着自拍杆逼着唐欢妍和他在镜头前各种嘟嘴比心。后者忍不住重重翻了一个白眼,一瞬间的表情被罗飞捕捉到拍了下来。唐欢妍抢着要删掉,罗飞不让,两人你来我往地打闹了半天。   “哈哈哈,明叔,你被拍到的样子好好笑!”罗飞躲在温白凡身后,一张一张地翻着战利品,赫然发现其中一张拍到了赵明。“白哥,给你看一眼,小心不要被妍妍把手机抢走。”   调酒台上方的墙壁被分成相连的两半,马赛克瓷砖拼贴出了一个巨大的代表月亮的黑色Joker,而在意外入镜的照片里,赵明的脑袋恰好出现在两个Joker权杖的尖端,仿佛被两道尖锐的黑色阴影贯穿了一样。   温白凡眯了一下眼睛:“嗯,确实好笑。”   -   零点的钟声在她身后幽幽响起,金本静子站在镜子前,伸手碰了碰镜子上浮现的那张冰冷的脸,表情似哭似笑。   她微弯下腰,从书架上的第三层取下两本书。那样的高度,恰好是六岁的自己能够得着的地方。这些年来,她一直坚持将日记本摆在这一层。   静子将最左边的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红色封面的本子取了下来,再将最右边的第一本绿色封面的取下来。除了第一本,整排本子的封面都是绿色的,因为她一直都固执地选择同一个牌子、同一种封面的本子。   这是六岁的时候,她和姐姐一起买回来的日记本,每人选了一个角落来摆放,商量着一人一半地分配这个架子的空间。后来,静子的日记本越来越多,几乎占满了整个书架,而镜子的却只有最左边的孤零零的一本。   静子旋开台灯的按钮,在书桌上坐了下来,翻开绿色的那本,先写下今天的日期,再颤着笔尖,缓缓写道:“姐姐,今天是我们的13岁生日。他们又在偷偷地祭拜你了,可是我知道,那些忏悔都是没有用的。”   过了一会儿,她翻开另一本红色的日记,从右边那半页接着往下写。而左边是已经写好了的内容,从静子按压纸页的指缝间,隐约可以看见“终于12岁了”、“全家人都在给我庆生”、“想要的礼物却没有办法说出口”、“妹妹一直知道我喜欢什么”等字眼。   而这一次,她只写下了一行字:“绝不原谅。”   窗外响起淅沥的水声,一场短促但暴烈的雨似乎要来临了。   -   温白凡来到金本家的时候是早上十点多,金本见他身后空无一人:“上次那位女警官呢?”   “她今天有别的事情要忙。”温白凡微微一笑。   凌晨时分的一场骤雨让今晨的空气格外爽利,拂面的风中弥漫着草木的清冽香气。   温白凡走在庭院里微湿的石板路上,匆匆一眼瞥过樱花树下凌乱的脚印,视线落在了金本先生沾有泥点的木屐上。   待到温白凡开口询问关于金本镜子的事情,金本先生难掩疲态的脸上顿时露出复杂的神情:“镜子当年确实是因为流行病而夭折的,这对于我们全家来说都是一件极其伤心的往事。只是逝者已矣,作为家人的我们还得继续生活不是吗?”   他缓了缓语气,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现在我只希望警方能体谅我们为人父母的心情,尽快找出威胁和监视静子的犯人。无关的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   “镜子的事情和这件恐吓案是有关系的。”温白凡慢悠悠开口,定定看着金本闪烁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这是犯人千方百计想要给警方传达的信息,偷拍只是一个幌子,对方真正的目的是要让金本镜子的案件被重新审判。”   温白凡掏出一张照片,扣在金本面前,“静子给自己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把你也摄进画面里了。”他伸手指向静子身后的落地窗倒影,上面依稀可以看到一个跪倒在樱树下的男人。   “拍摄日期是去年的冬至。”   曾经有这么一种说法,冬至在很久以前被认为是最接近死亡的一天,每当到了这个一年里阴气最重的时候,就会有亡灵出现在阳间。因此,有些传统的人会选择这一天进行祭祀。   “据我所知,当年金本镜子宣告死亡的那一天,1月29日,也就是六年前的今天。”   春天的雨水就像孩子的情绪般捉摸不透,就在刚才,天还是晴的,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雨点就毫无征兆地啪嗒落下。   “您木屐上的泥点,难道不是昨晚在大雨过后,在树下徘徊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吗?”   温白凡看了一眼窗外,“那棵樱树下面,到底埋着什么?”   过分的喧腾往往能制造另一种意义上的安静,比如现在。   大地像一块巨大的消音毯,将捣碎泥土的雨声、撞击玻璃窗的风声、野花在滂沱的雨水中衰败的□□、野草生长时狂乱而持续的尖叫、昆虫在窗台上张皇失措的窸窣统统吸食干净。   令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金本先生,被迫感受着空气里自己的颤动。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一下子变成这个局面。”不知过了多久,金本先生才缓缓开口,低哑的声音里有挥之不去的沉痛。   “当时真的、真的只是意外,我没有想过小女孩会是那么脆弱的存在,她摔倒的时候前额恰好磕在了跷跷板的金属边角,等我意识到大事不好,上前去扶她的时候,镜子已经停止呼吸了。”   “妹妹当场就吓坏了,她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这件意外发生以后,她一直哭个不停,半夜还发起了高烧。我请来医生给她看病,打针、敷冰、吃药,闹了一整晚。第二天,妹妹终于退烧了,我和妻子才想到要处理姐姐的尸体。”   “我们害怕会被追究作为监护人的过错,于是对外宣称镜子是急病去世的,反正,两个小孩长得一模一样,请医生什么的也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大家没有怀疑。只是镜子头上的伤痕太明显了,不适宜举行葬礼,于是我们就将她火化了,葬在这棵樱花树下。”   “静子的病好以后,因为受刺激过度出现了精神障碍,关于姐姐意外去世的记忆全部消失了,于是一直坚信镜子还活在她身边,甚至有时候会出现幻觉。”金本先生紧了紧拳头,困惑地抵住了眉心,“只是我没有想到她会采取这么极端的办法,不惜欺骗家人也要让警察来掺合这件事。”   这是一场集体掩饰死亡的故事,至于金本先生所说的意外是否属实,恐怕已不得而知了。六年的时间,多少雨水和阳光,早已把一切证据都洗刷得一干二净。   六年前,镜子已经死了。   六年来,除了静子的念念不忘,便再没有人提起关于金本镜子的一生。   -   高大的阴影从身后覆上了静子,一沓照片被重重甩到桌上,四下散落开来,“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一直最想将警察卷进来的人就是你自己。我说过的话,你都忘记了,是不是?”   静子被男人突如其来的气势镇住了,肩膀有些胆怯地缩了一下,佯装镇定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向右下方。   “保持怨恨并不是让镜子活在你心里的唯一办法。”金本缓缓抚上女儿的头顶,语气沉沉,“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再忍受失去另一个女儿了。”   金本先生在静子面前,轻轻地放下一只点心碟,上面码着两个一模一样的胖乎乎的樱叶饼。“吃吧,连同镜子的份。吃完以后,就原谅自己吧。”   静子骤然脸色一变,死死捂着耳朵,喉咙里突然爆发了尖锐的叫声。   这似曾相识的崩溃场景把金本的记忆带回了六年前。   那天,他就站在这里,满脸温柔地看着俩姐妹在樱花树下打闹玩耍。   虽然不是亲生的,但金本一直很疼爱妻子带来的这两个孩子。   两姐妹也很喜欢金本,大概是因为他气质温和,而且做得一手好糕点的缘故。   樱叶饼是金本店里的传统招牌,也是姐妹俩的最爱,每天下午茶的时间,她们都能从金本手中高高兴兴地接过两块这种粉红色的点心。   这是姐妹俩之间的第一次争吵,原因不过是镜子在学校里得到了老师的夸奖,而静子却被不轻不重地批评了。从小,镜子就比静子要文静乖巧一些,因而无论是老师和家人总有意无意地说,哎,静子,为什么你就不能像你姐姐那样呢。   家长会回来后,金本开玩笑地说,以后的点心只给乖孩子吃好了。   话是这样说,但他转身就去给孩子做双人份的点心了。   明明今天是很开心的生日,没想到却在学校被老师数落,回到家又被父亲笑话,想起这种种委屈,静子眼眶顿时红了一圈,按捺不住把气都撒到了姐姐身上。   “静子,不要生气,我把点心给你,好不好?”   “不好!都是你,你一个人做乖孩子就好了,为什么要连累我!”   镜子追在她身后不停地哄,静子回过身,用力推了姐姐一把。   只是没想到……   记忆是不堪讲述的,那些在往后的人生里惨烈得无法言说的场景,在当时也许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举动。   她们的童年,都在鲜血迸溅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窗外,雨声收住了,只有叶尖上的雨水滴落到泥土中的声音。眼泪一颗接一颗地砸在桌子上,渐渐汇成大片的水痕,映出了静子朦胧的面容。   “静子,十三岁了,生日快乐。” 第33章 六、忌日   “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其三组核心症状分别为创伤性再体验症状、回避和麻木类症状、警觉性增高症状。”乔可均懒懒地支着下巴,有一口没一口喝着牛奶,一边随手往地上一指,对温白凡指挥道,“再把这些搬进柜子里就可以了。”   温白凡一面哼哧哼哧地当搬运工,一面在心里默默腹诽,廖扒皮也是绝了,动不动就让人加班也就算了,居然让法医来兼任警队的心理辅导师,人尽其用到这份儿上,抠门得简直可以令阿巴贡羞愧,葛朗台流泪,泼留希金憔悴,夏洛克崩溃。   也不知道老廖到底在想什么,明明那件案子早就已经被明令禁止调查,但专门针对他的心理辅导却每年都要进行一回,比年终奖还准时。   以往每次的治疗时间,心理师多数都让他听音乐打瞌睡什么的,没想到乔可均这个半桶水,居然趁机让自己做苦力,还美其名曰“健全的灵魂来自强健的体魄”。   真阴险啊。   乔可均仿佛听见了温白凡的腹诽,嘴角扯起一抹笑意,慢悠悠地继续背书:“PTSD儿童患者与成人的临床表现不完全相同,会出现梦魇,反复扮演创伤性事件,沉迷与创伤有关的主题游戏……”   温白凡苦着脸打断他:“这种BD□□理论对我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也不觉得我有任何的心理问题啊。”   乔可均问:“你知道上一个心理辅导师的评估报告里是如何描述你的情况的吗?”   温白凡茫然地摇摇头。   “他说你已经从那件事的阴影里走出来了,痊愈了。”   温白凡的眼睛亮了:“所以……”   “所以他被廖处辞退了。”乔可均不紧不慢地说,“接下来,你,脱衣服,躺床上去。”   见温白凡愣着一动不动的样子,乔可均皱着眉头想了想,妥协般地叹了口气:“要我帮你脱?”   “不用,我自己脱。”温白凡惶恐,然后马上反应过来,“不对,为什么我要脱衣服?”   乔可均的表情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你刚才搬的那些资料上面都是灰尘,脏兮兮的还想上我的床?”   温白凡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是说我为什么要上你的床?”   “啊,心理治疗啊,催眠啊。我这边设备有限,能供人躺下的地方除了我的折叠床,就只剩下隔壁的剖尸台了。”乔可均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要不你挑一个?我倒无所谓。”   温白凡:“……”   乔可均语气很笃定:“放心吧,我读书的时候修过心理学学位的。”   “我读书的时候还上过体育课呢。”温白凡不情不愿地解开扣子,嘟囔道,“现在跑步一样很烂啊。”   -   一阵酥麻感自脊梁一路延绵至天灵盖,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几近催眠的放松感。   温白凡不动声色地用牙齿刺破了舌尖,疼痛却迅速被一股不可名状的奇异的欢愉掩盖。   他素来擅长掩饰,之前的辅疗师倒也被他瞒骗过去了,只是在内心深处,他到底还是十分抗拒这种所谓的心理治疗,尤其在今天,笑风的忌日。   唐笑风和他原本就是大学同学,后来又在同一年进入警队,唐笑风头脑敏捷,身手也很好,而温白凡眼光敏锐,观察入微,两人是廿三号刑侦处众所周知的最佳搭档。   然而,就在七年前的这一天,唐笑风在科学城的一个生物科技园里开枪自杀身亡。被人发现的时候,温白凡就躺在他的尸体旁边,头部遭到袭击,昏迷不醒。   醒来以后,温白凡关于此事的记忆一片空白,他失忆了。   乔可均的手掌从他的额上移开,他凝视着温白凡缓缓张开的眼睛,轻声问道,“你刚才想起什么了吗?”   温白凡单手撑着额头,眼神放空地着天花板,一些陌生的片段明明灭灭地在脑海闪现。   他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正在此时,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传来。   “请问,我可以进来吗?”乔新双手扒着门把手,从门边露出了半个脑袋,眼神烁烁,“温叔叔好。”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乔新的一瞬间,温白凡内心蓦然涌起一股奇妙的熟悉感。他撑起身来,有些意外地笑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今天不用上学吗?”   “因为放寒假了哈……啾!”窗帘拉开了,午后的阳光像金粉一样撒落在小孩长长的睫毛上,他捂着嘴巴,轻轻打了个喷嚏。   这一举动再次令温白凡产生了强烈而稍纵即逝的意识投射。   “乔医生,又见面了。” 一个高挑美艳的长发女人出现在乔新身后,她利落地摘了墨镜,视线落在了乔可均身上,甜甜一笑,“这次你总该不会忘了我是谁了吧。”   乔新扑到乔可均怀里,仰起脸对他说:“这个阿姨说她是我……是我妈妈。”   温白凡一怔,妈妈?   乔新撇撇嘴,努力摆出嫌弃的表情,但眼里却有着无法掩饰的期待, “这是真的吗?”   乔可均看了夏若岚一眼,低下头,乔新还在眼巴巴等着他的回答。   乔可均轻轻嗯了一声,“她是。”   -   午休过后,温白凡慢慢溜达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的一只脚踏了进门,又退了回去,仰着身子往旁边一看,只见廖处长站在走廊尽头,一脸沉重地看向窗外。   他走进办公室,残忍地拍醒了坐在唐欢妍位置上趴着打瞌睡的罗飞,“唐妹子都请假了,你还过来做什么?   罗飞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含糊道:“张涛帮茹妹子修电脑呢,我回避一下,免得技术太好形成鲜明且残酷的对比。”   “小茹那电脑才修好多久啊,怎么又坏了?”温白凡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地地看向罗飞,“你们鉴证的电脑有这么娇气吗?”   罗飞嘻嘻一笑:“很惭愧,我只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温白凡轻啧一声,又指了指门外:“廖扒皮抱着个膀子木着个脸在外面装什么雕塑?就他那身材,沉思也不像大卫啊,顶多像个庙里的佛。”   “烟瘾犯了呗。”罗飞压低了嗓子,宛如地下党接头暗号,“平时他老喜欢躲在厕所里抽烟的,今天复仇者联盟的成员见缝插针,故意把厕格都占满了,死活不让他抽。谁让他周末还老让咱们加班。对了话说,你今天医生看得怎么样,病治好了没?”   “我觉得吧,你们好像才比较需要去看医生呢。”温白凡叹了口气,“一群神经病么。”   将近五点的时间,廖处长走到温白凡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晚上我就不过去了,小付她不乐意见到我,免得像去年一样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温白凡笑了笑:“本来也不是多愉快的事情。”   当年唐笑风的案子由廖处长负责调查,当时所有证据都指向对唐笑风不利的事实,再加上上头施压要求迅速结案,最终廖处长只能以唐笑风畏罪自杀定案。后来,这个案子被列入了需要高级权限才能解封的秘密档案,后人想要翻案也无从下手。   正是因为这件事,付如筠和廖处长产生了龃龉,一气之下还辞了职。   “就这吧样,你今天可以早点下班。”   温白凡还想说些什么,廖处长已经转身走掉了。   -   黑夜渐渐吞噬白昼,留给天空一片斑驳的黄昏。   在回廊下走着的时候,温白凡看见一辆线型流畅的跑车从停车场缓缓驶出,在他不远处的前方停了下来。   风衣和高跟鞋勾勒出夏若岚美好的身线,她牵着孩子走到车旁,打开后座的门坐了进去。   乔新别扭地甩开了她的手,忽闪忽闪的眼睛里却有种掩不住的喜悦,头发上落满了金色的阳光。   回廊的边缘恰似一道无情的分割线,将温白凡与阳光下的人隔绝开来。他匿藏在阴影里,就像雪地上一棵积满雪尘的树。   -   温白凡曾听说,人的一生会经历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停止呼吸的时候,在生物学意义上,他死了。   第二次是下葬的时候,在社会关系里,他死了。   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的时候,那时候他才真正死了。   每年的这一天,温白凡和唐欢妍、付如筠都会聚在一起,遥遥为天国的唐笑风敬上一杯酒,仿佛他还在身边一样。   温白凡一直明白,唐笑风才是付如筠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念念不忘的人。当年她提出和自己交往,也不过是对一直不开窍的笑风感到一点灰心罢了。只是没想到,还没等人来得及读懂自己内心真正的需求,时间就义无反顾地扑向了命运的怀抱。   今晚的酒吧除了他们以外空无一人,没有播放音乐,周围一片安静,微醺的付如筠晃着一杯已经见底的威士忌,冰块在杯中碰出轻响。“白凡,还是没有办法想起来吗,笑风死去那天发生的事情?”   “嗯。”温白凡心不在焉的摇晃着手中盛着琥珀色酒液的玻璃杯,迷离的光线在他眸中乍浅而深。   赵明忙碌的背影一顿,侧过身,从酒柜里拿出一瓶新酒,满上三只杯子,端到他们面前。   唐欢妍拿起一杯仰头灌下。   她今天陪着父母在哥哥的灵位前待了一整天,最后,母亲抹干眼泪,丧气地说:已经七年了,害死笑风的家伙恐怕要永远地逍遥法外了吧。   如果神之手能替我哥哥报仇就好了。唐欢妍把脸闷在手臂里,神志不清地自言自语。,   两位女士已经醉得差不多了,温白凡打了个电话,让早就在附近待命的罗飞前来接人。   没想到比他更先来到酒吧的是汪禹,不过他没有看到几位熟人。   温白凡揉了揉发涨的额角,脚步不稳地走到他身边。   “组长?”汪禹转过头,惊讶地看着他醺意盎然的脸颊,连忙扶了他一把,“你怎么喝得这么醉?”   “你、你帮我个忙……”温白凡眯起眼睛,手臂一阵乱晃,艰难地找准了方向,指了指趴在桌上一个隆起的人影,“帮我把付、付大记者送回家,那个……我喝高了,你点完头我就该撑不住了。”   “先别倒,把地址先告诉我了再倒!”汪禹慌忙掐了他一把。   人都走光了,赵明任由温白凡团在卡座里睡得天昏地暗,又将一杯盛在陶瓷保温杯里的蜂蜜水放在他触手可及处。   温白凡的酒量不佳,酒品却让人很省心,反正喝多了就得睡觉,不拘觉短觉长,反正得眯上那么一会儿,醒来以后人就能清醒不少。   记得他十八岁的那年,也是赵明把他养在身边的第十年,温白凡第一次出任务。   回来以后,他生平第一次喝了白酒。   一杯下肚,温白凡把空杯往桌上一撂,头一歪,就平静地呼呼大睡,害得赵明还以为他晕倒了。   十八岁的温白凡和现在其实一点都不像。   那时候的他不声不响,不主动和人交流,眼睛里没有光,安静得让人心惊。   赵明知道这孩子会成为比他的父亲更加无坚不摧的武器,从有记忆的那一刻起,他所背负的痛苦与孤独铸就了他的冷静和锋利。   对于这个孩子,赵明的情绪很复杂,骄傲之中夹杂着微弱的怜悯。   唐笑风是温白凡第一个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   两人十九岁相识,进入警局以后成为搭档,直到唐笑风死去,算起来真正相处的时间也不过短短五年。然而,他让温白凡在性格上产生的巨大改变,连作为养父的赵明也忍不住暗自心惊。   当然也有点欣慰。   这个孩子本来可以活得轻松许多,如果没有二十年前的那一场意外。   赵明看着温白凡沉睡的侧脸,眼眸里划过的光凝聚成一条狭长幽深的隧道,将他的思绪带回了过去。   只可惜,唐笑风知道得太多了。   -   温白凡醉了,伏在桌上,意识沉入了梦境之中。   他坐在一列火车上,车厢晃晃悠悠。窗外偶尔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却又隐入了幽暗狭长的隧道里。   也不知道开了多久,火车终于停了下来。   温白凡下了车,月台上一个人都没有,太阳明晃晃挂在天边,空气很闷热,他忍不住伸手松了松领子,却发现自己身上的毛衣变成了一身挺括的黑西装。   左胸前的口袋还嵌着一朵意味不详的白花。   他沿着长长的楼梯往上走,楼梯很长,向上看不到尽头,他一步一步往上走,直到脚有些发麻了,终于看到一处平地露了出来。   他迈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唐笑风巨大的黑白遗像赫然出现在他前方,他的嘴角抿成一条直角,神情肃穆,如同深夜走廊尽头的镜子里骤然出现的幽灵。   温白凡回头一看,身后的楼梯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偌大的灵堂,和黑压压的一片来参加葬礼的人。   他们垂头默哀,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周围安静得如同坟墓。   天上传来若隐若现的灵乐,但关上门的灵堂却把让这声音隔离得模糊不清,温白凡额前渗出汗珠,仿佛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扭曲起来。   那黑压压的一片突然齐刷刷抬起来,一张张渗人的面孔如同发恶的妖魔一样从空中向温白凡扑来。   那些面孔,属于那些被“神之手”处决过的罪人。   但这不是最震惊的画面。   他看见唐笑风从遗像里走了下来,站在他身前,将这些面孔一一驱散。做完这一切后,唐笑风转过脸,朝他点了点头,重新回到了墙上的黑白照片上。   温白凡再回过头,来参加葬礼的人变回了他认识的人,郑局长,廖处长,还有不少已经离职或是早已调到别处去许久不见的同事们。那时候的唐欢妍还是个小女孩,但已经能够陪伴在父母身边迎来送往,坚强地为兄长张罗身后事。   付如筠上了一炷香,站在温白凡身边,怔怔看着遗像上微笑着的唐笑风。   不知是一闪而过的泪水,还是烛火的摇曳倒映,让她的眼睛看起来近似剔透水润的琉璃。   她脚步匆匆走出灵堂,跌坐在堂前的台阶上,在半边绯色的天空下,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恸叫。   温白凡追了出去,可没想到一脚踏上台阶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失重的感觉,他猛地闭上了眼睛,等这阵天旋地转的过去,再睁开时,他发现自己趴在了会议圆桌上。 第34章 七、梦境   “喂,醒醒。”唐笑风在桌下踹了他一脚。   抬起头,坐在首席的廖处长狠狠瞪了温白凡一眼,周围一群同事都用着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真是服了你,这才开会几分钟啊就能睡着,这技能真它喵的神了。”唐笑风继续小声和他说话,“你不是每天挺早睡的吗?九点多电话就打不通了,昨晚狩恶山的副本我都没敢找你,就怕打扰你老人家的养生觉。”   温白凡有些搞不清什么状况,但这个场景好像在以前出现过,他隐隐有些印象,心想应该是梦见了过去。   他看了一眼坐在自己旁边的唐笑风,不再是遗像上的黑白面孔,眉眼间洋溢着鲜活飞扬的神采,一下子将他带回了七八年前。   “睡了,没睡好。”温白凡把脑袋挂在椅子上,椅背抵着后脑勺,决定放纵自己在这奇异的梦境之中沉湎片刻。“我做了一整晚的噩梦。”   “做噩梦啊,那你走运了!”   “你对运气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没说完呢,我是说,你走运了,待会儿送你一神器,安神香薰灯。前天筠哥买了一盏,买一送一,她把赠品给了我。我说我要来干嘛,我这么一大块头弄身娘们兮兮的香味,出去别人还不以为我变态呢。可她说如果我不要就扔了,我想扔了多浪费啊,本来打算回家给我妹的,正好,送你了。”   “别啊,我最怕那些花里胡哨的味道了,我鼻敏感。”温白凡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扣着桌子上的一条缝,“而且人家送你的,你就好好收着,转手就送人太让人伤心啦。”   “她又不是特地送的,就是顺手啊,赠品而已。”唐笑风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想了想,又笑道,“再说了,我之前送她的礼物,她不也转送给你了吗?我也没有伤心啊。”   “是,你不仅不伤心,还笑得可欢了,真是谢谢你们俩……的愚人节礼物。”温白凡翻了个白眼,“行行好下回自己留着吧,别祸害别人了。”   “我真是谢谢你们俩,在下边不停给我配和声!”廖处长愤怒地一拍桌子,指着唐笑风和温白凡,“是你们说还是我说,你们说你们上来跟我说,来,我下去,唐笑风你不是话最多的吗,上来啊!”   在场的其他人有的捂嘴轻咳,有的把手掌圈成拳头抵在唇边,艰难忍着笑。   “迟到,睡觉,开小会,你说你们跟小学生有什么区别!上班永远不到最后三秒都不出现,怪不得前几天那个□□的案子这么快就破了呢,敢情是平时训练得好,天天倒计时夺命冲刺。”   唐笑风老实挨训,露出大半边脸对着温白凡,小声说:“廖老师下一句会不会说,你们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温白凡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开始还有些克制,然后越来越放纵,响亮的笑声甚至盖过了廖处长咆哮的声音。   旁边的唐笑风用你是不是疯了的眼神拼命制止他,然而温白凡依然还是在笑,笑得眼眶泛起水光,笑声飞出了窗户,擦过树梢和树冠,划破了高楼的玻璃外墙倒映着的白色云朵,直直冲向九天苍穹。   -   再次醒来的时候,温白凡眼前漆黑一片,他被捆住了手脚,掌心传来清晰的痛楚。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潮湿腐烂的味道,他所处的木屋高处有一个小窗户,一勺月光幽幽地泼了进来,洒了一地。   在微弱的光里,温白凡努力渐渐适应黑暗的环境。   “睡得还挺香?”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不过我得提醒你,现在还剩下不到24个小时,如果还是不能把目标带回来的话,惩罚就不会像上次那么简单了。”   “你闭嘴!”温白凡的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的凶狠,生机勃勃却没什么杀伤力。“我说过,未经允许,我不准你进到我的脑子来。”   他眯起了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周围,又问道:“明……明叔,你在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刚才的那个声音,但语气明显平缓了很多:“我在,凡凡,你可以做好的,听话,马上就结束了。”   温白凡悻悻应了一声。   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那个人”,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赵明患了精神分裂症,才会用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对待自己。   尽管赵明曾经对他说,你的出生,你存在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那个伟大的人,但温白凡依然无法排解自己对他的憎恨与厌恶。   那个人没有面孔,没有身份,却像无色无味的毒气一样流窜在他周围,除非他选择窒息而亡,否则永远不可能从他的无边笼罩之下逃离开去。   当同龄人还在埋头写作业,或是躲在被窝里抱着发烫的电话与密友聊着小牢骚,少年温白凡却得像个亡命之徒一样流窜在黑夜笼罩着的山沟里,完成着一些让他伤痕累累,实际上却没有任何意义的训练。   有时候,温白凡觉得自己跟一条狗似的,主人一次次将塑料飞盘用力甩出去,他就得一次次用尽全力奔跑,在飞盘落地之前借助,叼回主人的脚边。   去他的。他是人,不是什么叼飞盘的小狗。   温白凡深深吐了一口气,将手上挣开的绳索丢到一边,一脚踹开了小木屋的锁头。   先得想办法离开这里,任务必须完成,他可不想再接受那些所谓的惩罚。比方说被倒挂在半空一遍遍往冷水里上上下下当毛肚涮;比如被关进满是蜥蜴与昆虫的地牢里关一整晚——还不能打死,因为每死掉一只,他就得接受额外的更为严酷的惩罚。   这些缺了八辈子大德的阴损招儿,全部都是“那个人”想出来的。   温白凡拥有与生俱来的特殊体质,他拥有强大的自愈因子,无论受了多重的伤都能自行恢复。   只是,会恢复原状的伤口却不代表不会痛。更由于他有着异于常人的灵敏的五感,这就导致了每一次受伤的时候,他都得遭受加倍的折磨与痛楚。   而那些残酷的训练,就是为了让温白凡学会与残酷共处。   他想过要逃跑,可是,十几岁的小少年,独身一人又能够跑到哪里去呢?   报警吗?   可是这样一来,他杀了人的事情,也就瞒不住了。   从他八岁那年开枪的那一刻起,也许是更早的时候,他就命运就被编写好了。   还记得那一天夜里,赵明将八岁的他带到了光明塔的最高一层。   在他脚下,漂浮着尘世里喧嚣的万家灯火。   神说,要有光,于是建立起有秩序的世界,但在灯火之下,却掩藏着无穷无尽的黑暗和罪恶。   “人类需要正义的执行者。”赵明将那黑枪再次放在了他的手心。   温白凡迎着夜风在山间奔跑,寻找着那个让他解脱的目标。   突然,他停住脚步,猛地一下想起来了——这是一场梦。   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他纵身一跃,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悬崖。   崖下有一汪深潭,水面上铺着一轮泛着银光的圆月。   温白凡一头扎进了月亮里。   -   弯月悬在天上,温白凡“嗖”的一下,像骑儿童滑梯一样滑了下来。   昏暗的夜,集装箱码头,白刺刺的灯光,海风呼啸,空气里弥漫着腥咸的味道。   这个地方在温白凡小时候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不过近几年,他倒是很少再梦见这个场景。   温白凡深深叹了口气,抬起腿,走近一处高高垒起的集装箱。   他知道,转过这个角,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鲜血,子弹,仇恨,此后二十年与恶龙缠斗的人生。   温白凡顿住了脚步。   出乎他意外的是,那个本应躺着他父亲尸体的地方,此时却空无一物。   来早了?   身后传来混乱的脚步声,温白凡迅速环视了一下四周,侧身躲进了阴影里。   来人正是佘风吴和……温钺!   两人在灯下争吵着什么,隐隐能听见佘风吴说道:“你偏要接他一起走……打草惊蛇……那个人已经在来的路上……”而温钺离得他更远,只模糊听见几个字眼,什么“儿子”、“阿镜”,再多的,却也听不真切了。   温白凡心下狐疑,正想再靠近一点,突然从黑暗中伸出来一只手,拍了一下他瘦小的肩膀。“找到你了。”   堕入意识的迷雾之前,温白凡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轻声道:“跟我走。”   -   迷迷糊糊之中,温白凡感到身体一轻,像是有人将他凌空抱起。似有若无的薄荷香气萦绕在鼻尖,他轻轻抽了一下鼻子。   一双温暖的大手在他背后轻轻拍了几下,让将醒未醒的温白凡重又堕回梦境之中。   一些无所归属的碎片在脑海中漂浮,恍如沉沉的阴影里,从密不透风的层层枝叶间漏下的零星的光。   也许是受到白天外界信息的干扰,也许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产生了混乱的幻觉,也许是中午的时候,乔可均的催眠产生了什么奇怪的副作用,总之,温白凡做了一个梦,而这个梦,和他过去的任何一段记忆都没有丝毫关系。   这天的阳光像正在融化的黄油一样醇厚,梦境中出现了一棵树,树上沉沉缀满了果实,压弯了本应向天空生长的枝桠。树叶厚而苍翠,像一颗巨大的绿色水珠将要滴落下去。   这画面太生动了,温白凡恍然看到摇曳的枝叶正缓缓从幻觉中探出头来。   他被人从轿车上抱了下来,小脸煞白,熟悉的晕车的感觉让他十分难受。   在眼前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伫立着一栋房顶尖尖的城堡。   那人轻轻掰开了小男孩攥住他衣袖的手,把孩子举高了,放在门口一棵大树树干分岔的地方,顺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乖乖在这里等着,爸爸马上就出来。”   小男孩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低头看了一眼,地面离得他好远。   风声哗啦吹拂着树叶,小男孩突然觉到了害怕,要哭不哭地张了张嘴。   一只七星瓢虫落到了他的鼻子上,小男孩顿时被吓成对眼,惨叫的声音跟个被踩到尾巴的奶猫似的。   “喂,你怎么一个人在树上?”树下有人问道。   小男孩不敢乱动,担心掉到树下去,也不敢伸手去抓虫子,张嘴说话又怕虫子钻进嘴里,只能发出“唔唔”的呼救声。   周围的枝桠晃了晃,有人灵巧地爬了上树,坐在了小男孩身边。那少年歪着脑袋看了看他,伸手拿掉了小男孩鼻子上的可怕生物。   危机解除。   小男孩长长舒了一口气,扭头一看,只见隔壁坐着的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穿着帅气夹克衫的小哥哥。   小男孩的鼻子像动物似的嗅了嗅,闻到了那个人身上散发着类似薄荷的草木香气。   有人陪在身边,小男孩觉得呆在树上也没那么可怕的了,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在这里等我爸爸。”   “哦。”   “这里是什么地方呀?”   “我家。”   “哇,那边那辆车子也是你们家的吗,好酷!”   “嗯。”   小哥哥惜字如金,这天儿似乎也聊不起来。但小男孩不服输,又找了个话题:“我不喜欢虫子,你呢?”   “猫。”少年想了想,“不喜欢猫。”   小男孩一脸不可思议,惊呼:“猫那么可爱,你为什么会怕?”   “不是怕。”少年抿了抿嘴,不耐烦地道,“它们太粘人。”   “啊,猫会粘你吗?这也太厉害了吧!”小男孩崇拜地看着他,仿佛这是什么了不起的超能力,又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它们就从来都不粘我的。”   阳光在树影下缓缓挪动,金色的光洒落在少年的发梢,小男孩觉得这个小哥哥连打喷嚏的样子也十分好看。   只可惜的是,他至始至终都想不起来要问一问对方的姓名。   -   “他梦见什么了,笑得这么开心。”赵明端详了一通温白凡因醉酒而通红的脸,对乔可均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送他回去了。”   “嗯。”   乔可均正要转身离开,赵明突又想起什么,叫住了他,“对了,你爸是不是回来了?”   乔可均没有回头,淡淡地道:“谁知道。”   “你们父子俩还是老样子呢。”赵明微微一笑,“好吧,那你快回吧,要变天了,下雨了路不好走。” 第35章 八、酒后   从黑暗中将醒过来,温白凡掀开被子,回了回神,确定自己这回不是在梦里了。他揉了揉额角,伸出手往床头灯处一探,却落了个空,反而碰到了一个毛茸茸的物件。   即使酒精钝化了他的警觉性,身下被褥的气味与触感也令他莫名安心,然而一旦意识到这里不是他自己的家,温白凡还是迅速筑起防御和警惕之心。   一个模糊的人影向他走近,温白凡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准确地抓住了来人的手腕。   手下微凉的皮肤让温白凡怔愣了一瞬,一股熟悉的温热气息迎面袭来,他猛地被反手扣住了腕,顺势往后一推。形势逆转,温白凡被锁在那人与床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   对方没有继续动作,只从高处俯视着温白凡,缓缓开口:“清醒了吗?”   “松开。”温白凡拧起眉毛,有些头疼,“我怎么在你家里?”   “你醉了。”乔可均放松了手上的力度,直起身来,“我勉为其难收留你一晚。”   温白凡撇撇嘴,小声嘀咕:“没看出来你是这么热心的人。”   “这只能说明了你欠缺起码的判断力。”乔可均嘴角微微上扬,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他轻轻地打开房间里的一盏壁灯,桔黄色的光晕在静谧空气里仿佛捎带着几分清甜的香气。   温白凡这才看清,方才自己摸到的那毛茸茸正是此刻大模厮样坐在床边的胖达君。他拍了拍它的脑袋,心情也随着灯光明亮了几分。“为什么不把我送回家啊?”   “没找到你的钥匙。” 乔可均给温白凡递来一杯水,盯着他双手捧着咕噜咕噜喝下去。   “是吗,可能落在办公室了……那就让我睡在酒吧就好了呀,以前都是这样的。”温白凡吧嗒了一下嘴里的味道,甜丝丝的,蜂蜜的味道。   “你以前也经常喝醉吗?”   “偶尔吧。”   “没看出来你也是这么放纵的人。”   “没看出来吧,我其实是很爱喝酒的啊,而且你一定不知道我的酒量其实还不错的。”温白凡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嘴里开始念叨,“有次我半夜口渴,矿泉水没有了,牛奶也没有了,我就直接倒了一碗别人送的梅子酒,一口气喝完才回去睡觉。结果你猜怎么着,第二天起来上班,我就被廖处长骂了个狗血淋头哈哈哈哈他居然说我前一天无故旷工……”   “嗯,果然姓赵那老头没有骗我,你醒酒了以后很烦人。”乔可均抿了抿嘴,表情却看不出被困扰的样子,“颠三倒四嘀嘀咕咕,怪不得他要把你扔给我。”   这时候,手机响了。   温白凡还是一副脑筋迟钝的样子,呆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乔可均一边和他对视,一边接起了电话:“……没问题,他自己愿意就行,也没几个小孩有机会参加自己妈妈的婚礼。”   婚礼?   温白凡想起方才梦境中的小少年,隐约觉得那眉眼轮廓和乔新颇有相似之处,但神态又不尽相同。   他朝着挂掉电话的乔可均眨了眨眼睛,问道:“你儿子呢?”   “睡了啊。”乔可均努努嘴,示意他看向墙上的挂钟,“你以为现在几点啊?”   温白凡笑着靠在床头,闭上了眼,两指揉了揉鼻梁之间:“今天见到的那位,是你太太,还是前妻?”   “我没结过婚。”乔可均看着他。   “哦。”温白凡昏沉沉的应了一声,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自顾自地又道,“那到时的婚礼记得提前通知我啊,我……我好存钱凑份子。”   乔可均轻哼一声:“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听到这么毫不留情的回答,饶是温白凡脾气绝佳,也忍不住脸色一变。   乔可均欣赏了一会儿他想发火又说不出话的样子,这才轻轻笑了一声:“你又不认识她,和她结婚的人你也不认识,跟你有什么关系啊。还凑份子,钱多了烧的吧。”   -   时针拨回到今天下午。   温白凡离开后,乔可均的办公室里只剩下突然来访的母子二人。   乔新趴在桌子上,拿起乔可均办公桌上的一只十三阶魔方,看似专心地拧了起来,但事实上他正竖起耳朵,认真听着自己名义上的父母生疏的对话。   “怎么突然回国了,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乔可均问她。   “居然会关心人了,真不像你呀,至于我为什么会回来……”夏若岚朝他眨了眨眼,保养得完美的指尖轻轻划过乔可均的手背,“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乔可均脸色一僵,然而这一次,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夏若岚倒先抽回手去,轻啧一声,笑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啊。”   夏若岚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收起了挑逗的气息,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这几年,我用你们给的那笔钱在一个异国小镇开了一家甜品店,日子过得还不错。这次回来,我本来是想见一下我妹妹,如果她肯和我重归于好的话,我就邀请她去A国给我当伴娘。”   “是啊,我要结婚了。”她看着乔可均,眼中有无数的时光和记忆穿梭而过,“对象是当地一个乡间诊所的小医生,也算是圆了我从前想要嫁给医生的愿望吧。刚到A国的时候,也全靠他,我才渐渐适应了当地的生活。”   “恭喜你。”乔可均平静地祝福她。   “我很感激乔先生当年所做的一切。”夏若岚微微一笑,“他说得没错,适当的遗忘是有益的。我不是太坚强的女人,在当时的境况下,这是我最好的路了。”   嗜赌如命的生母,觊觎她身体的继父,惶恐不可终日的躲债生活,被迫到声色场所卖笑换钱,在沈司原的胁迫下充当奸细,代孕生子……这些经历对于一个当时只有二十出头的少女而言,这每一桩每一件都有可能成为将她卷入绝望的致命漩涡。   与其在泥泞中纠缠,被往事捆绑至死,倒不如斩断一切重新开始。等到多年以后,当她重新凝视这一片灰暗的往事,也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来面对。毕竟,每一种痛苦,对于已经摆脱了它的人而言,才有被谈论的可能。   “乔先生查到了我的入境记录,在便利店和我匆匆见了一面,留下了联系方式。”夏若岚抿了抿唇,“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他让我这次回去以后,短时间之内不要再回来了。于是我决定带小妹一起离开,她们公司正好需要一名外派人员到A国去。”   “是么,我都很久没和他见过面了。”乔可均淡淡回了一句。   夏若岚感叹道:“你们真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一对父子了。”   “温叔叔也是这样说的。”乔新冷不丁插了一句嘴,“他说我和爸爸是他见过的最奇怪的一对父子。原来还有比我们更奇怪的父子吗?”   夏若岚忍不住笑了出来:“宝宝你真可爱。”   乔新轻哼一声:“我都七岁啦,不要叫宝宝。”   夏若岚若有所思地扫了乔可均一眼,又走到孩子身旁,蹲了下去,柔柔地对他说,“宝宝,爸爸妈妈分开你一定很不开心吧,来,妈妈问你,你想以后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吗?”   乔可均脸色微微一僵,却还是按捺住没有打断她的话。   乔新微微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膝盖,神情有些落寞:“我不知道,我从前都不认识你。”   夏若岚心底泛起一股疼惜,正想说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到国外去我给你找了个相当帅气的继父,话到嘴边,却又听见乔新继续说道:“……所以我不知道你讲不讲卫生,刷完牙会不会收拾洗手台,泡澡的时候浴帘怎么摆,对狗毛过敏不过敏等等。对你的个人信息和生活习惯一无所知,因此我不确定能否和你生活在一起。”   “比起和你一起生活,我更在意的是,当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是不是我的错。”乔新微微抬起下巴,冷静理智的姿态完全不像一个七岁的小孩,“不过现在我大概已经有答案了,所以我不会觉得不开心。”   夏若岚长叹一口气,毅然收回她刚才对于“最奇怪的父子”的评比结果。和儒雅睿智成熟有魅力的乔衡镜相比,眼前的这对父子才是毫无争议的奇怪第一名。   -   “代孕?”温白凡低声重复了一遍,脑袋在酒精的影响下有些迷糊,过了几秒钟,才猛地一下站了起来,“代孕?!”   “嗯。”   乔可均的表情十分平静,仿佛这不过是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一桩小事,平静得让温白凡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这么大惊小怪。   温白凡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坐了回去。过了片刻,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代孕?”   乔可均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脑子不太好?”   “什么啊,惊讶很正常啊,话说这是非法的吧!”温白凡不解地道,“可是,如果真的那么想要孩子的话,凭你这样的条件,正正经经找个女人结婚生子不可以吗?”   乔可均往他杯子里又添了一点水,“我需要的是一个生物学上的我的后代,而不是一个具备社会意义的家庭。于是我从选择合适的对象,制定合约并彼此遵守,尽管从某种程度上违背了现行法律,但起码严格遵循了契约精神。”   温白凡抱着杯子,神色茫然地歪在床头。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但乔可均却领会到了这戛然沉默背后所表达的意思。   对于乔新而言,这样的决定未免有些残酷。   乔可均背靠墙壁坐下,曲起右腿,手臂搁在上面。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掌心,上面有一道微微隆起但几乎淡不可见的疤痕。   那是在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他划伤了手,当时流了很多血,伤痕深得几乎看得见骨头。乔可均的第一反应不是消毒止血,他出神地盯着这些血肉和骨头的混合,幻想着它们在母胎之中从无到有的过程。   这是他第一次审视自己的内在,骤然发觉自己对生命本身一无所知。   书本里、电视里描述得那么美好的爱,亲情也好,爱情也好,它们在哪里呢?   他看不见。   他看见过电影海报上据说是他生母的人,她穿着好看的长裙,深情款款地爱过许多人。   这些人里,唯独没有他。   他是被母亲遗忘的孩子,在他出生之前就被抛弃了,而他的父亲放任他长成了一个别人眼里的怪胎。   他看着那被称之为至亲的两个人,就像看着那个让他感觉一无所知的伤口。   “出于一些比较传统的原因,我必须延续后代,尽管这种传承并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幸福。”乔可均笑了笑,缓缓开口,“我不相信血缘所承诺的爱,比起亲缘,繁衍不过是健康的冷冻精子和足够的金钱就能做到的,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温白凡微微眯起眼睛,不知道此刻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的神志还不十分清晰,乔可均落寞的表情却让他无端更加恍惚,一阵陌生而吊诡的情绪犹如涨潮般漫上胸口。   “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温白凡突然问道。   那一瞬间,乔可均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下来。   意外的,他点了点头。   “真的假的?”温白凡没由来的有些紧张,追问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是小时候认识的人。”乔可均垂下眼眸,缓缓的道,“他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那一年我十一岁,他七岁。”   “青梅竹马啊。”温白凡笑了笑,莫名的酸涩之意却如暗生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心脏,让他突然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一定长得很好看。”   “是挺可爱的。”乔可均沉浸在回忆里,嘴角微微上扬,“那时他看完一场少林寺的电影,还吵着闹着要把头发剃光。”   温白凡纠结地脑补了一个秃头小女孩,顿觉有些惊悚,“这哪里可爱了?”   “不可爱吗?”乔可均想了想,认真地说,“我觉得还不错的。他脑袋很圆,一般人的脑袋很少有这么圆的,剃光了以后远远看着跟个小灯泡似的。”   “你、你居然喜欢这样的小女孩。”温白凡瞠目结舌。   “如果我说,”乔可均顿了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喜欢的是小男孩,你会觉得我有毛病吗?”   “当然会!”温白凡不假思索。   乔可均脸色一白。   “不仅有毛病,而且恋童癖是犯法的。”温白凡义正词严。   乔可均眉头一皱:“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几时说过这话?”   “就刚才啊,你说的。”温白凡酒精上头,口无遮拦,只听见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着乔可均的语气,“如果我说,我喜欢的是小男孩,你会觉得我有毛病吗……这当然有毛病啊!”   乔可均深吸了一口气,耐下心来解释道:“他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我也是一个小男孩。后来我长大了,他也长大了,现在我们都已经不是小男孩了,是个男人。”乔可均郑重其事地给他划下重点,“我的意思是,我喜欢男的,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   “哦,这样啊。”温白凡艰难地思考了一会儿,小声道:“那你能改吗?”   “你觉得这是错的吗?所以才要改正。”乔可均垂下眼帘,掩盖住他眼底流露的一丝难堪。   温白凡醺红的脸上露出有些伤心的表情:“不能改吗?”   “不。”乔可均的语气有些发狠。   温白凡声如蚊讷:“……改成喜欢我,不行么?”   “你说什么?”乔可均原本冷淡的眼神徒然变深,“再说一遍。”   “能改么?能么……唔!”   被吻住的一刹那,温白凡呼吸一窒,后背唰地就麻了。   嘴唇短暂地接触一下又分开。   乔可均眼眸低垂,长睫犹如蝴蝶翅膀一样微微颤抖。   “改不了了。”他说。   温白凡瞪大了眼睛,全世界的声响都消失了,只剩下雷鸣一般的心跳鼓噪。   乔可均伸手脱下了他脸上的黑框眼镜,注视着他眸色微浅的瞳孔,“怎么,吓到了?”   醉人的酒气与蜂蜜的甜香萦绕在彼此的呼吸里,温白凡低声说道,“医生,我、我需要急救。”   “好。”与话音一同落下的还有再一个吻。唇舌交缠的感觉令人头皮发麻,却又有着不可言喻的美妙。   温白凡索性闭起了眼睛。   世界仿佛在黑暗里被晃动了几秒,海面在剧烈地翻腾后重归静谧幽深,天上静懒的星辰簌簌摇落其上。 第36章 九、祝福   混乱的一夜过后,第二天起床已经是中午,温白凡睁开眼睛,意外发现自己并没有宿醉过后常有的头疼。   卧室里空无一人,没有看见乔可均的身影,温白凡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拧开盥洗室里的水龙头,把凉水泼到脸上,太阳穴仿佛还残留着冰凉的指头轻轻给他按压的触感。   “这是牙刷和毛巾,我刚才在小区超市里买的。”身后突然响起乔可均的声音,低沉且性感,微微沙哑的嗓音有种撩人的味道。“漱口水和牙膏在镜子后面的柜子里。”   和乔可均在镜子里目光相触,温白凡有些局促地移开了视线,含糊道:“哦,那个,你感冒了啊?声音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   乔可均没有回答,抿了抿唇,默默退了出去。   夏若岚这女人净给他出些馊主意,什么让他学着乔衡镜讲话的语气,还说这样会更有魅力。   真是胡说八道。   洗涮完毕,温白凡走出客厅,乔新正趴在茶几边上,一人分饰二角,自己跟自己下棋。   昨夜的记忆回笼,心虚的温白凡正发愁不知道怎么和他小新哥哥打招呼,幸好这时饭饭身先士卒扑到了他跟前,嗷呜嗷呜地拱着他小腿。温白凡摸了摸那雪白蓬松的脑袋,这才化解了有些尴尬的场面。   “你真幸福,睡到这么晚才起,我爸爸还不让我吵着你。”乔新挪了一枚棋子,叹了口气,“如果是我要赖床的话,他会直接拉窗帘掀被子的。”   沸腾的血液嗖一下窜到了温白凡脸上,他顿时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既想笑,又想大喊,还想回到被窝里把自己埋起来。以至于乔新邀他一块下棋的时候,他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反应不过来,还是乔可均在厨房里喊了他一声,温白凡才如梦初醒般的回过神。   “我去陪他下棋,你来煮面条吧,熟了能吃就行。”乔可均与他擦身而过时,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摸头杀!   温白凡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了,他把满腔的热情化作厨艺施展开来,将冰箱里一切食材物尽其用,做出了大约是这个厨房被投入使用以来最有尊严的食物。   这一份汤清面韧、滋味浓厚的面条彻底征服了乔新的身心,只见他一手拿着筷子,一手举着勺子,舔着嘴唇道:“温叔叔,今晚你还在我家吃饭可以吗?”   “谢客官捧场。”温白凡笑着颔首致谢。   乔可均悄不作声地向儿子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那明天还吃你做的饭,可以吗?”乔新见温白凡迟疑了一下,立刻可怜巴巴地仰着脸,重复了一遍,“可以吗?”   温白凡被他萌得左右为难,挠了挠头:“可以是可以啦,就是跑来跑去有点麻烦。”   “不用麻烦了。”乔可均淡淡看了他一眼。   温白凡连忙分辨:“我不是那个意思……”   “听说你家对面正在找租客,还没找到吧?”乔可均给他的杯子里添了一点水。   温白凡心如擂战,隐约期待着什么,又生怕自己理解错了对方的意思,半天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没、没有。”   “那正好,租给我们吧。”乔可均微微勾起嘴角。   -   说实话,温白凡突然有点不知该如何定义他和乔可均之间的关系。   稀里糊涂就住在了一起,尽管中间隔了一堵墙和一扇门。   没有表白,在那个带着醉意的吻之后也再没有任何更亲密的接触,只偶尔会偷摸着牵一下手。   两人维持着纯情房东俏房客……不对,总之就是这种纯情又暧昧的房东与房客的关系,生疏之余又不乏默契,笨拙之中也流露着甜蜜,但在若即若离的甜蜜之外,也有着丝丝缕缕的忧愁在他心底缠成死结。   无法揭露的第二重身份是横亘两人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   在亲密关系的构建中,交心的第一步是敞开自己的生活,让对方走进来,从而发现不同维度的自己。只是,温白凡不愿将他拖入这个混沌无光的世界,而这黑暗中的部分,却又是成就了现在的他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赵明曾叮嘱他,来日要是有了想共度余生的对象,必须马上向他汇报,组织会用特别的手段对他的伴侣进行审查,但不会进行过多的干涉。温白凡从未被禁止爱上任何人,但矛盾的地方就在于,他是否愿意让自己的爱人与这种他自己既不能认同却又无法挣脱的人生捆绑在一起。   这原本该是他确定一段关系之间该思考清楚的问题,但人心的诡异之处就在于,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万事俱备的情况下才对一个人动心。爱情的降临,犹如扑进白色蛛丝的一只惊慌失措的蝴蝶。   幸好赵明最近似乎特别忙,好几天了都不见人影,连酒吧也关门了,温白凡也就姑且当个鸵鸟,暂时不用考虑对他坦白的事情,打算过完年再说。   离除夕还有不到两天的时间,懒散的气氛像哈欠一样富有感染力,一个接一个地传染开来。   不到一周的时间,乔可均就把家搬好了,于是这个周末,房东温白凡便邀上一大一小两名新房客一同置办新的家用物件。   随着外来人口纷纷返乡,偌大的朝城变得空旷起来。晓春新城是位于繁华市中心的一站式购物中心,农历新年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也是这个商场一年里人流最少的时候。   冬日阳光透过落地玻璃洒落在长长的扶手电梯上,平时站得满满当当的电梯这一趟除了乔可均和温白凡以外居然没有别的人。   扶手梯徐徐上升,温白凡见这位置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且四下无人,便拿脑袋亲昵地捶了乔可均的后背一下,抱怨道:“出门前你给你儿子喂兴奋剂了吧,我被他遛得快累死了。”   “你别一步步跟着,让他自己跑个够。”乔可均一手拎着三五个购物袋,一手插在裤兜里,气定神闲地说,“反正丢不了。”   温白凡没好气地又拿脑袋撞了他一下,“就是因为有你这样不着调的爹,之前小新哥哥才会被人拐了去,幸好……”   乔可均眯了眯眼睛:“幸好什么?”   温白凡噎住了,就在这当口,他口袋里响起一阵悠扬的儿歌。   好险差点说错话,幸好手机响了。   罗飞冲着手机柔柔地“喂”了一声。   “这什么恶心的语气,打错了。”温白凡啧啧。   “你醒着呢?我这不是怕你没睡醒冲我发火么。”罗飞的声音顿时恢复正常,“周末你起这么早干嘛,转性了哦?对了,我和妍妍今天看电影,中午一起吃饭不?就在你家附近那个商业广场。”   这么巧?   温白凡飞快地瞥了乔可均一眼,含糊道:“啊,我和朋友在一起……”   “那就叫你朋友一起。”罗飞不以为意,“妍妍说想吃二楼的那家老火锅,他们家分量特别大,我们两个人点不了几个菜。你们看着时间先去占座,我们马上到。”   温白凡正纠结要怎么回答,手心突然一痒,他居然被乔可均偷偷了挠一下。   温白凡咬咬牙,答应了:“行。”   “等等你先别挂!”罗飞突然喊了一声。   温白凡有些无奈地把电话离开耳朵:“没挂,算命说我起码能活到九十。”   罗飞压低了嗓子,却掩盖不住语气里的猥琐和好奇:“大好周末你居然有约,不可思议啊!说,是不是谈恋爱了,到底是哪个小妖精把你的魂给勾去了?“   “待会见。”温白凡毫不犹豫地挂上电话,对乔新说,“小新哥哥,中午吃火锅怎样?你能不能吃辣,你唐姐姐和罗哥哥超爱吃辣,如果吃不了我给你点个鸳鸯锅吧。”   他暗搓搓地把大嗓门罗飞降到自己侄子的那一辈去。   “火锅!”乔新抬起头,欢快地说,“没吃过!”   “你没吃过火锅?”温白凡扬了扬眉毛。   “嗯。”乔新低头抱着果汁吸了一口,又抬头说,“老爸讨厌筷子在汤里涮来涮去。”   “你爸爸毛病真多。”温白凡无奈地瞥了乔可均一眼。   跟罗飞他们约好的这家火锅店走的是中高端路线,装修很精致,每张桌子之间的间距很大,不会太吵杂。进门闻到火锅的香味,每张桌子的正上方都有排烟净化器,食客身前都系着薄巾,防止油渍沾到衣服上。   饶是这样,从大厅走到包房短短的一段路,乔可均依然走得有些凝滞。   乔新倒是很兴奋,一路都在东张西望。进了包厢,他回头看见乔可均的脸色有些纠结,连忙小声安慰道:“你看,人手一个漏勺,还有公用筷子,你不会吃到别人口水的。”   “闭嘴。”乔可均皱了皱眉,他本来还觉得没什么,现在倒被乔新的话弄得有点反胃。   等服务员上完茶水,关上包厢的门,温白凡就对乔新说:“给你变个魔术,现在你闭上眼睛,数六十秒,睁开以后我能治好你爸的毛病。”   乔新将信将疑,但见自己老爸没有反对,也只好老实的闭上眼睛,“1、2、3……”   旁边传来一阵碰到杯盘的清脆声响,紧接而来的是长达几十秒的静默,乔新只听见自己小声数数的声音。   数到“55”的时候,他听见乔可均轻笑道,“还玩吗?”   “59,60!”乔新飞快地睁开眼。   不知道是不是包厢里的暖气太足,温白凡的脸色似乎比方才红了几分。   只见他神情不太自然地将拳头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两下。   乔新转了转眼珠子,狐疑地看了乔可均一眼,只见老爸的脸色果然完全缓和了下来,嘴角微微上扬,昭示着好心情。   “自己看想吃什么,随便点。”温白凡打断了乔新的注视,拿起点菜专用的平板,放在他面前。   乔新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了,他欢快地点着屏幕,“这里什么好吃?”   “白哥,我们来啦!”罗飞率先推门走了进来,待看清温白凡身边的人是乔可均时,不由得吓了一跳,“你……你在啊。”   “在啊。”乔可均淡淡应了一句。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还是乔新主动跟两人问好,这才打破了有点诡异的气氛。   “乔主任,你儿子真好玩儿。”唐欢妍对这种大眼肤白软萌乖巧的小孩子完全没有抵抗力,欢欢喜喜地挑了乔新旁边的位置坐下,和他头碰头凑一起点菜。   “送你了。”乔可均破天荒地开起了玩笑。   罗飞有点气闷地在靠近门口的,唐欢妍和温白凡中间的空位坐下。   平时他是活跃气氛的小能手,今天却意外的话少。   锅底烧开的时候,唐欢妍碰了碰他的手肘,问他:“你要吃什么?”   “吃醋啊。”罗飞嘟囔。   唐欢妍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凑到罗飞耳边,飞快地低声说了一句:“还吃什么干醋啊,他们手上的情侣表你看不见?傻子。”   罗飞顺着她的视线朝温白凡看去,果然,他的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只白色的机械表。   罗飞如遭雷殛,愣了足足两分钟,这才回过神,拎起茶壶站起身,热切地给乔可均添上:“来来,乔哥,喝茶喝茶。”   乔可均神色自若地伸手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不经意露出了腕上的手表。   黑色,同款。   罗飞心下先是一松,余光扫到温白凡,又禁不住有些纠结。   “我去上个厕所。” 罗飞心情复杂地站起身。   乔新小朋友擦了擦嘴巴,跳下椅子,“我也去我也去。”   “走,哥哥带你上厕所。”罗飞手欠地捏了捏他耳朵。   温白凡打趣道,“哎哟赶紧去吧,大侄子。”   罗飞朝他竖了一根手指,关上了包厢的门。   “什么,都住一起去啦?”空荡荡的洗手间里传来罗飞惊讶的回声。   “嗯呐。”   罗飞将乔新抱到洗手台上,像奸细接头一样鬼鬼祟祟问他:“那他们平时都怎么相处的?”   乔新想了想,说:“叔叔会问老爸,对你看到的还满意吗?”   这么重口?罗飞倒吸一口凉气。   “爸爸没有说话,不过我看得出他十分满意。”   “你……就在旁边看着?”   “嗯呐。”   “还有呢?”   “还有……”乔新想了想,模仿着大人的语气,“舒服就叫出来吧,看你脸都憋红了,呵呵。”   罗飞一把扶住洗手台,他觉得自己要站不稳了:“还有呢?”   乔新冷笑一声:“过完年就把它阉了吧。”   罗飞终于感到有些不对劲,“这句话是谁对谁说的?”   “老爸对猫说的,它老是粘在老爸身上喵喵叫。”   “舒服就叫出来呢?”   “他们在互相按摩颈椎呀。”   “满不满意那个呢?”   “叔叔做了栗子鸡,想要听听我们的意见啊。”   罗飞心情复杂地推门而出,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看不见的身后,乔新撇撇嘴,露出了一个关爱傻子的眼神。   火锅很够劲儿,唐欢妍被辣得泪眼汪汪,鼻头通红。   傻子罗飞脑海里一直回荡着方才从乔新处听来的同桌另一对情侣之间的恶俗情话,此刻福至心灵,突然冒出一句:“宝贝别哭,你一哭,我就想杀人。”   话音刚落,满桌都安静了,空留火锅汤咕噜咕噜在欢快地回响。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温白凡,他侧过身,疯狂咳嗽起来,不知道是被辣的还是被呛的。乔可均眉头微蹙,默默给他递去纸巾。乔新把脸埋在碗里,看不清表情,不过肩膀有些轻微的耸动。只有唐欢妍惊天动地笑了开来,差点栽倒在面前的碗碟之中。   “你一笑,我就想把这个世界给你。”罗飞深情款款地又补了一句。   “好啊,你给啊,不给我你就是骗子。”唐欢妍笑着噎了他一句。   罗飞指责她的不解风情,“什么拿来,重点是拿来吗?这时候你不是应该被感动哭吗?”   唐欢妍伏在他肩头笑得停不下来,“我怕我一哭你就要杀人。”   饭局进入了尾声,乔可均领着儿子起身去洗手。   温白凡抿了一口茶,看似漫不经心地扫了在座两人一眼:“有什么想说的吗?”   唐欢妍双手托着脸,眨了眨眼睛:“但愿人长久。”   温白凡笑了笑:“不知道能不能长久,不过谢谢祝福啊。”   罗飞的心情依然有点复杂,虽然他对温白凡的性取向没什么意见,但死党突然谈恋爱了,谁都多少会有点不习惯。他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说出了和唐欢妍一模一样的祝愿。   没想到温白凡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笑道:“这句从你嘴里说出来,总感觉不是原来的意思了。”   唐欢妍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怒捶了罗飞一下,“耍什么流氓!”   罗飞无比冤屈,悲愤莫名地看向温白凡:“你个不要脸的!”   温白凡嘻嘻一笑,心底默默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   散步回家的路上,温白凡问乔可均:“年夜饭你们一般怎么吃?”   “和小新哥哥两个人吃。”   “你爸呢,你们过年也不见面吗?”温白凡小心翼翼地问。   “今年他比较忙。”   温白凡顿了顿,鼓起勇气邀请道,“那……你要不来我姑姑家一块过吧?”   乔可均嘴角轻抬:“好。”   -   大门紧闭的Joker酒吧里,今天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实验室和资金已经准备就绪,等我到A国把人接回来,过完年就可以开始了。”赵明将酒液缓缓注入杯中,“这段时间,你不妨留在朝城。”   “嗯。”对方惜字如金。   “我很期待那一天的来临。”赵明朝着乔衡镜举起酒杯,他的眼眸中仿佛藏着一汪岩浆,方寸之间翻腾着炙热狂躁的情绪,“这一次,祝我们成功。”   第五话 记忆的暗格 第37章 一、除夕   除夕一早,温琴女士一个电话就把温白凡连人带魂抄了起来:“快起床,带亮亮去剪头发,过了今天就是正月了,正月不能剃头。”   “我不。”温白凡把脸埋在枕头上耍赖,嘟嘟囔囔,“让他爸妈带去,或者让亮亮从明天起改口叫我哥哥。”   “少废话,给你半小时,快过来。”温琴女士雷厉风行地挂上了电话。   温白凡无奈地挂上电话,想了想,拨通了乔可均的号码。   美发沙龙里,一个粉红色短发、五官精致的男人正仔细地用棉签蹭去眼底轻微晕开的眼线,动情地哼唱着一首流行的伤感情歌:“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爱人,他心里每一寸,都属于另一个人,他……”他在镜子里看见一个英俊得令人眼前一亮的男人走了进来,脸上顿时堆满笑容,转身迎了上去。   “您好,我是发型师Alexandra,先生是要做造型吗?”   话音未落,温白凡撵着两个打打闹闹的小孩走了进来,对着Alexandra亲切地打招呼:“王师傅,好久不见,脸蛋又变样了啊!”   “叫Alexandra好不好,我剪一次头发两百块,被你叫一声王师傅感觉顿时少了个零。” Alexandra没好气地嘟了嘟嘴,随即又朝他抛了个媚眼,“我终于下定决心去开眼角了,怎样,是不是更迷人了。”   “太迷人了,不过我上回来还是一百五的,怎么现在涨价了啊。”温白凡不解风情地吐槽,“你太狠了吧,王金生。”   Alexandra王跺跺脚:“哼,今天你点Pierre吧,我要招待刚才进来的那个帅哥。”   温白凡自顾自冲着两个洗头小妹一扬手,让她们带两个小孩去洗头:“华哥今天在店里吧?让他来剪。嗯,不染不烫,其余的都让孩子自己选择。”   交代完,温白凡转过头又问王金生,“Pierre又是谁?”   Alexandra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哑巴华。”   哑巴华不是哑巴,只是话比较少,不爱和客人搭讪,和王金生这种到处开屏的孔雀不是一个画风,于是就被硬起了这么一个外号。   这人看起来很老实的样子,无论被王金生怎么打趣,都只会好脾气地笑笑。   除了不爱说话这一个堪称优点的缺点以外,他的手艺无可挑剔,一双剪子使得炉火纯青,还特别听从顾客的意见。不像王金生,脑袋里成天塞满了稀奇古怪的念头,每次都想撺掇温白凡把头发染成天蓝色。   乔可均洗完头出来,Alexandra连忙把人请到椅子上坐好,披上围布,几下熟练地把头吹至半干。   他对着镜子里眨了眨眼,语气欢快地说:“帅哥,想做个什么造型?我帮你剪出侧面弧形的薄刘海怎样,再染一点点棕色,你五官很立体,弄这个造型一定特别有魅力。”   “板寸就行。”乔可均打断了他。   Alexandra娇嗔一声:“帅哥,那你去村口找王师傅多好啊,手起刀落一下子就给你剃好了,还省钱。”   温白凡忍不住笑了:“行了,你给他弄个子弹头吧,两边剃掉,锅盖刘海。”   “哦。”Alexandra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死心,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真的不考虑染个颜色吗?”   乔可均不搭理他,默默阖上眼睛养神。   等轮到温白凡的时候,Alexandra的态度就没那么殷勤了。   “说,想要什么头。” Alexandra在温白凡脑袋上比划了几下,笑眯眯地说,“我感觉板寸挺适合你的。”   “顾客是上帝啊,有你这么打击报复上帝的么。”温白凡脱下眼镜,眼前顿时一片模糊。“老规矩就行。”   “你这脸型明明很适合露额头,我帮你把刘海打薄一点,你每天拿点发蜡抓几下,会比现在有精神,这才像个金融才俊的嘛。”Alexandra凑到他面前端详了几下,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这黑框眼镜实在是暴殄天物,如果你每次都戴隐形出现在我面前,以后你来做造型我给你打八折……”   温白凡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Alexandra戴了美瞳以后被放大了不少的瞳孔,果断拒绝:“我不,老子就是钱多,就稀罕你150块钱一次的矜贵手艺。”   “都说涨价了,两百!”Alexandra抗议,微微弯下腰,瞟了一眼正低头摆弄手机的乔可均,附在温白凡耳边小声八卦道,“基哥,你终于把那朵高岭之花拿下啦?厉害了呀。”   温白凡撇撇嘴,叹了口气:“是啊,可折腾死我了。”   回去的路上,乔可均问他:“刚才那个人为什么叫你基哥?”   “这你都听见了,耳朵真棒!”温白凡嘻嘻一笑,“这是马甲啊马甲。”   在这家理发店里,他的身份设定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基金经理,同性恋,绰号基哥,未婚本地人,多年来一直暗恋隔壁办公室的直男上司。   “理发店员工、出租车司机和广场舞大妈堪称侃大山届三巨头,办起案子来,这些人都是打听消息的好对象。在和这些人打交道的时候,我往往会捏造一个全然不同的名字和身份来掩饰自己。“   小时候有些自闭的性格让温白凡善于体察情绪,当警察多年,他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对于不同职业的人之间的特性也把握得精准。因此,无论是油嘴滑舌的保险推销员,游手好闲的富二代,被丈母娘嫌弃没房子不准结婚的国企小白领,延毕三年还没拿到学位的呆头鹅博士,沉迷二次元不可自拔的阴沉宅男,甚至夜店里让富婆不惜一掷千金的陪酒男公关,林林种种的角色温白凡都能演绎得惟妙惟肖。   温白凡得意地挑了挑眉,“厉害吧,口头cosplay。”   “小骗子。”乔可均轻轻拧了一下他的手背。   -   这个除夕夜的热闹是乔可均不曾经历的。本来还以为会有些陌生拘谨,没想到这是很好相处的一家子,对于他们父子的到来并没有太多让人困扰的好奇与热情。   刚停好车,还没进门,温白凡就被表姐夫叫住了,“小凡快过来帮忙,妈买了好多东西。”   表姐夫看到乔可均,笑着打了声招呼:“你就是温白凡的同事吧,欢迎来我们家一起过年。”   “我的天啊,温琴女士,你这是办年货还是建设防空洞啊?”温白凡打开后车厢,感叹了一句。   “你懂什么,这样才有气氛。”姑姑从车上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一屋子男人进进出出的搬东西,见乔可均挽起袖子想帮温白凡搬东西,连忙按住他聊天,“亮亮和他爸妈晚上回他爷爷奶奶家吃饭,以往的除夕夜,他们一家三口回去了以后就只剩我们,今年乔先生你们来得正好。”   按照温琴女士的说法,大家平时都很忙,逢年过节就是要休息的,不能把精力和心情浪费在张罗饭菜上。于是每年除夕,饭菜都是在酒店里订好再让按时送到家里来,大家白天就凑到一块儿优哉游哉地聊天、打牌、吃点心,各种消磨时间。   客厅洗手间里,温白凡凑近了正在弯腰洗手的乔可均身边:“你们刚才挺聊得来的哦,没想到啊,我还以为你会有点不自在呢。小新哥哥就不说了,给他和亮亮随便塞套棋子,两人可以老实一整天,饭都能省了,管你们这些大人呢。”   乔可均抓过温白凡的手,打上泡沫揉搓起来:“还好,你们家人挺有意思的。”   温白凡感觉仿佛有条滑不溜秋的鱼在自己手里流窜,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我姑父性子很静,平时在家里也没人会陪他聊钓鱼的话题,今天是我见他在饭桌上话最多的一次,你们那些术语,什么荡饵、连竿、离底截杀的,听着跟杀手对暗号似的。”   乔可均拧开水龙头,“胡伯伯是个高手。”   温白凡擦完手,往客厅走去,“来,打牌去,你真不会啊?”   “真不会。”   温白凡一脸自信:“没事,哥哥教你。”   长长的红木茶几被切割成了两块区域,那一边,姑父正在和乔新下象棋,亮亮托着腮帮子cos真君子。而扑克场这边,上场的是姑姑和表姐两口子。   “给你露一手,看好了。”温白凡朝着乔可均轻眨了一下眼睛,话音刚落,他单手拿起一沓扑克,纸牌落入掌心,以食指为轴,在他修长的指间灵活自如地翻飞。   随着他的动作,纸牌发出了悦耳而有节奏的声响,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切牌动作实在非常漂亮,可惜和温白凡的牌艺不成正比。   表姐夫笑着和乔可均解释:“输了的人不仅得罚钱,还要洗牌,小凡那一套花切技术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连续输了好几把,温白凡抽屉里的零钱都赔光了,正在气闷之际,乔可均接过了他手里的牌,淡淡道:“让开,我来。”   温白凡不服气:“你不是不会吗?”   “看两把就会了。”乔可均气定神闲地坐下。   表姐笑道:“糟了,瞧这架势,一看就是高手。”   “不怕,凡凡看架势也很厉害,还不是一出牌就露怯。”温琴笑着看了女婿一眼,“阿耀这样的才是高手呢,每年都数他赢得最多。”   半小时后,表姐夫把牌往桌上一扔,不可置信地说:“乔哥是神人啊,我手里有什么牌他都能算出来。”   温白凡喜滋滋数着抽屉里的钱,满意地拍了拍乔可均的肩膀。   下午三点左右,表姐一家起身准备回家,牌局也就散了。把小外孙送出门了以后,姑父摸了摸乔新刚剪完毛扎扎的脑袋:“再来一局?”   “成吧。”乔新点点头,言辞之间俨然把对方当成了普通棋友,即使对方的年纪比他爷爷还大,“这次我会换一个路数,看你怎么接招……”   温琴看着一老一少相携走进书房的身影,笑着对乔可均说:“我们家老头儿爱好有点怪,就喜欢一个人摆弄些鸟语花香的玩意儿,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和别人这么合得来,你们父子俩真特别。”   “是啊,姑父居然还送你花了,那可是他的第二生命啊。”温白凡嗑着瓜子,有些吃味,“就他送你的那种兰花,院子里还有好几盆,但凡我碰一下他都得嗷嗷叫半天。”   “还不是你,把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水仙球当成大蒜敲碎了。”温琴一针见血地无情揭穿他,“你这么粗心,别说兰花了,肯定连仙人掌都养不活。”   乔可均把拳头抵在唇边,用轻咳掩饰了笑容,但还是被温白凡眼尖地发现了,他斜眼看了看他,嘴上对姑姑说:“那你们可看走眼了,我家里现在有一株猫薄荷,养得那叫一个生机盎然活灵活现,简直是要成精了。”   “吹吧你就。”温琴一点都不信,站起身来对乔可均说,“阿均先吃些点心,我去拿相册给你看看。”   “你家什么时候养了猫薄荷?”乔可均似笑非笑地看温白凡。   温白凡酸溜溜地说:“有哇,怎么没有。人形的,高一米八六,有他在的地方我儿子就走不动道了,趴在他脚边滚来滚去,嘴里还很销魂地哼唧,高冷的气场荡然无存,简直就是猫界的奇耻大辱。”他打了个哈欠,自然而然地从乔可均衣兜里掏出钥匙,“说起这个,我先回家喂一下猫,不然饿坏我儿子,邻居家的狗可就遭殃了。”   温白凡出门没多久,温琴就取了相册下来。   “那小子跑哪儿去了?算了不管他,阿均来看凡凡小时候的照片吧。”   乔可均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婴儿,只见他头上戴着毛线帽子,小手里握着一只袜子,嘴巴微微张开,嘴角自然上翘,眼神很亮,毫不怯弱地看着镜头,神情和宠物小精灵里的比卡丘有种谜之相似。   温琴一脸怀念地摩挲着照片上孩童的脸蛋:“小时候的凡凡长得像他妈妈,长大以后倒更像我哥。”   不难看出,那时候的温白凡是受尽宠爱的小宝贝,照片里他总是被妈妈抱在怀里,或是骑在爸爸的脖子上。父母的眼神,尽管隔着泛黄的相纸和悠久的岁月,依然能让人看见其中满怀的爱意。   可惜温馨的场面在温白凡八岁之后戛然而止。   “从初中到大学,他一直念的寄宿学校,寒暑假了,他父亲当年的老友就带着他四处旅游见识,所以一年到头啊,我和他相处的时间也只有那么几天。”乔可均顺着温琴的视线看向相册。“我一直以为他年纪小不懂事,所以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凡凡从小脑子笨,八岁才开始记事。但没想到,父母去世对他的打击,原来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青少年时期的温白凡只留下了寥寥无几的照片,他仿佛下意识都在躲避镜头,整个人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阴影,厚重的刘海几乎遮住了眼睛,还稍微有些驼背,脸上虽然有笑容,但依然让人感觉阴郁。在那时候的温白凡身上,看不到他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的半点影子,仿佛那是凭空出现的一段岁月。   “那孩子现在性格变得阳光多了,但我知道,他其实心思很重,有时候表现得开朗也不过是为了让我安心罢了。哎,阿姨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跟你说这些,这大过年的……不过看得出来,你们的关系一定很好。”温琴的笑容带着伤感和疼惜,“从小到大,除了笑风,你是他唯一带回家来的朋友。”   乔可均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他默默又翻过了一页,看到了一张大合照。“这个就是笑风。”   温琴打开一副老花眼镜,小心地戴上,仔细辨认着照片里的人,“他们两个念的同一个大学,只是不同专业,凡凡念的侦查学,笑风念的法学,他还是体育特长生。听说两个人是在网络游戏里认识的,没想到后来关系变得这么好,你看这照片,凡凡多精神。”   拍照的时间应该是夏天,两人都穿着短袖和牛仔裤,两人手上还戴着黑白两色腕带,上面隐约可见大写的字母E和G。温白凡笑得有些腼腆,但眉眼之间的阴郁已经一扫而光。那时候他剪了一个钝钝的蘑菇头,傻气得可爱。   而在他身旁,唐笑风随意将手搭在温白凡的肩膀上,嘴角一边勾起,本来是有点痞气的动作和表情,在他身上却显得有种潇洒的帅气。   照片里,两人的气质有种奇妙的互补,神情动作都流露旁若无人的默契,照片外,冷静如乔可均却不由得在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第38章 二、游戏   “这个游戏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很流行啊,叫做《巴别塔之乱》,你居然没玩过吗?”晚上回到家,温白凡兴致勃勃地打开了电脑,“不过我A了好多年啦,客户端都卸了,等我重新下一个看看。”   乔可均抿了抿唇,没有做声,这类游戏他自然是没有玩过的。他十七岁就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医学院,六年之内拿到医学博士学位,要做到这一切,除了惊人的天赋,还得有超于常人的专注和意志力。   乔可均是个天才,但同样毫无疑问的是,他的生活贫瘠得如同荒原上的一颗孤树。读书期间从不参加任何聚会,也没有交往的对象。进入圣慈工作以后,他连续加班一个月都是家常便饭,逞论业余爱好,他几乎没有任何私生活。   温白凡忍不住吐槽:“就没见过像你这样非主流的混混,居然连网吧都没去过。”   乔可均唯一玩过的游戏只有夹娃娃机,而这还是十五岁跟着壁虎的时候,壁虎对他忍耐力和手部敏感度训练的一个环节。   “那叫什么玩儿啊,你就是去学习的。”温白凡叹了口气,盯着屏幕上客户端的安装进度,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忍不住朝着乔可均嘚瑟道:“说起来,当年我也几乎是电玩城一霸的存在了,一个币能把游戏打通关的那种。如果用了两个币,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个游戏本身需要两个币。”   “几乎?”   “没办法啊,除了赛车以外的游戏,我都会输给笑风……”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后,温白凡陷入了片刻的语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浑然不在意的说道,“你应该不认识他吧,唐笑风,妍妍的亲哥,唐家祖传的烂车技,哈哈。那个,他当年是我的搭档。”   “嗯。”乔可均淡淡应了一声。   温白凡没有注意到乔可均的情绪有点不对,事实上,不用心分辨的话,乔可均的表情其实都差不多。   温白凡看到屏幕上出现安装完成的字样,正想输入自己的账号,突然又想起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地声明道:“我承认当年的ID有点幼稚,你可不要笑啊。”   乔可均看着温白凡一个个字母的输入:“Go Sing?”   “哎哎,你别念出来,听着像狗剩。”温白凡咬着嘴唇鼓了鼓腮帮子,用头撞了一下乔可均的下巴,“请按照‘且行且歌’这种风雅的意思去理解。”   乔可均轻笑一声,大手推开温白凡涂了点发蜡的脑袋,在他的床上坐下,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顺势往屏幕看去,赞道:“这游戏画质不错啊。”   “当然,这是EG公司旗下最受欢迎的一款风靡全国的网游,制作水准即使与如今遍地开花的网游相比毫不逊色,那时候我还听说有娱乐公司想要将这个游戏拍成电影,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拍成。”   Go Sing上线的地点是巴别城的城楼,这里人流聚集,一下子就有眼尖的人将他认了出来。   “……胜哥?”在他旁边,一个顶着“粉红小蜜桃”ID的刺客玩家发起了当前聊天,“活的胜哥!我靠,这就是传说中的荧蔚□□啊,真的不是高仿!”   因为Go sing那令人啼笑皆非的谐音,过去很多人管他叫“剩哥”,但因此人胜率一直高居不下,久而久之,剩哥就成了胜哥。   Go sing:“……我认识你?”   粉红小蜜桃:“不,但是我认识您啊,第一刺客!蛇神阿匹卜的副本我刷了十多回了,还是没能破你记录。还有啊,变乱之夕的攻略你只发了上篇就坑了,多少人怨念啊……好了不说废话了,JJC走起吧!我们玩刺客的,就没有人不想和胜哥你打一架的!”   Go sing:“我不。”   粉红小蜜桃:“你如果拒绝我,我就立刻在世界频道上挂你,到时你要应付的可就不止我一个了。来嘛大神!从了我吧!”   Go sing:“不。”   消息刚发出,就看到世界频道上一连串关于Go sing上线连人带坐标的告示,引起了一波小骚动。看到远处向他聚拢而来的密密麻麻的ID,温白凡感叹了一句:“没道理啊,都七年了,为什么还会有人记得我。”   粉红小蜜桃:“你的坐标不是我泄露的,人家只想和你单挑,嘤嘤嘤。”   Go sing:“少自作多情了,咱们众目睽睽站在城楼上,有眼睛的都看得到我啊。”   乔可均看了一眼屏幕,有些惊讶:“你以前在游戏里很有名?”   “主要是我们工会很有名,我是沾光的。”温白凡一边应着他,一边开着Go sing,几下利落的跳跃动作从城楼翻身而下,顺着墙根的阴影一路往城外的香柏树林跑去。   没想到今天居然正在举行除夕任务,到处都是人山人海,如果不是温白凡运气好从仓库里翻到了一瓶陈年窖藏的隐身药水,恐怕他现在已经变成被狩猎的年兽了。   躲进一个无人的小石屋,温白凡才点开了好友列表,上面只有不到十个ID,其中大部分都是灰暗的头像,粗略一看每个人的最后登陆时间,有的登陆时间是几个小时前,这些应该还有在玩,只是不知道皮下是不是还是原来的人。还有的已经好几年没有登陆了,比如一个叫做“笑看风云”的重剑士,还有一个叫做“贫烦乳我”的牧师。   而列表里唯一在线的好友是一个叫做“忘尘魔姬”的巫师,见他上线后迅速向他发来私密消息。   忘尘魔姬:“阿胜?”   Go sing:“是我是我。”   Go sing:“忘姐好久不见,你还在玩这个游戏啊。”   忘尘是个女号,当年叱咤一时的笑红尘公会三大元老之一,笑凡尘里的“尘”指的就是她。她的职业是巫师,长得一头顺滑得如同丝绸的红色长发,肌肤胜雪,眼波动人,整个人散发着高挑出尘的气质。然而,没有人敢因为忘尘的美貌而轻视她,她的操作细腻华丽,输出很强,比许多男性玩家还高出一筹,并且以惊人的手速而闻名全服。当年的忘尘拥有很高的人气,有不少拥趸就是冲着她加入笑红尘的。   忘尘魔姬:“是啊。刚才有人说在城楼那边看到你,我没想到你还会再上线,就来确认一下是本人还是卖号了。”   Go sing是后来才加入帮会的,私底下和忘尘没什么交流,不过两人在游戏里的作风却很相近,偶尔上麦,却很少说话,不爆照,不水群,只在战斗的时候出现,沉默又神秘的存在。   Go sing:“怎么会,我就是不玩了也不会卖号的。就是突然心血来潮,想上来看一眼。”   从忘尘的口中,温白凡才知道当年公会里很多一起战斗过的人都已经卖号,这也意味着在他寥寥无几的好友列表里,只剩下忘尘一个旧友。她七年前接管了公会会长一职,一直维持到了今天。   温白凡有些感慨,以前忘尘喜欢独来独往,性格孤傲,没想到她心里竟然如此重感情。   记得曾经有次聊天,忘尘隐约透露过自己的年纪,因为是孤儿院长大的,不知道确切的出生日期,但和温白凡笑天却是同年,那想来她今年也快三十了。除夕夜,阖家团圆,在这么一个热闹的节庆里,她依旧孤身一人,还在十年如一日地玩着同一个游戏。好友列表上的人都各自奔向自己的生活了,她却依旧守在原地,不曾离开。   从前的忘尘总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语气里带着欣喜与怀念的意味。   “跟人家姑娘聊挺欢啊。”乔可均的声音从他耳后凉凉响起,“这是你的……老朋友?”   一开始是乔可均说想看他当年玩的游戏,没想到自己却叙旧得太投入,冷落了他。   温白凡讨好地笑笑,指着屏幕对乔可均说:“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当年在游戏里的战友。大二那年我们在新手村认识的,没想到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   乔可均扫了一眼他的好友列表,问道:“这个‘笑看风云’就是唐笑风吧……那这个呢,‘贫烦乳我’?”   温白凡羞涩地挠了挠头上的小卷毛:“嘿嘿,这个也是我。治疗玩腻了,就又练了个刺客,不过除了笑风,没有人知道Go sing是我的小号。”   乔可均表情复杂地看着屏幕上那个身材火辣、波涛汹涌的贫烦乳我:“这看起来是个女的?”   温白凡嘻嘻一笑:“是啊,就是女的。因为牧师的装备女号比男号便宜,那时候我还是穷学生嘛,为了省钱就选了性别女。后来练刺客的时候就把性别改回来了,免得成天被人撩,游戏里猥琐男好多呀。”   闻言,乔可均的脸色略略一沉。   那边忘尘魔姬还在和他聊着天,回忆当年的许多事,温白凡一边回复一边笑道:“忘尘的操作意识很强,当年我们仨可以说是打遍全服无敌手啊,很多BOSS的首杀都是我们打下来的,后来还被邀请去参加同服的线上竞技大赛。”   《巴别塔之乱》的服务器是按照地域划分的,也就是说,同服玩家所在的线下距离不会太远。   “可惜忘尘说不想露脸,怕让家里人知道她玩网游,于是我和笑风最后也没有去成。”   说起来,这三个人的性格其实天差地别,能凑到一块儿玩了这么多年的游戏也是有缘,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相处得相当不错,用默契、信任与无数精力将公会建立起来。   可惜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情让彼此心生隔阂,他与唐笑风和忘尘之间再也没办法像从前一样默契地作战了。   认识唐笑风和忘尘的时候,温白凡才十九岁。在现实中,他的自己藏在黑框眼镜背后,每天低着头走路,他不住宿,不参加集体活动,除了上课和考试的场合,同学们都没有机会见到他,是大家眼中犹如怪胎一样的存在。   与平日里的沉默隐忍不同,温白凡在虚拟的网游世界中释放出自己的另一面。   《巴别塔之乱》的开荒一代里,没有人不知道笑凡尘公会里的那个很会吵架的牧师。恰如她的ID,在游戏中她是既贫又烦、无敌嘴贱、损招频出。作为一个治疗,贫烦最擅长的事情却是在战斗中用垃圾话将对手扰得心烦意乱。   按理说,妹子在游戏里向来是珍稀动物,无论什么类型都容易引来追捧。贫烦的角色形象圣洁又迷人,她手执镶嵌着光明石的权杖,身披着用金线刺绣神谕的白色圣袍,整个人仿佛沐浴在圣光里。像忘尘这种一言不发就祭大招开杀的血腥美女都有人天天在论坛里示爱,但可惜,贫烦的难缠程度实在让大多数男性玩家望而生畏。   别人都以为这些都是狙击敌人心理漏洞的战术,但其实,这真的只是温白凡想要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而已。   正是因为目的是如此的纯粹,他骂得投入,骂得专注,骂出了水平和风格,虽然一字不脏,但刺激情绪的效果十分拔群。   很多人只能在心里把贫烦虐杀一百遍,事实上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被笑看风云不遗余力地罩着,被整个笑凡尘公会不讲原则地捧着,贫烦的气焰愈发嚣张得让人切齿。   唐笑风是那种很有领袖气质的人物,幽默,大方,有分寸,连忘尘这种孤高自许的冷美人都对他言听计从。三大元老里,忘尘的人气最高,贫烦的恶名最盛,而笑看风云却是最遭全服男性玩家嫉恨的存在。   一身极品装备说明不差钱,身为本服实力最强帮派的首领地位超然,还有两大美女相伴左右,这种宛如起点文男主的人设如何不令人眼红至极。   游戏里的妹子说多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到了近几年更是人数快速增加,不过这些温白凡已经不得而知了。就在他还在游戏的那些年里,笑凡尘公会里也不乏各种女孩子,除了一部分是自己本身就喜欢玩游戏,也有的一些是陪男友玩的,她们性格活泼,感情丰富,游戏之余,对于笑看风云、贫烦乳我和忘尘魔姬之间的爱恨情仇也十分关注。   比起吱吱喳喳却又备受宠爱的贫烦,她们自然更喜欢大姐姐一样的忘尘,虽然性格冷清,却又让人很有安全感。   在那个“萌西皮”一词还没流行开来的年代,她们已经萌上了笑看风云X忘尘这对CP,还有人在论坛里匿名发了一个叫做“笑忘书”的帖子,用来记录两人的暧昧互动。   令温白凡意外的是,唐笑风对这个帖子暴跳如雷,二话不说就联系管理员□□,在遭到拒绝以后,他不仅在帖子底下写了一大段斥责发帖人无中生有的留言,并在留言的最后,当众公布了他将要和贫烦结婚的消息。   在没有征询温白凡意见之前就替他做了决定,唐笑风当然也不是不心虚,第二天马上扫荡了整个校园超市的可可奶,在教学楼等着下课的温白凡,当面向他赔罪。看到唐笑风脚边整整两箱奶,温白凡嫌弃地啧了一声:“这个牌子我最讨厌了,就是香精兑奶粉。”   “是是,大哥我错了,我请你去店里喝一杯。”唐笑风很狗腿地追了上去。   温白凡到底也没有怪他,毕竟对于自己来说,结了婚就可以完成夫妻任务,这件事没有任何损失。   至于会不会伤了西皮粉的心……开玩笑,贫烦在游戏里就是以撩是斗非为乐的,他为什么要考虑大家的感受,旁人越是跳脚他越是来劲啊。   不过让温白凡感到意外的是,唐笑风会直接驳斥那个帖子,这行为其实不太符合他一贯的做事风格。唐笑风是那种骨子里自恋且自我的男人,和女孩传绯闻这种事情,对他而言从来都不是什么困扰,反而会当做是自己魅力的证明。   那个帖子所说的一切也并非无中生有,笑看风云和忘尘确实有过一段在游戏里火花四溅的暧昧时期,留下了许多温情的印记,更何况在一开始的时候,还是唐笑风率先频频向忘尘献殷勤的。   两人如期在游戏里的教会里举行了高调而奢华的婚礼,全服在线人数之中有将近三分之一都前来观礼。   在神父诵读誓词的时候,忘尘默不作声地下了线。   不知为何,在很多年过去了的这天晚上,在这个寒冷而寂寞的跨年之夜,被回忆席卷的温白凡突然意识到,当年忘尘那些不言不语的时刻,也许并不是不难过,只是她没有表达的立场罢了。   意识回笼,温白凡扭头一看,发现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乔可均已经离开了他的房间。   空荡荡的房间,被风微微吹动的窗帘,温白凡错愕地坐在电脑前。   夜已深,但他突然有股冲动去用力敲开隔壁的房门。   屏幕里出现的一句话却让他彻底愣在了原地。   “会长虽然卸任很多年了,不过他一直过得挺好的,刚才他还让我跟你打招呼呢。”那是忘尘魔姬发来的一条聊天记录。   怎么可能,笑风他明明已经……   温白凡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双手放在键盘上敲下:“会长指的是笑看风云吗?”   忘尘魔姬:“当然啊,我们刚才不一直在聊他么。”   温白凡:“对,是我糊涂了。忘姐你和会长是一直都住一起吗?”   忘尘魔姬:“是呢,我们已经结婚七年了,很意外吧。” 第39章 三、醋意   笑看风云和贫烦的婚礼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忘尘都没有露面。   等再次上线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忘尘将自己失踪的原因淡淡敷衍过去,只推说三次元有时要忙,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追问。   只是相处的气氛到底还是变得尴尬起来。   饶是温白凡再迟钝,也能感觉到忘尘对自己无端生起的敌意。   本来不想和女人计较,但被使绊子吃了几回哑巴亏之后,他也禁不住有些窝火。   他生气的表现就是不理人。   于是人们渐渐发现,贫烦在线的时间就变少了,即使在线,也多数时候都在划水,战场上再也很少看到那些充斥屏幕的招人烦的文字泡。   与贫烦的漫不经心形成鲜明对比,忘尘的技术日益精湛,如同胜利女神一样经常带领全队拿下boss刷新纪录。   到了后来,只要队伍里出现忘尘的身影,大家的士气就会被鼓动起来。而只要贫烦出现的场合,所有人都会陷入沉默。   就在两位女神的人气实力此消彼长的拉锯之中,一个Go sing的新人申请加入了帮会……网络就是这样的,你以为真实的人,其实只是一堆数据而已,对方可以变幻一千种面目重新出现,也可以随时消失,毫无羁绊地切断和你的一切联系。   在限制了某些感官的交流里,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听不见对方说话的语气,也就无从揣摩对方的真实想法和心情。只要有足够的耐心的兴趣,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对于温白凡这种扮演型的人格,混迹在网络世界真是再合适不过。他的几重角色转换真真假假,连他有时也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的本我,到底哪一刻说出的话才是他最真实的想法。这样的扮演让他感到安全,一层层的马甲犹如铠甲,裹住了一团虚空。   -   乔可均半裸着从浴室里走了出来,额发上滴下几颗水珠,划过他紧实性感的腹肌,隐入被浴巾松松裹着的沟壑之中。   他斜倚在床头,单手取过放在床头的平板电脑,解锁,屏幕上出现了《巴别塔之乱》的官方论坛页面。   虽然已经快到凌晨了,但在线的人数依然不减反增。   在八卦讨论版,一个标题为《开荒一代:笑红尘公会的辉煌之路》的旧帖被顶到了飘红hot!   楼主ID叫做全知闲,签名栏:博学强识,严谨认真。   这个帖子写于七年前的四月,忘尘魔姬宣布原会长笑看风云退任,并由她来接管会长一职。全知闲文采出众,以中肯但不失温度的口吻回顾了自草创以来,笑红尘公会在笑看风云的带领下取得的一系列成就,并以人物小传的形式叙述了笑红尘公会中举足轻重的大神们的生平事迹,除了三大元老,还有包括Go sing在内的五大高手。   今晚温白凡之所以一上线就被强势围观,估计和这个帖子又被顶起来了有关。那时候的全知闲一定没有想到,他写下的这个帖子,日后会盖成论坛八卦版“逢顶必掐,逢掐必火”的第一高楼。   全知闲惹了众怒的点在于他是“贫烦乳我”为数不多的拥趸,因此在这个帖子里,他于字里行间对贫烦多有溢美之词,认为她既幽默又通透,将她尊为女神。   在全知闲的原贴下率先发难的是著名粉红贴《笑忘书》的发帖者。在长长的跟帖中,她用激烈的措辞描述了公会内部的恩怨,准确的说,是三大元老之间的爱恨情仇。   「 某公煮的脑残粉真是和她本尊一样不要脸,拜托,有眼睛的人都该知道事实是什么样的。公煮大人明明没什么本事,仗着一点微不足道的资历就敢以元老自居,嚣张跋扈的嘴脸真是令人厌烦。笑凡尘能有今天的影响力,笑看风云和忘尘女神的功劳无疑是最大的,但“笑”和“尘”中间偏偏夹着一个碍眼的字,其中的原因大家一定不知道吧。”   笑看风云在很早的时候就对忘尘女神情愫暗生,当年两人携手打怪刷记录的录像,相信论坛上很多人也都看过,多么合衬的一对璧人啊(更多浪漫小细节请戳开我)。没想到后来却被某位公煮大人横插一脚,她背地里对笑看风云百般讨好,在忘尘面前却装成无辜的小白兔。男的也是意志不坚定,对于送上门来的无法拒绝,多番殷勤后见冰山女神不为所动,于是退而求其次与公煮结下情缘。真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成为了会长夫人以后,公煮大人彻底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一心只想当坐享其成的少奶奶,永远在划水。但谁让人家嫁得好,笑看风云护短得很,谁要是对公煮有半分不敬,他就追着将人杀到红名,完全失去了作为一会之长的风度。公煮大概也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于是也就很少上线了,可喜可贺啊,真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她。   三个月前,笑看风云最后一次带队作战是在变乱之夕的副本里,他作为MT居然中途离线,让队友们数小时的努力毁于一旦,实在是半分责任感都没有。这次连这次退位都不亲自出面发声明,丢下烂摊子让忘尘一个人来担,有这个道理吗?心疼忘尘,她努力扛着的这块招牌,却是以渣男渣女命名的。   笑红尘一路走到了今天,人心离散,分崩离析,归根到底是谁的错,各位看官在心底自行分辨吧。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愿忘尘安好。 」   这个帖子一发出来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跟帖者迅速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认为跟帖者大胆说出了他们一直憋在心里的不满,值得支持,另一派则认为这是□□裸的污蔑和丑化。笑看风云和贫烦乳我已经彻底离开了游戏,而忘尘魔姬对于这个帖子也没有任何回应,台风眼的中心十分平静,倒是旁观的路人吵得不可开交,嘴仗打得好不热闹。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年又一年过去,亲身参与这些事件的人早已渐渐淡出了游戏,后来跟帖的人大多是抱着围观开荒一代陈年八卦的心情去看待这个帖子。他们受到前人描述和情绪的影响,更倾向于认为贫烦就是一个害人不浅的公主病和小三儿。   在最新十页的跟帖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不关心当年事情的细节和真相了,他们只是有空就上来骂一骂这对典型的渣男女,从而发泄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憋屈和不堪。   手机被放在了客厅,隔着虚掩着的门响起电量不足的提示音,乔可均坐着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起身去充电的意思。   他快速浏览着帖子,瞳孔里飞快掠过那些不堪入眼的描述,微微眯起了眼睛。   -   零点将至。   温白凡握着手机,指尖顿了顿,光标在“新年快乐”四个字后一闪一闪。   他又添了两个字:“晚安。”   还想再说点什么,然而直到亮起来的屏幕又彻底暗下去,他终究没有输入更多的话。   深吸一口气,点下发送。   窗外传来零点倒数的欢呼声。   手机一片漆黑,久久没有收到回复。   温白凡从阳台的窗户探出头去,看见邻居的客厅还没关灯。   明明就没有睡着,为什么不回复。   温白凡躺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把手机往空中一抛,再稳稳地接住。   抛,接住。   抛,再接住。   再抛,再接住。   神明仿佛听见了这一团智能金属块儿不堪□□的祷告,就在温白凡再想抛它的时候,终于响起了熟悉的提示音。   他将指尖的一束力猛地收了回来,攥住差点脱手的手机,连忙点开一看——   “我怕除夕夜的祝福太多,你会不在意我的问候;我怕初一的鞭炮太吵,你听不见我的祝福;我怕初二的饭菜太香,你会看不见我的短信,所以选在此刻给你送来祝福,猴年将至,祝亲爱的温白凡鸡年事事顺利,万事如意。”   付如筠这个神经病。   温白凡哭笑不得地回了她一个表情,然后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重又瘫倒在沙发上,冲着天花板重重叹了口气。   谈恋爱好难,自己一点经验都没有。   话说回来,当初付如筠和自己是怎么相处的?虽说是失败的经验,但没准可以参考一下。   温白凡从沙发山弹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储物间,凭着记忆在堆放淘汰电子产品的抽屉里扑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只破破烂烂的翻盖手机。   找出充电线插上,顺利开了机,老式按键有些失灵,好不容易才点开收件箱。过去的手机,收件箱和发件箱都是分开的,不像现在,能看到完整的对话。   “好吧,我们试试。”   那时候是自己先和付如筠表的白,她说要回去考虑一下,然后当天晚上给自己回了这么一句话。   就这样,两人确定了男女朋友的关系。   彼此不来电的两个人谈起恋爱来是什么样子的,看聊天记录就知道了。   “好,亲亲。”   “嗯,好。”   “嗯嗯。”   “帮我打卡,我先回去了。”   “打卡。”   “打卡。”   “卡。”   年近三十的温白凡鼓着腮帮子将旧手机里付如筠给他发来的短信翻了一遍,发现自己在初次恋爱经历里所积累的经验实在乏善可陈。   这是恋爱么,根本就不是啊。   温白凡气得对着屏幕一顿猛戳,给付如筠发去了几个暴跳如雷的动态表情。   付如筠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问他这是干嘛,温白凡哼哼唧唧不说话。   “你该不会是寂寞了吧?”女人的直觉犀利得让人心惊,“怎么,和男朋友吵架了?”   温白凡心惊肉跳,嘴上还是佯装镇定:“你说什么?”   “别装,我已经听说了,你交了一个超级帅的男朋友。”付如筠打趣道,“我以前就该想到了,你这榆木脑袋根本不适合跟女孩子相处。”   温白凡委屈地说:“我刚才看了以前咱们的短信,你对我太冷淡了,根本不喜欢我,只会叫我帮你打卡。”   说起这个,付如筠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让你帮我打卡你就只打卡吗?”   “不然呢!”温白凡瞪大眼睛,“难道你让我打我还故意不打吗?”   “问题在于我让你打卡是因为我要先走,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关心为什么我要先走吗?”付如筠认输地啧了一声,“问都不知道问一句,没心没肺。”   温白凡不服气:“这种事情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猜得到。”   付如筠叹了口气,轻笑一声:“亲爱的,这种事情不需要猜的呀。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注意力根本没办法从他身上转移开来,他的每一个表情你都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揣摩千百遍。你只会担心自己是否热乎过了头,惹对方厌烦。所以归根到底,还是对方在你心里的分量还不够。”   温白凡捏着手机,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遇到合适的人,就要抓紧时间相爱啊。”付如筠的声音变得很温柔,又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悲伤,“因为不知道哪天,死亡就会将我们分开了。”   深夜的楼道很安静,风呼呼灌了进来,温白凡打了个哆嗦,不由得裹紧了套在睡袍之外的大衣。   刚才他鼓起勇气拨通了乔可均的手机,却被毫无感情起伏的女性声线告知对方已关机。   是关机了没看到自己的信息,还是看到了信息所以关机?   心乱如麻的温白凡在乔可均家门前站成了一座雕像,维持着抬手扣门的姿势足足半分钟。   他泄气地放下手,轻轻叹了一声,正准备回家。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门开了。   柔和的橘色暖光从身后像潮水一样拥住了他,温白凡的身影顿时僵住了。   “这么晚了还不睡?”乔可均抱在手臂,好整以暇地倚在门边。   “嗯,我,”温白凡慢慢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想……”   屋内一片漆黑,只开了玄关的一盏灯,乔可均离得又有点远,脸上的表情明明灭灭让人难以捉摸。   “我想当面跟你说声,嗯,新年快乐。”温白凡艰难地把话说全,同时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乔可均。   “谢谢,也祝你新年快乐。”乔可均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淡淡地回了一句,“还有别的事吗?”   温白凡心里一阵难受,梗着语气回了一句:“没了。”   说完转身要走。   真丢脸,快三十岁的人了,居然还会被别人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挤兑得眼眶发热。   “你没有,我有。”   乔可均向前一步,长臂一伸,揪住了温白凡衣服后边的兜帽,顺势将人往怀里一揽,“乔新睡了,去你家。”   温白凡家里一入冬就开足了暖气,一进门,乔可均就顺手帮他把外套脱了下来,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   温白凡垂着头不说话,默默给他拿出拖鞋换上。   他还在鼓着脸生闷气,但不可否认,在乔可均走近他的一刹那,他悬着的心仿佛一下子落到了地上。   莫名踏实。   真没出息啊。   两人进屋的动静吵醒了角落里的猫咪。它扒在猫窝边上,露出一只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主人和那株……猫薄荷精。   不过猫薄荷精浑身上下似乎都在冒着冷气,很会察言观色的小猫咪顿时有点不敢靠近。   沉默的气氛被同时开口的两个人打破了。   “刚才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温白凡说。   “你和唐笑风到底什么关系?”乔可均说。   乔可均气极反笑,斜睨了他一眼:“我出门前都喊你多少声了,你和别的女人聊得太投入没听见而已。”   温白凡脸上腾地变红了,他自知理亏,正想老实认错,忽又想起乔可均问的那句话,不由得大吃一惊:“你、你说我和谁?笑风?”   乔可均抿着嘴,冷冷瞪着他。想起刚才在论坛上看到的对话截图,贫烦对着笑看风云一口一个“老公”叫得无比亲热,他不由得怒火中烧。   “你……”温白凡偷偷瞄了他一眼,不知道如何解释内心的雀跃,“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乔可均倾身上前,有些粗暴地一把将人摁倒在沙发上,居高临下看着温白凡,语气发狠,“是又如何。”   躺在他身下的温白凡仰脸一笑,伸手扣住了乔可均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地给了他一个辛辣的吻。楼下传来一阵轻微的惊呼,小区里有人违规放起了烟花,火光乍起的瞬间映亮了整片漆黑的天空。   夜很长,也很美。   -   晨光熹微,在勺子触碰碗壁的声响中醒来,温白凡披上外套循着声音走到厨房。只见流理台前,一个臀翘腿长的帅哥系着围裙,微微俯下身子,将打匀了的蛋液缓缓倒进热好油的平底锅里。   空气里漂浮着幸福而温馨的味道,伴随着一股熟悉的糊味弥漫开来。   温白凡倚在门边,无奈地笑了起来:“要不还是我来吧。”   “我来。”乔可均颇不自然地飞快瞟了他一眼,命令道:“你回床上多躺一会儿。”   温白凡笑眯眯地趴回床上,伸长手往床头柜上寻摸手机,打算玩一局拼拼乐。不想摸到的却是那个掉漆碎屏的旧手机,昨晚看完以后,就随手搁在一边了。   屏幕上的画面还停留在昨天点开的收件箱。温白凡扫了一眼,突然怔住了。 第40章 四、疑云   “其实,”温白凡故意露出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我有话想要对你讲。”   唐笑风翘着二郎腿坐在办公椅上,漫不经心地玩着一只打火机。“有话就说,藏着掖着做什么呢,你在你风哥面前就跟一小透明似的。”   温白凡轻哼一声:“口气还挺大,早饭吃蒜了吧,笑风大大。”   “我还没吃早饭呢。”唐笑风撇撇嘴,二楼的食堂实在太难吃了,居然比学校的食堂很难吃。平日里,付如筠每天都会帮他从自家楼下买好早饭,用保温盒装好带到办公室。他环视一周,问道:“筠哥今天还没回来吗?”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口传来付如筠急急的声音:“今天堵车了,还没吃早饭吧。”   “没——”唐笑风惊讶地看着付如筠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将一个双层保温盒放在了温白凡桌子上。   她对温白凡甜甜一笑:“你想吃的饺子卖光了,我买了瘦肉粥和鲜虾肠粉。”   温白凡掀开盖子,温热的香气扑鼻而来,“真棒,有女朋友就是幸福,笑风你也赶紧找个对象吧。”   唐笑风一怔,良久才反应过来,“你们……”   “我刚才就是想跟你说这个事情啊。”温白凡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   唐笑风眼神复杂地盯着付如筠的侧脸。   虽然嘴上一口一个筠哥,但在唐笑风心里倒不是真拿她当哥们儿看。   付如筠长得挺好看的,性格爽朗大气,又会照顾人,和她相处总是很舒服。   而最重要的是,他明显能感觉到付如筠喜欢他,在许多不经意的时刻,他都能发觉她那混杂着欣赏与缱绻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停留。   身边从来不乏爱慕者,经验丰富的唐笑风深知这种情窦初开的乖乖女对感情的执着与认真,考虑到大家是同僚,而且还在同一层楼上班,万一哪天吹了,以后彼此都会很尴尬,因此迟迟没有再进一步。   没想到,自己的好搭档居然出手了。   “这么突然啊,太意外了。”唐笑风故作镇定地笑了笑,语气却十分生硬,“你们是什么时候看对眼的,我怎么不知道。”   “秘密。”付如筠扯了扯嘴角。   那一抹有些勉强的笑容看在唐笑风眼里却异常刺眼。   他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   关门的时候没控制好力度,发出了“砰”的一声兀响。   温白凡优哉游哉地用筷子夹断一根肠粉,心想,你们两个就使劲折腾吧,真幼稚。   -   案情再一次陷入了僵局。   唐笑风将杯子重重搁下,溅出一点茶水,晕湿了桌子上印着贩毒头目资料的复印件。   “我一定要亲手把那个人渣抓拿归案,为东升报仇。” 他咬着牙低声道。   当年在训练营的时候,何东升和唐笑风有过不错的交情,后来两人一个去了缉毒科,一个到了重案刑侦科。在这之后,两个人迎来了截然不同的命运。   一年半的时间,唐笑风和温白凡携手侦破数件疑案,得到了上级的连连嘉奖,而何东升忍辱负重地打入了毒贩组织之中,为警方获得了不少有用的情报。   就在此时,何东升却不幸暴露了身份。   失联半个月后,在郊外一个起火的废旧工厂里,警方终于找到了他被捆在柱子上活活烧死的尸体。   法医的鉴定结果让缉毒科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都忍不住恸哭失声。   何东升的死因是浓烟引起的窒息,但在死之前,他曾遭受惨无人道的虐打,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十指粉碎性骨折,甚至,还被生生割去了舌头。   手法极端残忍。   拥有最大作案嫌疑的是发现了何东升卧底身份的那名贩毒头目。   然而,在案发现场却找不到任何凶手留下的物证,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将那名贩毒头目绳之于法。   更何况,毒贩的情妇言之凿凿地声称,案发的时候毒贩正和她待在一起,两人就在晓春路上夜总会包房里,有监控可以证明。   “笑风,休息一下吧。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付如筠放下几个外卖的袋子。“我给你们买了晚饭。”   唐笑风眨了眨眼睛,躲开了付如筠的视线。   他抹了一把脸,眼眶泛出通宵过后疲惫的红。这段时间,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个案子里,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回家了。   在付如筠担忧的注视下,唐笑风拿起外套搭在手臂上,大步越过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温白凡,背对着她挥了挥手:“我出去一趟。”   完全将私人感情与工作隔离是很难的,至少那时候的唐笑风还做不到这一点。怀着隐秘的抗拒心理,他在侦查这件案子的时候,没有像往常一样和温白凡并肩作战。   不过事实证明,唐笑风的个人能力还是很出色的。   费尽心思,他终于撬开了毒贩子情妇的嘴巴,得知他们所在的夜总会包房有一条没有被监控的秘密通道,是店家提供给背景复杂的老顾客的。就在何东升被杀害的那一天,毒贩子曾经利用秘密通道外出,直到三小时后才回到房间里。在唐笑风的一再说服下,这名情妇最终愿意担当污点证人。   但她表示,自己藏在家里的存折和首饰必须先拿出来,再住进警方安排的安全屋里。   只是没想到,这一走,她就和唐笑风彻底失去了联系。   帮唐笑风盯梢的线人告诉他,当天晚上,毒贩子到情妇家待了半个小时,之后将她横抱着出来,扔到了一辆□□上,然后开车扬长而去。   唐笑风确实很出色,只是敌人的狡猾与狠厉都超出了他的想象。   打草惊了蛇,想再逮住它,可就难上加难了。   就在他万分苦恼之际,他的线人却作出了令人意外的举动。   她候在郑友强经常出没的夜总会门口,借机靠近他,然后高声喊非礼,让潜伏在一边的唐笑风将人以强制猥亵侮辱妇女罪押解回警局。只可惜,郑友强的律师也很快赶到,审讯并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对方还声称要保留起诉线人诽谤罪的权利。   从审讯室里出来,唐笑风拖着脚步往前走,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熟悉的棕面工装靴。他慢慢抬起头,只见温白凡站在走廊的墙角下,显然是在等着自己。   “你太急躁了。”温白凡的语气里有些叹息。   唐笑风脸色有些发青,大步与他擦肩而过,身影交错时沉声说道:“总好过你什么都不做。”   案情峰回路转,远远出乎唐笑风的意料。   就在从警局回去的路上,郑友强从车里失踪了!   鉴证在现场没有发现任何挣扎的痕迹,除了一张没有指纹的扑克牌,上面印有黑色JOKER的图案。   酒吧里,唐笑风脸色铁青地喝着闷酒,付如筠坐在温白凡身边,雀跃地说道:“这件事一定又是那个扑克幽灵的手笔,这次的案子有他出手,真是太好了。”她在宣传科工作,对于很多不曾对外公布的事情也知之甚详。   唐笑风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了,他对这个装神弄鬼却又人气奇高的所谓扑克幽灵一点好感都没有。本来他入职以后连连破获大案,正是意气风发,没想到却在幽灵扑克的案子里屡屡栽跟头。   有段时间,他每天都跟着了魔似的盯着从案发现场收集来的几张扑克牌,心心念念想要打败那个看不见的对手。那时候付如筠还曾经打趣他:“大家值班没事做,斗几把地主而已,人家四个2带俩王都还没炸,你倒突然炸了。”   而这一次,就在他最束手无策的时候,那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居然直接让嫌疑人消失了。   这让他既不解恨,也不甘心。   付如筠对唐笑风的态度很是不满,越过沉默的温白凡,她对唐笑风说道:“扑克幽灵处置的都是有罪的、并且罪行恶劣到引起了公愤的犯人,你干嘛必要总是跟他过不去。”   唐笑风冷笑一声,反唇相讥:“他的这些做法是私刑。犯人值得被惩戒,到底是因为他是有罪的,还是因为他引起了公愤?罪与罚的标准自然有程序进行判定,说到公愤,愤怒只是一种情绪,用情绪作为判断事物的标准,不会太危险了吗?”   付如筠被他的态度气到了,事实上,她对扑克幽灵的所作所为乐见其成,归根到底不过是不忍心唐笑风为了案子熬到形销骨毁罢了,没想到却遭到这么一通抢白。   “如果认为只要有警察和法律就能坚持正义,未免也过于自大了。”再开口时,她难免有些口不择言,“你努力了这么久,不也没办法将郑友强绳之于法,他不过是完成了你做不到的事情而已。”   唐笑风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这时候,在吧台里擦着杯子的赵明也缓缓开口:“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太阳照耀不到的地方,处在黑暗里的人需要灯火,你却说,墙上混乱无章的影子会让洞穴里的人误以为这是真实的影像,丧失掉判断力,强行将这仅存燃烧的火把熄灭,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无知的残忍吗?”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这个世界是依靠人心在维持的,如果不能及时制止罪恶,只会让更多的恶行泛滥,腐蚀人心,你说是吗?”   “是,可是……”唐笑风一时有些词穷,他仰头把杯子里的酒液一口喝光,“可我始终觉得,救世主什么的,只是□□者的变相笼络而已,他们的存在,并不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这是世界也许不会变得更好。”赵明看了他一眼,又倒了一杯酒放到他面前,“但丧失了正义,只会变得更坏。”   “失控的正义才会让社会变得更坏。”唐笑风闷闷抿了一口。   “怎么会失控呢?”赵明微微一笑,“我们总说,希望坏人遭到报应。什么是报应,就是人们希望,在法律之外,还有道德,还有人心,还有公序良俗的力量。你想要绳之于法的那个人啊,他就是这样一种精神的执行者而已。”   后来,赵明问温白凡,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将郑友强从私家车里弄走的。   温白凡轻叹了一口气。   唐笑风说他不作为,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一直暗地里在调查郑友强的社会关系,并且比唐笑风掌握的证据还要多得多。   越简单的计谋越不会露出破绽,但同样,越是简单的计谋,越是需要精准的信息支撑。   郑友强之所以敢在警方面前这么嚣张,源于高层一直有人为他提供□□。何东升身份的泄露,也和这位高层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于是,他假冒了一通那位官员的名义,把郑友强直接骗走,如此而已。   赵明瞥了一眼不远处贴着黑色Joker图案的墙壁。   唐笑风一定没有想到,他一心想要找到的郑友强,就被关在刚才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   赵明满意地笑了笑,对温白凡说:“三天后,你将猎物带到老地方去吧。”   -   记忆戛然而止。   温白凡握着旧手机,默读着收件箱里唐笑风给他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   “科创大道68号易典生物科技园,速来。”   发送时间是七年前的1月29日,他们出事的那一天。   科创大道位于朝城南郊的科学城内,那里曾经是一片荒芜的郊区,十年前被规划成现代化科学园,陆续进驻了许多生物技术、电子科技、文化传媒及艺术设计等产业。不过比起繁荣的市中心,那里依然称得上是人迹罕至。   而易典生物科技园正是两人当年出事的地点,也是组织用来接收不被审判的罪人的入口,他和赵明口中的“老地方”。   巨大的疑云笼罩在温白凡本已昏暗的记忆之上。   那一天,唐笑风到底为什么要让自己到这个地方去…… 第41章 五、情人   “来吃午饭。”乔可均在客厅里喊了一声,吩咐道,“晚上你带乔新去伯父伯母家吃饭吧,我待会儿要出去一趟。出门前记得先把碗洗了。”   温白凡趿拉着拖鞋懒洋洋走出房间,像没骨头一样扒在他背上,“出去干嘛,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初五啊,今天不是我值班吧?”乔可均将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摁在饭桌边上坐好。   他转身回到厨房,掀开一个小酱坛子里盛出一碟萝卜干,那是温白凡姑姑自己腌的,咸脆鲜辣,滋味十足。桌上摆着蔬菜沙拉和香葱炒面,面上撒着一点点芝麻,这一顿早餐,光看样子倒是色香味俱全。   温白凡摸了摸鼻子,夸道,“不枉我特训了你这么多天,真是教会徒弟撑胖师父啊。”   “今天什么日子?”乔可均没有被他带跑了话题,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日历,“2月14日……情人节?哦,那我吃完晚饭一定早点回来。”   “你约了谁啊?”温白凡的耳尖轻轻动了动,假装不在意地问他,“男的女的?”   乔可均给他舀了一碗热粥:“男的。”   温白凡放下心来,但转念一想,男的似乎更不安全,便又问道:“那人弯的直的?”   “弯的。”乔可均把筷子塞到他手上。   今天是情人节,表姐两口子为了要过二人世界,还特地让亮亮住在外公外婆家里。而乔可均居然要抛下他,去见一个性向为男的男人?   温白凡轻舔了一下筷子尖儿,对着乔可均招了招手,“给我拿点醋来,我要吃。”   -   兜帽里团着一团猫,左手牵着一条狗,右手牵着一个小孩,温白凡一副拖家带口的样子走进了姑姑家。   一进门,被他牵着的乔新呼啦一下挣开了他的手,去和亮亮在院子里玩遥控车。猫咪灵巧地从他身上爬了下来,一溜烟哒哒跑去石头鱼池边上,饭饭被解了绳子,也憨憨地追在猫尾巴后面。   孑然一身的温白凡苍凉地迎风一笑。   温琴眯起眼睛看他:“你今天很闲?”   言下之意便是对温白凡在情人节没有与人约会感到很不满。   “My lover\'s got humor. She\'s the giggle at a funeral……”   乍然响起的铃声拯救了无言以对的温白凡,他连忙摁下接听,“如筠?”   听见这个称呼,温琴眼前一亮,面带赞许地看着温白凡躲开到一边接电话。   温白凡一路小跑到小别墅的天台上,确保姑姑没有跟上来偷听,才震惊地对着电话那头的人压着嗓子喊道:“你和汪禹相亲了?你?汪禹?相亲?”   面对如有实体的四个硕大的问号,付如筠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给我冷静一点,我已经够头疼了,我比他大了六岁啊,真不知道他们家里是怎么想的,总之事情很复杂,简单来说是这样的……”   付如筠的爸爸和汪禹的爸爸是大学同学,当年并没有太多交集,但都听过对方的名字且互相欣赏。这次过年,汪父久违地参加了同学会,和付父重逢,才知道两家的孩子曾经都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付父早婚早育,所以付如筠比汪禹年长。顺口问了一下付如筠的岁数和生辰,汪父就留了心。   原来,据说在汪禹小时候有高人给算过一卦,说他必须和一个某某出生年月的女孩结婚,才能保证一生顺遂,否则的话,从23岁开始,他每年都要遇到大挫折,最终散尽家业云云。一开始,汪父对于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自然是嗤之以鼻的,但在汪家是汪母说了算的,即使是在警队身居要职的汪父,汪母嘴上不提,但心里一直是惦记着的。   直到了去年,发生了汪禹失枪的事件,险些让他被开除警籍,汪母才和丈夫重新提起这个事情。这第一道坎发生的时间,居然和当年那位高人算出来的一模一样。虽说女大男小并不符合传统的观念,但现在的社会这么开放多元,连两个男人或是两个女人都能在一起了,更何况是一男一女呢。   汪家父母想通了,他们一定要给儿子好好物色一个能够抱金砖的儿媳妇。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老同学家的女儿居然正好合了汪禹真命天女的条件。   与此同时,付家父母也为女儿年近三十也不婚不恋感到忧心,尽管这年龄差让他们对汪禹并不看好,认为他年纪太小,性子想必还不够成熟,但在汪家夫妇的软磨硬泡之下,他们还是同意了让汪禹和女儿出来吃个饭,看看能不能合眼缘。   就这样,两人在情人节的中午,齐齐被父母骗到了一家高级餐厅里。   温白凡趴在栏杆上乐不可支:“然后呢?”   “我和他看到对方的一瞬间都跟见了鬼似的。”付如筠无奈地说,“两家人还约了晚上一起吃饭,逼着我们两个下午单独出去消磨时间,于是汪禹就带我去了晓春路上一家叫做春风得意的电玩城,说是你之前带他去的。”   “哦哟,电玩城,我感觉你们两个进度不错嘛。”温白凡薅着一株不知名的植物,打趣道。   “别乱想,我们都是为了应付各自的爸妈而已。”付如筠继续说道,“到了电玩城以后,碰巧,那里的老板亲自下场子给值班的员工派红包。”   温白凡笑道:“啧啧,老马派头真大,看来这几年是越来越有钱了。从前他可抠门得很,见我们经常一币通关,还不乐意卖我们游戏币了。”这个我们,自然指的是温白凡和唐笑风,从前两人从读大学的时候开始,经常都会到晓春路这家游戏厅来打发时间。   上次失抢案的时候,他和汪禹想要调取监控视频,还请这位马老板帮忙来着。老马为人仗义,当然也存着几分与公职人员交好的心思,于是温白凡一开口,他很积极地就让下面的人协助。   老马这几年富态了不少,倒是比从前更显年轻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的,只可惜温白凡也忙,没来得及和他好好叙旧。   “对,他还记得汪禹,知道他是你的下属。马老板邀请我们两个到他办公室去喝茶,没想到,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一件陈年往事。”付如筠语气一变,刻意压低了声线,“关于笑风的。”   “从他口中我才知道,当年查郑友强的那段时间,笑风不是成天都不见人影么,原来他就是在电玩城这边蹲守。郑友强失踪以后,那家夜总会很快就被拆了,但从电玩城二楼的窗户,正好可以看见原来夜总会的门口。在那段时间,笑风和电玩城的一个前台走得很近,在他出事不久以后,那个前台也辞职消失了。”   “前台?”温白凡努力回忆了一下,脑海里依稀浮现出一个长发高个子的女孩,但相貌已经想不起来了。   “姑娘?”付如筠啧啧了两声,“那个前台可不是姑娘,而是一个喜欢异装打扮的男人。电玩城装修之前,洗手间都不分男女,再加上电玩城工作环境嘈杂,他又很少开口说话,所以大家都没有发现他的真实身份。马老板说,他来辞职的那天第一次穿了男装出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所以他对这人特别有印象。”   温白凡沉吟半晌,问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老马还记得吗?”   “只记得姓阮,因为当时他说话阴声细气,所以大伙儿叫他软妹子。名字叫做辰华,但不知道具体哪两个字。”   “阮辰华。”温白凡在心里将这三个音节在心里翻来覆去默念了几遍,确定自己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   付如筠又说:“当年出事了以后,他们趁你在医院昏迷之际匆匆结案,事后更将此案列入机密,我们都无法调看资料,更别提重新调查了。你也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背地里想调查,可是都一无所获。这个叫做阮辰华的人,没准能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突破口……”   温白凡打断了她,轻轻地道:“小筠,你还没有放下吗?”   付如筠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语气里带着一丝开阔的怅然:“不知道呢。也许只有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我才能真正从这件事里走出来吧。”   -   温琴见温白凡在一通长长的电话之后却没有要出门的意思,脸上掩饰不去失望的表情,便扬扬手打发他去跑腿买东西。   初五以后,往来姑姑家拜年的人就开始慢慢减少了,姑父早就盼着两个小孩子到家里去陪他们玩。亮亮更是兴奋,嚷嚷着要和乔新今晚睡在一起。   温白凡打了乔可均的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接通,发了短信过去,问能不能让乔新在姑姑家住一晚,对方倒是很快就回了:“好。”   有这写个“好”都得打句号的工夫,居然不接自己电话?温白凡顿时有些气闷,不过在一家子老人小孩面前,倒也不好表露什么情绪。   既然要过夜,就得去买点毛巾牙刷之类的必需品。温琴吩咐他:“小孩子用的东西得仔细一点,小区的超市质量恐怕不太好,反正你也闲着,去晓春新城吧,那里的负一层新开了一家大超市。”   下午三点多,无事可做,温白凡溜溜达达地来到购物中心,也不急着买东西,挑了一家在春节期间依然营业的连锁咖啡店坐下,点了一份即磨可可奶和蓝莓芝士蛋糕,叼着勺子刷起了手机。   “飞儿,前几天让你做的事情,这么久了还没消息?”   过了好几分钟,罗飞才把电话拨了回来:“早就查完了,哎呀不好意思,我都忘记告诉你了。你可别说,这个《巴别塔之乱》太好玩了,根本停不下来,我建了个刺客的号,已经练30级了,刚打完那‘旷野的选民’副本……”   温白凡截住了他的喋喋不休,怒道,“臭小子,我是让你去玩游戏的吗!?”   “好了啦,这么凶。”罗飞委屈巴巴,老老实实地汇报,“那个叫做忘尘魔姬的ID最近登录的地点就在朝城啊,春知区,离你很近嘛。更具体的我就没有权限了,毕竟个人行为。”   温白凡嘴下毫不留情:“五天就查了这么点东西,你说你废物不废物。好了,爸爸不怪你,恋爱中的人智商都低,玩儿去吧。‘旷野的选民’之后就到‘该隐之罚’了,你注意找个靠谱点儿的治疗,该副本会有一个很坑爹的隐藏BOSS,那老头儿攻击力不强,但他有一招特别损的九转摄魂术,中了的人都会陷入精神混乱,伤害会随机加在队友身上……”   突然有人从身后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右肩,温白凡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只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左耳响起:“哈哈,基哥,好巧啊!”   一头粉红色的头发映入眼帘,温白凡笑道:“王师傅,这么巧?”   “讨厌,叫人家Alexandra啦好不好。”美发沙龙店长王金生一声娇嗔,迈着小碎步走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端起一杯粉红色的蜜桃汁,又迈着小碎步回到温白凡身旁,贴着他亲亲热热地坐了下去,“你一个人啊,我也是,那我坐过来啦。今天你老公怎么没有陪你,一个人来喝东西,好寂寞呀。”   饶是温白凡披着“基哥”的马甲无所畏惧,但乍一听见“老公”两个字,他也不由得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哦,他没陪我,嗯,他今天……被他妈拉去相亲了。”   王金生蹙着眉梢,轻咬下唇,脸带悲切地看着温白凡:“你现在一定特别难过吧。”   “嗯,其实还好。”看到对方真情流露的感伤,虽然表现得有些夸张,但温白凡还是有点为自己无聊的欺骗感到内疚。善意的谎言到底还是欺骗,但事已至此,只能稍微编得温情一点,“你知道,他本来就是直男,还没有向家里出柜呢。我还是很相信他的,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让父母安心而已,哈哈。”   “爱上直男真是一场劫难啊。”王金生吸了一大口蜜桃汁,叹了口气,“当然,我不是说你老公会这样啦,那天在店里我就看出来了,他虽然很冷淡,但看着你的时候,视线就会变得温柔起来哦。恭喜你啊,守得云开,只可惜不是每一个爱上直男的人都像你一样幸运美满。”   温白凡看了他一眼,“请说出你的故事。”   王金生的回答也十分耿直:“我喜欢哑巴华,你看不出来?”   “什、什么?” 温白凡差点被一口可可奶噎死。   “我说,我喜欢我们店里的那个闷嘴葫芦。”王金生的眼线收尾处画得微微上翘,他斜斜地睨了温白凡一眼,“很不可思议吗?   “那华哥他是……”   “他不是啦,听说以前交过一个前女友,感情可深了。那情圣现在还珍藏着那个女人的衣服和首饰呢。”王金生不屑地撇撇嘴,“当年那个女人伤他那么深,分手以后还害他喝得烂醉。那一天,他倒在了我家门口,我见他可怜,就顺手把他捡了回家。反正他是孤儿,在朝城没有家人,之前一直靠打散工过活,我就让他去学美发,然后到店里帮我的忙,欠我的钱就在工资里扣。”   温白凡笑了笑:“你心肠挺好的。”   “我心肠才不好呢,会帮他只是因为见他长得还挺顺眼,人也老实。你不知道,我对他真的挺刻薄的,这都七八年了,我一分钱工资都没给他涨,他一直都没有怨言。”   王金生长叹了一口气,上半身斜斜靠在温白凡身上,俨然把对方当成了好闺蜜,“怎么办呢,他什么时候才能把过去的事情放下呢,这样我才能真正走进他心里啊。”   温白凡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感情嘛,都是一点点处出来的。你不如想一想,他平时除了上班还喜欢做些什么,制造多一点的共同话题。”   “我知道啊,他喜欢打网游,那个很有名的《巴别塔之乱》,你听说过吧?”王金生拿吸管戳着喝空了的玻璃杯里剩下的水蜜桃块,苦恼地说,“因为他玩的是一个女号,还是大公会的会长,我特地建了个男号想混进去,结果连入会考核都没通过。他在游戏里根本不和陌生人说话,我都没法接近,又不好意思挑明身份。”   温白凡心下一动,突然开口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对了,华哥的全名叫什么来着?”   “阮晨华啊,阮就是姓阮的阮,早晨的晨,华丽的华。” 第42章 六、梦醒   阮晨华从小在福利院长大,但是和作为同性恋和异装癖比起来,孤儿并不是最让他难堪的身份。他感觉到心底渴望的召唤,但在表面上还是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毕竟他孑然一身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还要工作,还要吃饭,还要活着。   大约十年前,正值网游方兴未艾之际,阮晨华在网吧打工。受到环境的熏染,他开始接触了《巴别塔之乱》这款经典游戏,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不玩游戏的时候,他就会轻易想起自己的人生,会觉得累。而在游戏里,他可以肆意包装自己的身份,穿着喜欢的女装招摇过市也不会遭人白眼。只要操作足够好,就可以受到大家的尊重和赞美。   被尊重,被赞美,这在他过去十多年的人生里,是从来没有过的新鲜体验。   不过,也因为阮晨华的技术太好,也一直没有爆照,有人质疑他有可能是人妖。这些人都是笑凡尘敌对工会的成员,他们不甘心自己被一个女号打趴,于是死命拽着忘尘魔姬的性别不放。后来,还是阮晨华找了收银台一个声音甜美的小胖妞帮忙上麦说了几句话,“证明”了自己的性别,这种质疑才渐渐被压下去了,   从小到大,阮晨华一直用沉默和距离感来武装自己脆弱而混乱的内心,而笑看风云是第一个主动接近他的人。   不管自己表现得如何冷淡,笑看风云都能用绝妙的幽默和机智来化解,和他说话从来不会感觉到一丝尴尬。团队作战的时候,他总是核心人物,凭借超强的战略意识和作战方案一次次带领队伍走向新纪录。   这不是阮晨华第一次对阳光帅气的男生感到心动,但这是第一次,他心动的对象也在主动向他献殷勤。   刚认识笑看风云的那段日子,是阮晨华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每天上线都会见到那位威风凛凛的重剑士,笑看风云总会在忘尘上线的瞬间飞到她身边,在美艳的女巫师附近打转,试图引起自己的注意力。   心思敏锐的阮晨华总能在聊天的字里行间感觉到对方的雀跃和欣喜。   偶尔还有那么几次,忘尘还会坏心眼的拒绝笑看风云的任务邀请,心里美滋滋地盯着对方失落而去的背影。   这种陌生的快乐让他彻夜难眠,而被幸福感蒙蔽了理智的阮晨华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笑看风云的殷勤是建立在以为忘尘魔姬是一位女性的前提下。   那时候,GE公司举行了一场电子竞技赛,笑看风云对这个比赛很有兴趣,便怂恿贫烦乳我和忘尘魔姬和他一起参加。   参加比赛,也就意味着三个人将会在现实里碰面。忘尘被之前甜蜜的相处模式冲昏了头脑,怀着不安和侥幸,她主动将笑看风云约了出来,想要和他坦陈一切。   那一天,是两人关系的转折点。   意识到自己被欺骗良久的唐笑风愤怒离去,阮晨华对着一杯冷茶呆坐了三个小时,直到店员不耐烦地表示他们已经要打烊了。   失魂落魄的阮晨华回到网吧上班,下意识地登录游戏,这一次,那个熟悉的身影再也没有第一时间飞到忘尘的身边,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个不啻晴天霹雳的消息——笑看风云和贫烦将要结婚了!   阮晨华从来没有见过贫烦。当时那个质疑忘尘性别的帖子里,也有人怀疑贫烦是人妖,因为她也是一个不上麦不爆照的主儿。后来还是笑看风云在帖子下面强硬表态:“我和贫烦在现实中是认识的,上次的副本我们还是一起打的,眼见为实,还有哪位认为自己比我更清楚事实的?”这才把那种声音压了下去。   如果阮晨华知道真相的话,他就会发现笑看风云这话说得挺巧妙的,因为他只说了他和贫烦是认识的,可没有说,贫烦是个女人的。   拒绝表白的时候,唐笑风再三声明自己是直的,言辞里对同性恋有着明显的厌恶,但他转过身就和贫烦结了婚,妒火中烧的阮晨华也就想当然地以为,从自己手里横刀夺爱的贫烦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殊不知温白凡只是被兄弟推出来挡掉烂桃花而已。   在从游戏里消失的两个月里,阮晨华从网吧里辞职。过去在聊天中,他曾听说笑看风云有时候会到晓春路上的一家游戏厅打街机,抱着一点微弱的想要接近他的希望,他应聘了前台的工作。   但这一次,阮晨华戴上又黑又长的假发,画上浓妆,穿上及膝长筒靴、高领毛衣和女式风衣,每天都以女性的面目出现。   只可惜,他一直没有见到过唐笑风。   那时候唐笑风刚刚入职,忙得分身乏术,连网游在线的时间都越来越短,哪里还有时间打街机。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两年,就在阮晨华逐渐从表白被拒绝的阴霾里走出来的时候,却又和唐笑风不期而遇。   和两年前相比,唐笑风举手投足的气质都成熟了不少,当他久违地出现在电玩城时,阮晨华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阮晨华主动上前打招呼,不出意外,唐笑风被他的打扮吓了一大跳,但好在他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感,而且很有分寸感地没有追问阮晨华这样做的原因。   得知唐笑风正在监视着郑友强一行人的动向,阮晨华主动请缨帮他盯梢:“这些三教九流的地方都特别排外,一旦出现生面孔,马上会有很多双眼睛暗中盯着你。我不一样,我在这里工作两年了,夜总会里打工的很多人都认识我,唐警官,让我帮你吧。”   唐笑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答应了。   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但谁也没有想到,郑友强竟将自己的情妇灭了口,导致人证落空。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阮晨华自作主张,借机扑到了郑友强的身上,大喊非礼。他这样做,不仅是为了诬蔑郑友强,给唐笑风制造审讯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他将一个从黑市弄来的微型跟踪器,悄悄放在了郑友强身上。   “郑友强就被关在镇海路10号。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唐警官。”   当从阮晨华口中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温白凡下意识地紧了紧藏在裤兜里的拳头,他的声音有些发虚:“你是说,在那三天里,唐笑风一直知道郑友强的下落?”   阮晨华点了点头:“到了第三天,对方终于又有了动作,往南郊科学城的方向去了。他立即开车追了过去。”阮晨华蹲在床脚,双手痛苦地扯着头发,语气有些隐隐的颤抖,“我看着他的车远远地开走了,那一刻,我突然有种很不安的预感,想要让他别去。可我又有什么立场这样做呢……果然,不久之后,我就听到了他的死讯。”   温白凡想起了唐笑风最后给他发的那条短信,心下一沉。   笑风知道失踪了的郑友强就在酒吧里,是不是就代表了他清楚温白凡和这件事情之间的关系。   那一天,他把温白凡叫到易典生物科技园去,目的到底是什么?   在两人见面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唐笑风最终丧了命?   温白凡隐隐感觉,在他遗忘了的片段里,发生了超出他预想的可怕的事情。   “是我害了他。”阮晨华失声的痛哭将温白凡的思绪拉回现实,“如果不是我自作主张的话,他就不会追过去,也就不会死……”   现实中,逝者已矣,但在虚幻的游戏里,阮晨华却依然希望维持笑看风云还活着的假象。他继续以忘尘魔姬的形象活跃在游戏里,年复一年经营着笑凡尘工会,甚至在久别重逢网友面前假装自己和笑看风云在现实中结婚多年。   假装自己拥有另一种人生。   电脑音响里缓缓飘出一首多年前的情歌,女歌手如泣如诉的嗓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开来:“你是我一场好梦,明天一切好说……我想你依然在我房间……”   大多数人并不抗拒虚构的快乐,他们害怕的只是醒来的一刻,必须面对蜂拥而至的现实的一刻。如果能够永远沉溺在幻觉之中,相信很多人愿意一辈子都不复苏醒。   只可惜,梦总是要醒的。   -   高级酒店的套房里,悦耳醇厚的男中音吟唱着典雅的乐曲,掩盖了室内两个男人低低交谈的声音。   落地玻璃前,窗帘拉得密不透风,隔绝了满城璀璨的灯火。   “那位温警官不知道你今天是和我见面的吧?”   乔可均带着探究意味的眼神扫过对方,不动声色地问道:“和他有关系?”   周文涛打开了矮几上的一台手提电脑,“你还记得么,小航给我留下的纸条里,落款是Noah。”   这个署名是有来历的,当年为了不被别人发现两人的情侣关系,周文涛专门买了两只硬盘,用来存放那些亲密的照片和通讯备份。   硬盘的文件都加了密码,密钥就是Noah。   “这段时间,我一直尝试在他的遗物里找到这只硬盘,可是都一无所获。就在前几天,我收到一份七年前的快递。”   快递里,除了一封说明缘由的信件,还有这只硬盘。   几年前,市面上流行过这样一种服务,情侣之间将“爱的见证”寄存在工作室里,然后设定相应的寄出时间,时长可以是一个月,半年,一年,三年,甚至八年十年。当然,寄出间隔越长,所需要的费用也就更多。   方启航就把这只硬盘存放在一家可以定时寄送信物的工作室里。   那个工作室早已不复存在了,但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时隔八年之久,负责方启航这趟单子的员工却依然将这份邮件按照约定的时间寄出。   在工作室成立的短短几年里,只有这位姓叶的客人选择了这么长的寄送时间。   绝大多数被这个游戏吸引的情侣都只会选择一个月左右,而且也不会存放太过贵重的物品,大多是书信、照片等等。一来是担心工作室连人带货消失无踪,二来,尽管热恋中的人都渴望永久,但很多人在内心深处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万一多年以后两人分开了,或是遭遇了什么变故,他们费劲心思淡忘了彼此和时光,却突然收到了这么一份已经被遗忘的信物,该是多么尴尬又伤感的事情。   爱情很难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因而敢于挑战时间的人便显得尤为珍贵。   那位感情丰富的员工擅自脑补了一场坚贞不二、至死不渝的爱情大戏,因此决心要成全寄件人的这个愿望。   虽然方启航当年填写的收件地址早已失效,但幸好收件人的手机依然还是原来的号码,几经周折,这个沉甸甸的信封终于辗转回到了周文涛的手上。   “你想给我看什么?”乔可均问道。   周文涛收敛了一下情绪,正色道:“我在小航的硬盘里,发现了一段很奇怪的手机视频。”   乔可均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手提电脑——   几秒摇晃的开场镜头过后,拍摄者终于停住了脚步。他站在高处往下鸟瞰,底下是一片鳞次栉比的厂房。这时,方启航的声音在镜头外响起:“原来传说中的实验室就隐藏在科学城里,这里看着好荒凉啊,我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今天我要帮伏老板跑腿……”   周文涛摁下暂停,他低声告诉乔可均:“小航记录了不少关于这个生物科技园的资料,这里似乎在进行着一项神秘的非法实验,但这些实验的目的我暂时还搞不清楚。伏老板只负责投资和赚钱,当中运作的关节都是沈司原在进行的,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和一个叫做Z先生的神秘人物一直有联系。”   乔可均摩挲着指节,淡定地垂着眼眸,似乎对周文涛口中惊世骇俗的事情并不感到吃惊。可紧接着,屏幕上弹出的一张熟悉的面孔,让他的瞳孔不禁猛然一缩。   -   “嗯,我突然有点事,不回来吃晚饭了。”温白凡站在自家门前,头昏脑涨地挂上电话,掏出钥匙对准锁孔。   他仰面瘫在了沙发上,眼神空洞地盯了一会儿天花板。不知道过了多久,腹中传来一阵声响,但温白凡一点食欲都没有。   他拖着步子,从冰箱里拖出几听液体面包,粗暴地扯开拉环,仰起头,哗啦哗啦往嘴里灌。   -   厂房前面无人的空地上,一辆黑色的车子在停了下来。而那个从驾驶座走下来的身着黑色风衣的年轻男人,正是温白凡。   只见温白凡正想绕到后车厢去,却突然脚步一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手机。   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两下。不知道在手机里看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倏尔大变,惶惑地向四周频频张望。   与此同时,唐笑风举着另一只手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你怎么会来得这么快?”唐笑风在离温白凡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眼神戒备地看着他,“不,你不是因为收到我的短信才到这里来的。”   温白凡沉默了一会,说道:“确实不是。”   “你和赵明是一伙的?”唐笑风看向温白凡的眼神里满是讽刺和失望。   -   胃部翻江倒海一样难受,不知道是因为梦见了头部受创还是单纯因为啤酒喝多了。   赵明曾说,温白凡是最好的武器。   他的体质特殊,拥有极强的自愈能力,可疼痛却不会因此而减少。   当他看见自己被唐笑风一记重拳陷进肚子里的时候,温白凡忍不住在朦胧醉梦之中□□出声。   可是,唐笑风从来都是能够让他交托后背的好搭档,又怎么会对自己出这样的狠手呢?   肚子好疼,下巴也受了伤,可能脱臼了,嘴巴没有办法张开。   真想快点从噩梦里醒来,温白凡发出了不安的哼哼。   头上的血流得越来越汹涌,腥粘的液体从额角滑下,黏住了他的睫毛,温白凡的视线变得很模糊。   在一片猩红的视线之中,他看见脸色铁青的唐笑风正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然而就在下一秒,一朵血花在唐笑风的眉心刹那绽放开来。   温白凡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   门铃响了。 第43章 七、记忆   “当人亡物丧、过去的一切荡然无存之时,只有气味和滋味长存,它们如同灵魂,虽然比较脆弱,却更有活力,更加虚幻,更能持久,更为忠实,它们的回忆、等待、期望,在其它一切事物的废墟之上,在它们几乎不可触知的小水珠上,不屈不挠地负载着记忆的宏伟大厦。”   ——《追忆似水年华》   当变故无可避免的时候,为了防止重要的东西被破坏,最好的办法就是对它们进行提前转移。   在诺亚硬盘里,完整记录了方启航自杀前所有的电子信息备份。   温白凡的鼻子很灵敏,像一条小猎犬。他分不清什么前调中调后调,也不懂穿香还是川香,余香还是鱼香,留香还是楚留香,但毫无疑问,他对气味有着超乎常人的辨别力。   这种辨别力如同嗅觉上的基因序列比对,他能够在接触两个相似的样本之后,找出其中的契合之处。   第一次见到周文涛的时候,他就觉察到了这个人身上似曾相识的气味,那是一种和兰花颇类似的古龙水香气,仿佛一下子将他带到了遥远的未知的过去。   事发当天,方启航就在距离两人不到十米的地方。他被派遣前来接收药物样本,却意外撞见了这一幕。   缠斗之声不绝于耳,温白凡被甩飞在台阶上,唐笑风吐出一口浊气,正准备走向黑色轿车的后车厢。   方启航躲在暗处,背脊贴在墙边,一声不吭,也不敢探出头,露出手机摄像头的一角对准事件发生的场所,红色的录像灯持续闪烁。   厂房楼上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子弹从唐笑风的眉心处轰然穿过。   一枪毙命。   与此同时,一个身材高大的口罩男匆匆从厂房里走了出来。   他蹲下身子,掌心虚虚搭在温白凡的额头,略过了几秒才松开。   温白凡阖上眼睛,头一歪,彻底地昏迷了过去。   这个奇怪的男人仿佛觉察到了方启航的存在,却没有揭穿他的存在,只朝着镜头的方向轻眨了一下眼睛。   视频结束。   周文涛轻咳一声,飞快地瞥了瞥乔可均:“那个人……跟你长得挺像的。”   乔可均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   已经将近晚上八点了。   走出电梯,乔可均目不斜视地从自己家门前走过,径直走到温白凡的门口,抬手摁了一下门铃。   过了好几分钟,才听见门内传来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温白凡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来开门,挠了挠脸皮:“我不小心睡着了。”   他回过身,抬头看了一眼客厅里大大的挂钟,略带不满地嘀咕:“这么晚了,你才回来吗?”   “现在才几点,你就喝酒了?”乔可均扫了一眼茶几上横七竖八的易拉罐,脸色顿时有点不太好看,“晚饭吃了吗?”   躲进厨房里的温白凡充耳不闻,他一边烧水预备泡面吃,一边打了个哈欠,弯下腰捞起正要扑向乔可均的猫,抱在怀里摸了摸。   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猫从温白凡怀里一跃而下,凑到乔可均的脚边连连打转,还发出了嗲嗲的喵叫声。   “叛徒。”温白凡愤愤骂了它一句。   “晚上没在琴姨家吃饭?”乔可均冲着小猫作了一个走开的手势,转过身看着温白凡。   “嗯,今晚你儿子在我姑姑家过夜啊,你记得给他睡前打个电话。”温白凡拆开一只碗装泡面,想了想,突然笑道:“没想到啊,这小子居然和亮亮玩得这么好。你不懂的吧,像你这种从小高冷的天才少年,一看就是那种不屑于和比自己笨的人玩的,幸好小新哥哥这点不像你,不然该少了多少乐趣啊。”   “也有例外吧。”乔可均拧开了水龙头,慢悠悠地洗着手,“我小时候认识一个小男孩,他就挺笨的,记性还差,我经常惹他生气,他总是气到一半就忘了,稍微一逗就又嘎嘎笑个不停。”   温白凡拎起烧开的热水壶,满心郁闷地往泡面里一浇。   乔可均慢条斯理地擦干手,一边自顾自地往下说。   “他很馋,又娇气,睡到半夜就把我晃醒,扯着哭腔让我给他煮牛奶,虽然我一下就把锅烧焦了。”   “我总笑话他狗鼻子,跟搜寻犬一样,家里如果藏了零食,无论藏得多隐秘,他都能一下子就能翻出来。”   “有时他还会说梦话报菜名,醒来如果能吃到梦中想吃的菜的话,就会很开心。当然通常都是吃不到的,毕竟我又不会做饭。”   “那家伙还很怕冷,冬天睡觉要盖好多层被子在身上,假装自己是豌豆公主故事里的那颗豌豆。”   他闭上眼睛,乔可均娓娓道来的画面和场景犹如长卷在他脑海里徐徐开启,仿佛他自己也曾亲身经历似的。   但这怎么可能呢。   “那个小傻子还说……他还说,只要我答应不再把他的零食藏起来的话,他长大以后就和我结婚。”   温白凡感到太阳穴一阵“突突”发涨,一睁眼看见乔可均隐隐带笑的模样,他的无名火蹭蹭往上冒。   乔可均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吃醋了?”   温白凡怒道,“傻子才吃醋!”   乔可均轻笑一声,附到他耳边沉声道:“你承认你吃醋了我就亲你一口。”   “谁、谁想被你亲啦!温白凡大惊失色,“我才不想!”   “那你亲我吧,我想被你亲。”说起这种崩人设的腻歪话时,乔可均坦然的语气里居然没有一分一毫的不自然,平静地仿佛在谈论天气。“我吃醋了。”   温白凡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呀?”   他刚睡醒,没戴眼镜,水润微红的眼眸流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神采。   有种说不出的勾人的味道。   乔可均微微俯下头,在他的眼角飞快啄了一口。   “因为你和唐笑风的关系……”他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起视频里看到的情景,被唐笑风痛殴在地的温白凡从始至终没有真正起手反击。   他坦诚道:“我很在意。”   温白凡十分错愕,他不曾想到会在乔可均嘴里听到这个本应与他毫无牵扯的名字。   那一瞬间,他的心思闪回了方才真实的过分的梦境之中。如果说唐笑风已经知晓了他和赵明在暗地里所做的一切,那么……   难道……   温白凡略一抬头,注视着乔可均光洁而轮廓分明的下巴,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个男人极度冷静而聪明,和他变得亲密,无疑也会增加自己另一层身份暴露的风险。   只是……   乔可均舒展长臂,虚虚地将人圈住,“要哄,要抱。”   被一把抱住的温白凡难为情至极,但他却没有动弹,只静静屏住了呼吸。此刻气氛就像一只被陈列在水晶盒子与天鹅绒之上的瓷器花瓶,美好且富有紧张感,他舍不得打破。   温白凡在心底叹了口气。   也许自己早就倦怠了吧,什么正义的使者,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件被驱使的工具而已。   他被矛盾撕扯,乔可均却出奇平静。在他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里,温白凡似乎看到了一丝怜悯。   莫名的冲动在温白凡心头翻滚,他想将自己过往的人生在这人面前全然摊开。   “我是说如果,”温白凡将脸埋在乔可均的肩上,呼吸着他身上疏淡的木调冷香,闷闷地道,“如果真正的我,并不是你现在所看到的样子,那你……”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乔可均平静地问道。   无数话语被顶到了舌尖,却在脱口而出的一刹折返。   “我、我想起来我刚才正在泡面来着……”温白凡含糊道,“光顾着说话,现在该泡糊了。”   不行。   不能把乔可均也拖入无尽的深渊。   这样太自私了。温白凡痛苦地想道。   他挣开乔可均的怀抱,不料对方手臂一收,将他抱得更紧。   “泡糊了就别吃了。走,出去宵夜。”他伸手摸了一把温白凡的头发,“明天我带你见一见我的父亲,好吗?”   虽然是问句,但乔可均的语气里带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   不远处,高耸入云的光明塔在夜空中熠熠生辉,是整座城市最耀眼的存在。   微风的吹拂下,情侣挽着手双双漫步在滨江路上,空气里浮动着阵阵甜香。路边的小摊贩熙熙攘攘,都在卖力推销着一朵又一朵矜贵的玫瑰花。   “玫瑰就算了,居然还有人在卖小鸡崽。”温白凡把脑袋从人堆里拔了出来,走远几步,才不解道,“这些吱吱喳喳的玩意儿浪漫吗?可爱吗?要我说,一只鸡最可爱的时刻就是被煮熟端上桌子的时候……哇,前边好多人啊!去看看!”   乔可均斜睨了一眼喋喋不休的温白凡,任由他拽着自己往前走。   吱吱喳喳确实不浪漫,倒是十分可爱。   “哥哥,情人节买一枝玫瑰花给爱人吧。”一个只到温白凡胸前那么高的小姑娘挽着花篮子,怯生生凑到他跟前,可怜巴巴的语气仿佛是圣诞夜的小女孩在恳求路人买火柴。   “多少钱?”温白凡顿住了脚步。   “十块。”   这个价格倒也算公道,温白凡爽快地掏了钱。   难得见到一个好说话的顾客,小姑娘鼓起勇气,对着温白凡身边的高大男人说:“请、请问,您也要买一枝么?”   小姑娘家的玫瑰花虽然卖得不贵,但没有硬纸包装,只是简单地削去了茎部的细刺,花骨朵上套着一个白色的花网,瞧着不是太精致的样子。再加上她胆子小,一句话都说得结结巴巴的,不像其他人一样巧舌如簧,因而大半个晚上过去了,只卖出了寥寥无几的花枝。   乔可均打量了她的篮子一眼,一脸淡定地掏出几张大钞,“剩下的我全买了。”   小姑娘激动得花枝乱颤,一迭声道谢。   温白凡凑到他耳边小声喊道:“我忍不住想叫你一声爸……”   乔可均眯缝了一下眼睛。   “……道总裁。”温白凡为自己掌握了新型网络词汇而骄傲莫名,“现在网络上都管你这种叫霸道总裁。”   卖花的小姑娘忙着用彩纸和胶带将数十朵玫瑰扎起来,还不忘嘴甜地赞美看:“您女朋友真幸福。”   乔可均指了指温白凡,大言不惭:“我送他的。”   许是乔可均的语气太过自然,小姑娘也比较单纯,她笑着看了温白凡一眼:“你们朋友之间感情真好。”   “不是朋友。”乔可均不紧不慢地纠正道,“是家属。”   听见这个称呼的瞬间,温白凡心里有了一刹动容。   他有亲人,有师长,有同侪,有后辈,但没有家。   失去了父母以后,偌大的天地间便再没有天生属于他的位置。就算有,也是左右挪移腾出的空缺,终究让人感到不甚自在,倒不如独处一人。   而从乔可均嘴里说出的“家属”两个字,让温白凡生起一种微妙而奇异的错觉,仿佛他们生来就该在一起。   小姑娘识趣地迅速改口:“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也不是兄弟。”乔可均嘴角微扬,从她手里接过捧花放在温白凡手里,微微一笑:“他是我媳妇儿。”   小女孩:“哦咦——?”   一分钟后。   两人已经并肩走出百米开外,温白凡才突然反应过来。   “你才是媳妇儿,快叫老公!” 他用脑袋轻轻磕了乔可均的肩膀一下。   “媳妇儿叫老公做什么?”   温白凡气哼哼:“占这嘴上的便宜有意思咩?”   “是没什么意思。”乔可均把玩着手里光秃秃的一枝玫瑰花,“毕竟我占的便宜可不止嘴上的。”   温白凡:“哦咦——?”   -   乔可均还记得很久以前,那天他放学回家,发现自己庭院的树上长出了一个小男孩。   小孩藏在婆娑的枝叶间和他聊天,活脱脱一只话多的鹦鹉,再看他的模样,皮肤白得像牛奶,眼睛圆溜溜的,又像极了初生时懵懂的小狗。   进门的时候,乔可均看到玄关处的鞋柜旁摆放着两双陌生的球鞋。   一大一小,一模一样的款式。   今天的客人是一对感情很好的父子。   乔衡镜虽然是公职人员,薪水不高,但乔家本身家底丰厚,他自然不会在衣饰上亏待自己,从来只穿那种得提前好几个月订做的手工皮鞋,还得经常让人进行悉心保养。   像这种带有划痕和泥渍的普通球鞋,他的父亲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乔可均那时候只有十一岁,每天也是校服和运动鞋,父子俩从来没有穿过亲子装一类的东西。   那天的客人,就是温钺和年仅七岁的小温白凡。   乔可均站在玄关处,听见自己父亲说道:“你真的决定了?”   “是的。”这是乔可均第一次听见温钺的声音,尽管陌生,但那温软低缓的声音莫名有种让人不自主卸下心防的力量。   “那个人可以信任吗?”乔衡镜又问。   “他是我最可靠的线人。”温钺无奈一笑,“比起我的那位好搭档,我更愿意信任他。”   看见乔可均走了进来,乔衡镜明知故问,“回来了?”   “嗯。”   乔衡镜向他介绍了一下温钺的名字,只说是朋友,乔可均打了声招呼。   “你刚才在院子里见到一个小弟弟了吧,他就是你温叔叔的独子,白凡。”乔衡镜说。   “树上那个?”乔可均扬了扬眉,心里重复了一边那个小男孩的名字。   白凡。温白凡。   “树上?”乔衡镜有些莫名,“好好的怎么跑树上去了?”   “是我顺手把他搁上头的。”温钺不着调地笑着挠了挠头,“我担心他乱跑,伤到了花花草草,你不知道,这小玩意儿看着乖,实际上可淘啦,以前总是把他妈妈气得半死……”   言及早逝的妻子,温钺的笑容逐渐淡了下去,脸上闪过一丝哀伤。   乔衡镜适时转移了话题,“这段时间就让凡凡在这儿住下吧,恰好阿均开始放暑假,他也不爱出门,就让他带着弟弟。”他轻笑一声,压低了嗓子,“老怪物管天管地,也管不到我的家里来。”   温钺叹了口气:“这段时间就麻烦你们多费心了,等我找到彻底脱离他们控制的办法,一定马上回来带白凡离开……”   那时候,温钺也许不会想到,父子俩的再一次重逢,竟成了永别的时刻。   -   微拂的夜风将玫瑰的暗香吹散一室。   沉睡中的温白凡呼吸绵长,他蜷着身子,半边脸埋在枕头里。被褥之间散发着乔可均身上独有的那股好闻的木调香气,不知是否这个缘故,在这里蹭床,他往往比在自己家里睡得更沉,频频梦醒的状况也能好上不少。   迷迷糊糊之中,隐约感到身侧的床榻一轻。   但不待温白凡多想,混沌无边的梦境便长出了双手,轻轻揽住他的脖颈,再次将他扯进了漆黑之中。   乔可均披上睡衣,穿过客厅,走到玄关处。   “来了?”他轻轻抬起眼皮,平静地看了来人一眼。   “嗯。”对方从门外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那张与乔可均长相酷似的脸上露出一抹略带探究意味的轻笑,“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他睡着了。”乔可均抬步往里走,压低了声音,“半个月前,我给他催眠了一次,他已经陆续开始想起很多事情了。”   “来不及了,对方已经开始有大动作了。如果你真的想保护他的话,继续让白凡蒙在鼓里,不会是一个好的选择。”   乔可均在卧室门前停住了脚步,“那就按你说的办。” 第44章 八、重启   温白凡醒来的时候,乔可均正抱着电脑躺在他身边,电脑里响起了熟悉的《巴别塔之乱》的登录音乐。   他悄悄睁开一只眼睛,默默盯着乔可均全神贯注的侧脸。   《巴别塔之战》是一款角色扮演即时战略游戏,在游戏开始之前会有一段长长的剧情CG,玩家可以选择跳过。   乔可均没有跳过,反而耐心地看了起来。   这个游戏的大体剧情是在《旧约创世记》的基础上进行篡作,共分为三卷。 第一卷 :旷野的选民。   天地混沌被分开以后,正面的力量上升,形成九重天,负面的力量在下沉,形成暗渊。   光明温暖的九重天之上,主神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男人,又用男人的一根肋骨创造了女人,并将这一对男女安置在东方伊甸园中。   潮湿阴冷的暗渊之中,生出了一条名为阿匹卜的怪蛇。   伊甸园中的男女受到黑暗之蛇阿匹卜的诱惑,违背主神的命令吃了善恶树上的禁果,被驱逐至人间。   在旷野之上,这对男女开始繁衍后代,他们生了两个儿子。   长子顺从主神的一切命令,依赖并仰望神,而次子却选择了叛逆的道路。但与旧约中该隐杀死亚伯而遭天谴不同,在游戏中恰恰相反,长子遵照神谕杀死了次子。   为了弥补这个失去的儿子,主神让一个叫做赛特的孩子降生到人间,由忠诚的长子抚养长大。   长子与赛特是被主神选中的人,他们得神力之庇护,成为半神之体,享受漫长的寿命,拥有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力量。而其他的人类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他们必须通过终日劳作来洗涤生而为人的罪恶,这是主神对当年逃出伊甸园的人类后代的惩罚。 第二卷 :大清洗。   主神很快就发现,无边的痛苦与重压非但不能令人类变得更加虔诚,反而让他们投向了魔王的怀抱。眼看人类本性中的罪怨与日俱增,人间充满败坏与邪恶,主神计划用洪水消灭恶人,他让亚伯在二月十七日的这天劈开大渊的源泉,与此同时,他将降大雨到地上。   主神想要将罪恶的生灵从世界上消失,但他又舍不得把他的造物全部毁掉,而是希望新一代的人类能够悔过自新,对他言听计从,从而建立一个理想的国度。   考虑到这一点,主神又挑选了一名叫做诺亚的人,指使他用歌斐木造一只方舟,在洪水来临之前,带上家人和公母配对的动物藏匿在方舟之中。   等到洪水褪去之后,诺亚将为他孕育一个美丽新世界。 第三卷 :变乱之夕。   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唯一的意外出现在赛特身上。   他遇上了当年诱惑父母堕落人间的大蛇阿匹卜,将它击败重挫,受伤的阿匹卜趁乱混进了诺亚方舟之中……   洪水如期而至,伴随着激情四射的交响乐,将一切文明的痕迹摧毁成废墟。   洪水褪去的土地上,诺亚的子孙一面繁衍,一面向东迁徙,最终在吼狮之地定居下来。他们勤劳地垒起了更加繁荣的城市,然后在城市的中央建了一座塔,高塔通天,直指云霄。   人类忘却了洪水滔天的恐惧,抛弃了对主神的敬畏,以功利与野心支撑起这座通往天堂的建筑。   这件事情惊动了高高在上的主神,他再次为民众的不自量力与胆大妄为感到愤怒……   “亲爱的玩家,欢迎进入神之领域。”乔可均在先知的指导下点击服务区,输入ID,进入游戏界面。   这时系统弹出一条公告,是一则关于EG科技公司将于今年五月推出全息游戏《重返伊甸园》的消息,内测名额随机抽取,被抽中的网友将有机会亲身体验这款跨时代的超体感游戏巨作。   “醒了?”乔可均扣上电脑,摸了一把温白凡的头发,“现在感觉怎么样?”   “饿。”温白凡眨了眨眼睛,小声说,“肚子好饿,我睡了很久吗?”   乔可均嗯了一声,“准备吃晚饭了。”   “晚饭?”温白凡微微瞪大了眼睛,“我睡了一整个白天啊?”   乔可均偏过脸,略带探究意味地看向温白凡,温白凡无辜地回看他,两人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对视之中。   “干嘛这样看着我。”温白凡嘟囔着,突然一个激灵,双手拉高被子挡住嘴巴,含糊道,“不行,没刷牙不能接吻。”   乔可均:“……”   在这漫长的一天里,乔可均设想了很多他的小男孩苏醒过后的场景,却万万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对于一个刚刚恢复了记忆的人而言,温白凡的表现似乎有些过于平静了。   难道说,乔衡镜的记忆召唤失败了?   乔可均试探着问他:“你……有想起什么了吗?”   温白凡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   乔可均也不催促,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温白凡突然鼻子一酸,泪水蓄满了眼眶。   “没有。”他咬咬牙,说道。   -   每个人的记忆都如同一座庞伟复杂的宫殿,里面坐落着大大小小无数尘封的房间。   不止外人无法窥见分毫,就连我们自己本身,不到推开每扇门的那一刻,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赵明一直以为,七年前的那一天,乔衡镜已将温白凡的记忆进行了抹杀——毕竟在事后的检查中也充分地印证了一点。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事实上,经由乔衡镜处理记忆如同一个在地图上被隐去标注的房间,如同电脑里一个被加密隐藏的文件,如同被装进暗格里的宝物,在检索和扫荡之中能被安然地保存下来。   时间拨回昨夜凌晨。   “木马已清除,重启有效。”乔衡镜将手掌从温白凡的额上撤开,微微一笑,“接下来,他将会有起码十几个小时陷入昏睡。”   乔可均眉头一蹙,语气里有着掩盖不住的担忧:“为什么要这么久?”   鲜少看见儿子情绪外露的样子,乔衡镜不由得在心里感慨万分,他答道:“除了几年前我给他隐藏起来的部分,在白凡八岁那年,赵明曾对他施布了一次雾障。”   “只是雾障?”乔可均先是一愣,继而抬眸看向父亲,眉眼间透露出几分隐隐的惊讶,“不是抹杀?”   布下雾障并不等抹杀记忆,而是针对记忆里的一部分信息进行模糊化处理。   被布下雾障的人的遗忘是一个过程,他们一天比一天忘记得多,到最后,才彻底失去记忆。而在缺失了重要片段的情况下,大脑会自行让一切变得合理,在潜意识里对事件进行重新编排。   “拂去雾障,一切便能恢复本来的面目,只是距离那时候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他的大脑需要一点时间来将错位的记忆重新归位。”乔衡镜笑了笑,“这个过程相当复杂,就像一个涨满的充气球,越是久远的错位,就意味着球里的气体越是膨胀,猛地一松手,球就飞了。幸好你之前做了一次催眠,搅动了他的深层意识,否则骤然让他记忆回笼的话,没准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反弹。”   -   乔衡镜口中的“老怪物”是一团虚无、遥远而强大的力量。它没有肉身,传人却流布各地,身份或显或隐,能力也各有不同,而赵明正是他的传人之中最虔诚的一脉。   赵明兼具乔、白两族的一部分异能,但在禀赋程度上却有差别。比如他也能进行创伤自我修复,但痊愈速度只比普通人快一些,远逊于温家人,更不具备高度灵敏的五感。又比如他能够对他人记忆的处理能力只能达到简单搜索和模糊化的程度,不像乔家人一样能直接进行记忆转移、封闭和抹杀。   继承者们尽管能力各有高低,但都远远比不上他们的赋予者。   据说,黄金时代的“老怪物”甚至有能力创造集体记忆,然后记忆渐渐成了传说,传说渐渐成了历史。后来,“老怪物”变得衰老不堪,便由他最忠诚的信徒将尸身涂上香油和药料殓藏,等待千百年后灵魂重新降临。   但这千百年毕竟是一段太过漫长的时光,而人心亦是诡谲万变的存在。在这个过程中,不乏许多人怀有异能却生了异心,比起一个追逐永生的遥远的符号,他们也许更期待过好自己很短也很长的一生。   只有赵氏一脉始终铭记自己的使命,他们坚信,被那个人重临主宰的世界才是光明的。这份宛如信仰的忠诚,也许就是“那个人”在他们基因中留下的最无法磨灭的强大烙印。   -   当年的温钺和现在的温白凡一样,白天正常当差,到了必要时,他便化身扑克幽灵进行夜间狩猎。这一层身份他始终不曾对妻子敞开,只是这份善意的欺骗终究还是瞒不过朝夕共处的枕边人。   “事情当然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赵明优雅地脱下黑手套,嘴角扬起一抹无奈的笑意。   他将温太太从高楼推落,伪造出失足坠楼的假象。   “但这是后患最少的办法。”   这个女人将温钺拖入了庸常的尘世幸福之中,令他变得优柔寡断。   对于一件武器而言,过于泛滥的情感是需要剥离的。   这个女人而今发现了温钺的真实身份,她看起来完全不能接受这一切。既然如此,赵明决定在她对温钺的心智造成动摇之前,亲手将变故扼杀在摇篮之中。   佘风吴是一个让赵明屡屡失算的存在。   这人是一名在底层野蛮生长的混混,阴柔狠辣,诡计多端。但不知为何,就是这样一个难以捉摸的人,竟与立场对立的温钺意外生出几分投契来。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前提下,佘风吴也愿意不时为温钺提供些极有价值的线索。   赵明谋杀温太太的时候,他一直躲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   只可惜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根本来不及阻止。   他也是不曾料到,这位看来正义凛然、平日对他总是不假辞色的赵警官,背地里竟有如此心狠手辣的一面。   丧妻之痛令温钺蓦地看清了赵明的真面目,也坚定了脱离的决心。只是,与一个人彻底决裂并不难,但想摆脱盘根错节的庞大组织势力却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佘风吴想出了一招金蝉脱壳之计,他在温钺身上制造枪伤,令血迹流落一地,再将温钺的衣物投入海中,造成遭遇袭击堕海身亡的假象。与此同时,一条黑船正在码头上暗暗等候,温钺将直接乘船出海躲藏一段时间,等到风头已过,再从乔衡镜家中将儿子接走。   只可惜,温钺执意要带着温白凡一起离开。   借助一种特殊的搜索仪,即使像赵明这种程度较低的精神控制者也能捕捉特定个体的所处位置。这也是温钺当初选择把白凡寄住在乔家的缘故——那栋别墅设有专门针对搜索仪的屏蔽装置。   从温白凡被送离乔家的那一刻起,赵明便已默默锁定了这三人的行踪。   赵明为白凡设下一个仇恨的靶子,诱使他亲手向老佘开枪。   虽然只是一把□□,但对于年幼的孩童而言,二者在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区别。年仅八岁的时候,温白凡的双手就被迫染上了杀戮的罪孽。而在此后二十年他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这种命运的重复罢了。   -   七年前,唐笑风的死亡惊动了政府高层,虽然上面很快就有人将这件事压了下去,但已经有无数双眼睛盯上了案发所在的这家生物科技公司。   与此同时,针对伏氏集团慈善款项的调查也如火如荼地开展。   作为组织成员之一,沈司原不得不暂时关闭了以逃逸制裁的罪犯为人体实验对象的地下工作室。   经过将近八年的重新筹备,他们才终于盼来了项目的重启。奇妙的是,这即将到来的日期,恰好也是某个神秘的复生预言中最贴合天时地利的时机。   “赵明对老怪物有种冥顽不灵的认同和忠诚,这次他必定会穷尽一切手段,你们都要做好准备。”乔衡镜叹了口气,“前几天他还亲自到A国去邀请一位关键人物。”   “关键人物?”乔可均皱了一下眉头。   “直到八年前,他们的计划依然是通过制造大型感染病从而散播药物控制。只是这一次,他们似乎打算以精神控制的方式来达到目的。”言及此事,连素来冷静自持的乔衡镜也不由得露出了严峻的表情,“那个A国人据说十分精于此道。”   -   “后来呢?”温白凡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有些艰难地开口,“佘风吴被明……被赵明带走了以后,发生了什么?”   乔可均用下巴蹭了蹭他耳朵上方一撮浓密的小卷毛,说道:“他被带到了光明塔的最顶层,”   光明塔是朝城的电视塔,也是这座城市辨识度最高的地标性建筑物。每一个到朝城游玩的旅客,都必定要到光明塔的观景台一睹城市风光。   然而,光明塔的顶层却自始至终没有向外开放,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处存在,更不知道一个包藏着蓬勃危险野心的组织,就雄踞在这座象征着人类文明成就的高塔之上。   佘风吴被□□击中后被关押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乔衡镜认为佘风吴没有犯下真正意义上的罪行,不应该承受惩戒。   在如何审判犯人的问题上赵明无法僭越,但他坚持在释放佘风吴之前,必须由乔衡镜彻底清理佘风吴关于温家人以及组织的全部记忆,以绝后患。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乔衡镜第一次尝试将他人的记忆装进暗格里,悄悄隐藏起来,从而逃过赵明那犹如洪水冲刷每一寸土地的缜密记忆搜查。   佘风吴是一个让赵明屡屡失算的存在。乔可均想起自己父亲说的这句话。   他欲言又止地看向温白凡,担心自己接下来的话,会给温白凡带来过于美好的希望,以及希望破灭之后无尽的失落。   迟疑了片刻,他最终还是选择告诉温白凡:“如果佘爷的说法是准确的话,钺叔他……很可能还活着。” 第45章 九、光明   农历正月初七,女娲造人之日。   将近下午六点,光明塔的观景台上游人如织。地下停车场里,温白凡侧身立在墙边,高悬在墙角的凸面镜恰好倒映着一处私人通道的出口。   六点十分,四名黑西装男人从门口鱼贯而出,陆续上了四辆不同的轿车。   直到最后一道车影消失在拐角处,温白凡这才戴上口罩,压低鸭舌帽,快步走到私人通道的铁门前,掏出早已配好的钥匙将上锁的铁门打开。   门后出现了一台电梯,四下张望无人,温白凡掏出一张银色磁卡往感应器上轻巧一刷,电梯门应声而开。温白凡一闪身进了电梯,本来应是楼层按钮的地方空无一物,只有一块巴掌大的显示屏,点击屏幕激活后,出现一片顺序错乱的键盘。他冷静地回忆起乔衡镜提供的一串复杂的数字,仔细地逐个输入。   伴随着“滴滴”两声,电梯应声而动,急而稳地上升,温白凡感到一阵轻微的耳鸣。过了整整一分钟,电梯才停了下来,大门徐徐而开,温白凡走了出来,一条狭长的走廊映入眼帘。   走廊空无一人,而就在温白凡头顶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眨着红光的电子眼如常运作。   与其同时,温白凡将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推开了罗飞特制的专门针对这一款摄像头的信号干扰器开关。型号和位置都是乔衡镜提供的,而他能够给予温白凡的帮助,也就到这里了。   门窄路长,接下来的,就得靠他自己了。   -   这里是佘风吴曾经被关押的地方。   因为对麻醉剂的耐受性异于常人,他醒来的时间比赵明预计的要早得多。   从小在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佘风吴的应变能力非常快,乘着没有看守人员的空隙,他抽出藏在鞋底的铁丝,费了没多大功夫就撬开了身上的镣铐。   二十年前,这里并不像现在一样,成为一个由高新尖端科技设施构成的场所,但也没有疏于守备到让佘风吴能够进出自如的地步。   他在犹如迷宫的众多房间之间转悠了半天,最终却还是在走廊处被截获了。   这次的疏漏让赵明感到愤怒又无奈,也许乔衡镜说得对,不能继续让这个祸害留在这里了,天知道他会为了逃跑再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于是他挥挥手,松口答应让乔衡镜对佘风吴进行记忆清洗。   而赵明始终不知道的是,在佘风吴消失的短短几个小时里,有缩骨之能的他一直匍匐着在墙壁之间通风管道辗转。   从其中一个通风口往外探看情势时,佘风吴意外发现了那么一个房间,从管道的位置上推断大约就在长廊的尽头,房间徒有四壁,中间金属手术台,而温钺就双眼紧闭地仰躺其上。   -   温白凡站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戴着黑手套的手从身侧抬起,将一只小巧的类似U盘的设备小心□□门上的接口处。   而在楼下餐饮区的角落里,罗飞的双手放在笔记本的键盘上“咔咔咔”地翻飞,努力破解着这扇门的动态密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温白凡紧紧盯着一串串飞快变幻的数字划过门上的一块小显屏。   二十年过去了,温钺还会在里面吗?   不可能还在的吧。如果不在的话,那在这扇门后等待着他的,又将是什么呢?   “是谁?”沙哑的声音忽如惊雷从身后响起,温白凡的眼神刹那变得凌厉,瞳孔里闪过一丝炙热而又冰冷的情绪。   周遭的空气如同一根绷紧了的弦。   忽又听见另一人不紧不慢地道:“不必紧张,人是我带过来的。”   这熟悉的嗓音……温白凡仿佛中了定身咒一般立在原地。   声音嘶哑难听的男人还有些迟疑,但语气十分恭敬:“这……我们这里向来是不让外人进来的……况且这个房间,您不是一直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的么……”   “你是要教我怎么做事吗?”那人的语气彻底冷了下来。   男人被他的气势镇住了,遂不敢多说什么,“那我先离开了,赵先生。”   -   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温白凡才缓缓回过身来,眼神闪烁地看向身后的人。   “别的事情我都可以原谅你,但这次……”对方走近一步,抬手扣住温白凡的后脖颈,“你实在太不听话了。”   温白凡欲要辩解,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没想到却被那人低下头轻轻在唇上啄了一下。   “该罚。”男人语调轻薄地吐出两个字。   温白凡后脑勺一麻,周身聚起的肃杀之气倏尔散去,旖旎的气息犹如滑溜的蛇,贴着他的背脊向上游走。   他惊怒交加地瞪了男人一眼,“不解释一下吗,赵——先——生?”   “一点小把戏。”乔可均并拢双指点了点太阳穴,朝空气中轻轻一挥,暗示这制造即时幻觉也是他超能力的一种。“骗不过电子眼,但短时间内骗一下人的眼睛还是可以的。”   温白凡配合地露出了钦佩的表情,随即额头吃了一记暴栗。   乔可均沉下声:“这就是我迟迟不愿告诉你一切的原因,就是怕你轻举妄动。”   “我都有做好准备的……”温白凡很没有底气地解释道。   乔可均胸膛急促地起伏了一瞬,冷声道:“看来涉险之前和我商量,不,连通知我一声,并不在你的准备工作之内。”   温白凡讷讷不语。   乔可均又道:“这个地方是赵明最重要的据点,他花了几十年来部署,就算是我爸,也不敢保证自己对这里的每一处都了如指掌。万一你被发现了,会有什么后果,想过吗?”   最糟糕不过是死,温白凡在心里有点赌气地想道。   被蒙蔽愚弄着活了半辈子,在蓦然清醒的时刻,他满脑子都盘踞着愤怒、无奈、沮丧、悲伤种种情绪,最终拧成了一种鱼死网破的绝望。   这几天来,他都看似冷静地计划着一切,内心除了噬人的偏执与滔天的仇恨,仿佛再也没有别的人和事可以撼动他内心分毫。   然而就在此刻,看到乔可均冷硬却掩盖不住担忧的脸庞,温白凡内心坚固的高墙仿佛轰然崩塌了一角,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残酷。   他连忙笑了笑,说:“想过的,不跟你说是怕你担心,我受伤了也不要紧的,但是你就不一样了。”温白凡的意思是他体质特殊,就算遭遇了伤害也可以承受。   乔可均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温白凡茫然地应了一声。   乔可均淡淡地道:“学着依赖我吧。”   “事先声明啊,我什么都没听见!”蓝牙耳机里突然响起了罗飞啧啧的声音,“但是我就想提醒一下,门锁密码已经破解了,事不宜迟啊。”   事实证明,罗飞兄弟真的非常靠谱。   输入最后一个数字后,屏幕上泛起了一片柔和的蓝光,出现了“通行”的字样,锁舌处传来轻微的一声清响。   温白凡屏住呼吸,抬起了微微颤抖着的手,推开门。   屋内景象即将出现在眼前,乔可均忽而一动,猛然将站在他身旁的温白凡撞向一边。   温白凡迅速回过神来,脸色僵硬地看向乔可均被子弹擦过的手臂。   风衣和毛衣都破了一个口子,露出了一小块儿渗血的皮肤。   “不打紧,皮外伤。”乔可均低声道。   耳机里再次传来罗飞的声音:“木马程序触发了警备机关,赶紧撤吧,我监控到那些四个黑西装的车子已经往回开了,根据路况和车速,你们必须在八分钟之内离开现场,否则很有可能会正面碰上。”   温白凡看了一眼恢复紧闭的大门,又看到一眼乔可均的伤口,咬咬牙:“撤,都等了二十年了,不差这几天。”   -   温白凡将还没用完的纱布、药棉和双氧水收回药箱里,叮嘱乔可均:“记得准时换药,不要沾水。”   乔可均抬起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温白凡叹了口气:“好吧,我会记得准时给你换药的。”   “还有呢?”乔可均挑眉。   “洗澡之前也会帮你套上保鲜膜……好吧,”温白凡一副被打败了的样子,含含糊糊地道,“我,我帮你洗。”   “不准用手。”乔可均得寸进尺。   温白凡目瞪口呆,脸色涨红,怒道:“你的脑子里成天都在装些什么啊!”   乔可均轻飘飘吐出八个字:“□□幻想,无耻念头。”   被按在床上亲热的时候,温白凡感觉自己仿佛成了被野兽叼在嘴里的骨头。   他心里愤愤腹诽,平时装得一副高岭之花的样子,原来都是骗人的!   瞧他那饥渴的样子,俨然一条好多天没吃肉的狗!   “三天。”乔可均微凉的鼻尖蹭了蹭温白凡的锁骨。   温白凡轻哼一声:“那你过去三十多年都没吃过肉呢。”   “我可以……”乔可均将手探入温白凡宽松的睡衣里,演示了一番这个被消音的动作。   温白凡的呼吸一瞬间急促起来,差点没控制住发出淫靡的声音,却又不甘心地喘息着反驳:“那你现在不、不可以撸?”   “不可以。”乔可均轻笑一声,“因为我有对象了,我得好好疼他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   温白凡平复了一下呼吸,翻过身,疲惫地躺下。   侧过脸,他没忍住朝着乔可均的肩头咬了一口,富有弹性的光滑皮肤实在让人牙根发痒。“既然疼他,那你知道你对象心情不好吗?”   乔可均配合地问道:“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温白凡瘪了瘪嘴,口吻之中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孩子气:“因为他没找到他爸爸。”   “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受伤了,他也不必半途而废。”   乔可均自责的样子让温白凡一阵不安,他连忙道:“怎么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张,也不会害你受伤。”   “不,是我的错,为了弥补我的过错……”乔可均顿了顿,附在温白凡耳边,用一派令人脸热心跳的语气说道:“来,叫爸爸。”   “什么?”温白凡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等脑子反应过来,整个人都被乔可均的不要脸震惊了。   这是什么见鬼的情趣。   “我不!”   温热的气息陆续侵袭了他的耳垂和锁骨,在胸口徘徊,然后蜿蜒往下,愈发急促的喘息声泄露了彼此的沉迷与失控。   乔可均含糊地催促着:“快叫。”   “不……”   泪珠仿佛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快感,簌簌从温白凡的眼角滑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白凡终于缓了过来,疲惫地仰躺在床上,连指头都懒得动弹。脑子终于清醒过来,他回忆起自己刚才口不择言的瞬间,红晕悄然爬上了脸颊。   他被脱下了眼镜,视线模糊不已,一双水雾雾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迷离又惑人。   乔可均一手撑在枕边,整个人虚虚压在温白凡身上,细细端详了他片刻,笑道:“不戴眼镜的样子倒像换了个人似的。”   “唔……”   “王宗的那次是乔新第一次见到你,他说那天你就没有戴眼镜。”   “嗯,出任务戴隐形。”温白凡打了个哈欠,恹恹地应了句。   乔可均在他颤抖的睫毛上亲了亲,笑道:“嗯,那以后就只在我一个人面前脱掉吧。”   夜色沉艳,初春的空气里充盈着一股柔软的湿润之意。   乔可均直起身来,又弯下身去,轻轻为醺然睡去的人掖好被角。   第六话 成名的代价 第46章 一、公敌   镇海路23号大楼。   由于职业特殊,即使在公众最放松的日子里,这里的人也无法真正懈怠下来,因而春假结束以后,社会上广泛流布的节后综合症并没有在廿三号蔓延开来。一切如常运作,实在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大约就是春天的气息似乎骤然充盈了起来,爱美的年轻女孩悄悄将唇膏的颜色换成了清甜的柚红,中庭里喜温向阳的植株缓缓开放,人们在走廊上碰到了面,言谈与神色间都多了一分正月里尚未全然褪去的喜庆。   当然,在一派盎然的朝气之中也有例外——   早上十点不到,特别调查组的众人都在隔壁进行晨间会议,偌大的办公室里无比静谧,早春的阳光溜过百叶窗的缝隙,蹑手蹑脚地落在了一团微微隆起的阴影上,仿佛生怕吵醒了尚未结束冬 眠的特别调查组组长。   温白凡脸朝下埋在一只狗熊毛绒抱枕里,趴在办公桌上睡得欢天喜地,就差没打起呼噜与窗外树上的鸟儿二重奏。然则此人一年365日基本都是这般萎靡不振的样子,倒也与假日无咎。   “组长!”唐欢妍抱着一沓资料走了进来,见状叹了口气,伸手推了推温白凡的肩膀,“醒醒,鸡都叫了。”   “谁家的鸡这么勤快啊,赶紧宰了吧。”温白凡勉强睁开半只眼睛,瞄了瞄窗外灿烂的阳光,又把脸埋起来,闷声嘟囔,“这天不还没亮么?”   “昨晚干嘛去了,这么累哟?”罗飞伸长手从他抽屉里顺走一包手指饼,抽出一根叼在嘴里,不怀好意地咧嘴笑,“白哥,注意身体哦。”   “说什么呢你!”还没等温白凡说什么,唐欢妍没好气地用手肘捅了罗飞一下。   “说什么了我!让他别熬夜,注意身体!这都有错?”罗飞一脸仿佛真被冤枉大发了的样子,还装模作样地倒打一耙,“唐欢妍女士,倒是你,怎么回事?脑子里成天都想什么呢?”   “你!”唐欢妍气急。   “行了。”温白凡一脸无精打采,抬起头打断了两人,“你俩就是来我面前耍花枪的吗,没事干了是不是?”   两人消停了片刻,不多时,唐欢妍又凑了过来,悄声问道:“哎,白哥,过几天就是十五了,你和……打算怎么过元宵?”在工作场合,她还是很注意措辞,知道温白凡和乔可均的关系不能落人口实。   “凑合过呗。”温白凡倒也不甚在意,“就是下周一吧,那天不要上班哦?”   “下班以后也可以约会的嘛。”认识了这么多年,唐欢妍已经将温白凡当做兄长看待了,眼见他终于找到了伴侣,还是一个超级对她胃口的大帅哥,这教她怎么按捺得住不关心关心。“你俩这才谈了多久呀,这成天窝在家遛狗逗猫养孩子的,这不是结婚多年的老夫老妻才这样的么。年轻人,还是得搞搞小浪漫的嘛!”   “这位小同志,我可要教育你了,元宵可是象征团圆的传统节日,你们的脑子里怎么就光想着情情爱爱呢。”温白凡又想了想,觉得唐欢妍的那段话也不无道理,遂请教:“所以你们两位年轻人打算怎么过?”   “看电影。”唐欢妍提出了一个毫无新意的建议,“最近的那出《白良关》你肯定听说过吧,首映就在元宵节,我们已经买好票啦。”   “哦哦。”温白凡自然知道,毕竟最近铺天盖地都是这个电影的广告,宣传部的几个小姑娘更是成天吱吱喳喳讨论个没完,根本不可能忽略。“我想起来了,又是你喜欢的那个男明星主演的吧。怎么,你之前不是说已经对他没感觉了吗?”   “这次不一样呀,他演的可是箫导的作品!”唐欢妍捧着脸,神往地说,“我看完那个三分钟片花,觉得还能再粉他十年。”   温白凡摇头轻啧,同情地拍了拍罗飞的肩膀:“听到没?十年。你这坛老陈醋还得酿上十年。”   “切,他可比我期待多了!”唐欢妍抿嘴翻了个白眼,“这可是他女神主演的电影。”   “他女神?”温白凡眨了眨眼,佯装诧异对唐欢妍说道:“你啥时候去演电影了?没听说啊。”   唐欢妍愣了一下,耳尖一红,罗飞见状偷笑着朝温白凡比了个大拇指。   “才不是我呢,他的女神啊……”唐欢妍撇撇嘴,语气微酸地说出一个名字,“可是虞冰卿。”   “你们在聊虞美人啊!”张涛闻言立刻凑了过来,兴致勃勃加入话题,“都打算去看《白良关》是吧?”   “必须的。”罗飞眉飞色舞。   “我也好期待。”张涛志同道合地拍了拍他肩膀,“虞美人这些年在国际影坛混得风生水起,都不知道多少年没在国产电影里露脸了。”   “兄弟,有眼光!”罗飞竖起拇指,毅然无视了自家女朋友滋滋往外冒的酸气,“她和箫导的最后一次合作就是演的林小鸢吧,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我记得我当时还在小学六年级……你记不记得,林小鸢在海边的回眸一笑?”   “忘不了,那可是我……”张涛心领神会地眯起眼睛,长叹一声:“美的启蒙啊。”   温白凡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   在他十几岁的时候,特殊的经历让他活得异常封闭,而少年时的志趣犹如爱情一样不可复原,错过了便注定无缘,因此在这种话题上,温白凡和他们没有太多的共鸣。   “没想到啊,你们都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温白凡笑叹。   汪禹前脚踏进办公室,碰巧听见了这么一句,也不知道哪个地方戳中了他的神经,只听见他脱口而出:“谁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了!”   “谁?”张涛懵住了。   “难道你不喜欢?”罗飞诧异道。   “当然不喜欢!”汪禹微恼反驳,嘴里列出一大段理由来佐证自己的观点,“脾气太坏,趾高气扬,讲话刻薄,成天一副想要教训人的样子,谁会喜欢这种女人啊!”   张涛弱弱地说:“虽然虞美人看着是有些高冷,但也不至于像你说的……”   罗飞锉了锉后牙床,干脆地挽起袖子,想上前教训一下出口不逊的汪禹:“你小子想死吧,这样诋毁我的女神!”   “别别,冷静。”温白凡勾了勾嘴角,伸手挡在了气冲冲的罗飞与一脸不明所以的汪禹之间,意有所指地说道:“他呀,只是有感而发。”   “瞎说什么,什么有感而发,你又没睡醒吧。”汪禹气闷地扔下一沓文件,一手抄上车钥匙,转身撂下一句,“我出外勤。”   温白凡饶有趣味地欣赏着汪禹落荒而逃的背影,眼里略过一丝坏笑。   “真是三年一条沟。”罗飞轻哼,“我和这小子有代沟。”   温白凡提醒道:“小汪和妍妍同岁。”   罗飞一下子被噎住了,张涛贴心地打圆场:“说起年龄,我那天还特地去查了查虞美人的生平资料,她今年居然已经52了!沃德天呐,完全看不出来,她看起来完全就是三十出头的轻熟女啊!”   “这我当然知道。”罗飞津津乐道,“演林小鸢的时候她都33岁了,但眼波之中流转的那股灵气啊……哎哎,我看过一个帖子评价虞冰卿的演技,同一个场景,同一套妆容,她能传达五种以上的情绪变化。你说,现在那些满脸玻尿酸只靠眼线充气场的小花旦怎么比?”   “可是小花旦更有票房号召力啊,小年轻们不都在讲什么粉丝经济么。现在这个市场啊,也就是箫韶这样的大导演才有魄力拍这种不讨巧的电影了。”张涛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说,“虞美人的年龄到底摆在这儿,现在也只能演演男主角的妈了。”   “男主角的妈又怎样。”罗飞辩解道,“这片子爱情戏不是重头,唯一的女主角就是男主角的妈。”   电影《白良关》改编自唐传奇,讲述了著名将领尉迟恭与妻儿因战乱分离,二十年后与儿子尉迟宝林在疆场交锋,父子两人相见不识,经历波折意外相认,并以唐军攻下军事阵地白良关为结尾。在原本的剧情里,尉迟恭的发妻被白良关守将强占为妻长达二十年。与丈夫重逢后,她自觉身已失贞,遂自缢明志,是一个性情激烈的悲情女性角色。   而虞冰卿这次扮演的,正是尉迟恭的妻子、尉迟宝林的母亲梅氏。   “你也不想想,谁会让虞冰卿演配角,那绝对、必然、毫无疑问是量身定做的重要角色啊。”罗飞振振有词,“片酬先不说,就说她在A国这么多年,想请她回来拍戏的人有多少,当中有一个成功的吗?没有。这次我看啊,要不是看在箫导的面子上,莫氏娱乐也请不动她。”   张涛点点头,一派讳莫如深的语气,“那是,不管怎么说,箫导和虞美人的关系可不一般……”话音未落,他忽觉背后一凉,下意识竟将未出口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回过头,只见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张涛莫名感到一阵心虚,他把这个归结为自己在工作时间里闲聊八卦被发现的缘故,结结巴巴打了声招呼,随即老实地回到自己座位上,一头扎进了工作里。   温白凡顺着视线往外看,笑道:“来干嘛?”   “献殷勤。”乔可均大大方方走到温白凡的位置边上,单手在桌上放下两盒可可奶,“顺便替胡总通知你今晚下班以后过去吃饭。”   胡总就是温琴的丈夫胡建军,因他从前是个生意人,因而温白凡常戏称自家姑父为“胡总”。乔可均近墨者黑,便也随了他的叫法。   温白凡低笑道:“你俩倒是投缘,这事儿还得你来通知我了。”   乔可均挑眉:“你有意见?”   “不敢。”媳妇儿主动跟自己家人处好关系,这简直就是每个男人的梦想啊,谁会有意见呢,温白凡喜滋滋地想。   乔可均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   周五的夜晚,大约是一周里最让人放松的时刻了。   晚饭后,胡建军和乔可均在客厅品新茶,温白凡溜达到厨房,拉着姑姑问道:“温琴女士,请教一下,你和胡总元宵那天有什么安排?”   姑姑瞥了他一眼,答道:“看电影啊。”   “哦。你们也去看《白良关》啊?”   “也?”温琴抬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看了侄子一眼,手下的动作倒没停顿,利索地破开一片柚皮。   还没等温白凡咂摸清楚她那个眼神里传达的意思,温琴便转过视线,随口答道:“是啊,还有谁也去看?”   “罗氏伉俪呗。”温白凡笑了笑,“你是不知道,罗飞那小子可喜欢《白良关》里的那个女演员了,开口闭口都是女神,把妍妍气得不行。”   “别提了,你姑父也是这德行。”温琴叹了口气,朝着客厅方向努努嘴,“我就说嘛,平时让他带我去看场电影都不情不愿的,这次怎么那么积极。”   她对半切开一只鲜橙,酸香的果味儿霎时弥漫开来。   温白凡闷声笑了笑:“看来那位大姐姐是女性公敌啊。”   “也不算吧。虞冰卿长得是真漂亮,是那种……”温素琴沉吟半晌,似乎是在纠结如何去描述那样一种复杂的感受:“连女人都会由衷欣赏的美。”   “她活得也是真漂亮,总之就是蛮传奇的一个女人。”   温琴与虞冰卿在年纪上相差无几,因而,比起罗飞、张涛那种后青春期的迷恋与仰慕,她还多出几分同年代人特有的奇妙感慨。   35年前,年仅17岁的虞冰卿在文艺片《棠棣之华》中崭露头角。这部电影不仅让她成为了当时国产电影史上最年轻的影后,同时,也让籍籍无名的青年导演箫韶声名鹊起。诚然,时隔多年,除了一小撮资深影迷外,普罗大众对该片的记忆也只剩下一个名字了,但对于影视行当的研究者、爱好者而言,《棠棣之华》都是无法绕过的一部电影。   而这也是虞冰卿与箫导无间合作的开端,从此往后的17年,她都是箫氏电影当仁不让的女一号。   出道的第一部 作品就得了旁人一生或许都难以企及的奖项,有了如此之高的起点,她本应以此为台阶,步步走向自己的名利巅峰。然而就在那时,虞冰卿却做出了一个即使在今天看来都十分特立独行的选择——息影两年,高考。   当她再次出现众人的视线里,已是作为新生代表在朝城大学外文系开学典礼上发言。   与现在明星到国外报个演技进修班都得发几十篇通稿冲热搜榜不同,在那闭门读书的两年里,虞冰卿压根算得上销声匿迹。而在那个娱乐媒体不算发达的年代,没有新作品,就意味要承担被观众彻底遗忘的风险。自虞冰卿成名三十多年来,大约那是唯一一次如此彻底地退出了公众的视线。   “当然也有传言说,她那时其实是怀孕生子去了。”温琴说。 第47章 二、亲缘   “在她息影的第二年,小报记者拍到过一个男人拎着行李、牵着人上车的模糊背影。”姑姑聊起明星八卦也有些来劲,端起果盘往外走,一面絮絮道,“照片上的虞冰卿小腹凸出,看着是有点孕相了,不过她从来没有承认过有男朋友这件事……别的我也记不清了,就记得那男的挺帅的。”   “背影也能看得出帅来?”温白凡哭笑不得。   “个子很高。”姑姑想了想,补充道,“脑袋的形状也好看。和女方气场也很登对,那绝对丑不到哪里去。”   “您记性真好。”温白凡跟她往外走,应声感叹,“连人家的后脑勺都历历在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印象挺深的吧。”姑姑将水果搁在红木茶几上,往老伴儿身边一坐,“说起来,虞美人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结婚生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等当年的那个人。”   “瞎说,没头没脑的事儿。”姑父将一杯温度正合适的清茶放到她面前,没好气地哼道。   “才不是瞎说。”温琴很不服气,反驳道,“一直都有这个传闻的好不好!况且还有不少人猜测,那个大导演就是虞冰卿的绯闻对象。”   乔可均耳尖微微一动,一手端起小茶盏,抿了一口,“胡总这茶不错。”   “我就知道你小子懂行。”姑父笑逐颜开,连忙又从一旁双手取过一个雕纹精细的木盒,仔细地掀开盖子,“来,咱们再换一种尝尝。”   “天气干燥,阿均多吃点水果。”姑姑往果盘里拿起一片橙子,递给对面的乔可均。   温白凡毫不客气地往空中一伸手,截了胡:“哎,这块先给我……嗷!”正摆弄新茶的姑父二话不说就举起长茶夹,用末端敲了敲温白凡的手背:“你这谁惯的毛病?橙子也要抢,家里还缺你一口水果不成?”   “你懂什么呀!他这人嗜甜,最不能吃酸的了,我先尝一口嘛。”温白凡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控诉道:“市民胡先生,请问您这又是谁惯的毛病?怎么一言不合就乱打人呢!这袭警的情节可是很严重的。市民温女士,你就说吧,这事儿您管不管?”   “你可拉倒吧。”姑姑懒得跟他瞎贫,只管对乔可均说:“阿均,你不爱吃这个,怎么不跟阿姨说呢?”   “不是。”乔可均微瞪了唯恐天下不乱的温白凡一眼,拈起一片橙子,面不改色地咬了一口,“好吃的。”   “行吧。”姑姑叹了口气,“你啊,就该把这儿当自己家,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都得跟阿姨讲,知道不?坦白从宽,抗拒就给我到厨房去洗碗。”   乔可均咽下酸中带甜的果肉,轻轻“嗯”了一声。   他向来话不多,但在面对温琴的时候,话会变得格外少。   乔可均一直在该以什么样的态度与这个年龄段的女性进行交流的问题上缺乏经验,在自己三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女性长辈以这种看似责怪但实际上充满溺爱的口吻和他对话。   温琴却格外喜欢锯这闷葫芦,便又笑吟吟地问:“那你说说,你爱吃什么菜?”   乔可均窘迫地愣了片刻,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您做的菜我都爱吃。”   “哎哟喂。”还没等温琴说些什么,一旁的温白凡先嚷嚷开了,“能被乔主任亲口夸赞,不得了,真是不得了。我宣布从这一刻起,市民温女士要成为整个廿三号妹子们的公敌了。”   姑父眼皮一抬,嗤笑道:“从前你不老吹自己是第一受欢迎的吗?怎么,碰上阿均就认怂了?”   “可不是嘛。那些小姑娘们现在每天就知道乔主任前乔主任后的,那些个水灵灵的大眼睛滴溜溜往乔可均身上打转。”温白凡面带忧愁地咬下一口橙子,顿时被酸得一激灵,“不能往下说了,再说我可要酸死了。”   “咱们温家怎么出个你这么一个小肚鸡肠的臭小子。”温琴恨铁不成钢地拧了他胳膊一下,又略略扫了乔可均一眼,“也就阿均脾气好,不跟你计较。”   原本这个话题,傻笑两声也就过了,不料温白凡突然开口说道:“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要是我不意思意思酸一下,他才真要不高兴呢。”   乔可均扫了温白凡一眼,后者仿佛全无察觉地开心吃着柚子。   温白凡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很有琢磨的余地,既可以想成“少了对手,胜利也没有意义”,也可以作为更暧昧的理解去解读。但许是他的态度过于自然,不仅姑父没有多想,而温琴也不过是愣了几秒,便迅速恢复了正常。   只有乔可均在心里猛地打了个突。   他知道,温白凡也就面上看着迷糊,其实心里比谁都能藏住事儿。   刚才的一番话看似口误,仔细一想,可就有点意味深长了,他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向家人展示着自己与乔可均的特殊关系。   乔可均从小与亲人缘浅,出柜这种事,要放在任何一个普通的正常家庭,都有可能是毁天灭地的大事。而他向家里坦白的过程却直接又顺当,没有激起一丝风浪。   当时乔衡镜听完他的想法以后,也只沉默了几秒,说了一句,你决定了就行,我没什么好说的。   他的每一次叛逆与对抗,都会换来父亲开明得近乎冷淡的谅解。   乔可均早已学会看淡亲缘,但温白凡和他不一样。   尽管温白凡少失怙恃,在赵明一手营造的黑暗与荆棘中步步走来,但幸而在他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以后,依然还拥有彼此珍惜的亲人,还能享受充满人间烟火气的俗世之乐。   即使他们只是一无所知的普通人,无法分担乃至参与温白凡的真实人生,却能在他对抗世界的时候,为他提供一些心灵的砝码。   比起提供财富与庇护,这似乎才是家人的真正意义所在。   乔可均没有这种意义上的家人。   -   高楼林立,夜空之下的万家灯火,如同汪洋之上无数漂浮的岛屿。   高大的男人沉默地站在阳台栏杆边上,通明的街灯向上浮涌,令他的背影从一片光亮之中沉了下去。   一只身材肥硕的猫咪意外灵活地攀上了他宽厚的肩膀,嗲兮兮地将自己挂了上去。   温白凡端详了片刻,拉开阳台的门,走上前去,将猫从男人背上撕了下来,自己趴了上去。   这位置,他可比猫合适多了。   “不冷啊?”乔可均没有转身,他偏过头,下巴蹭了蹭那颗搭在自己肩上的大脑袋,“平时不都得关窗躲起来的吗?”   温白凡一双狼爪子绕过他的侧腰,不安分地抚上了那人紧实火热的胸膛,色眯眯地道:“没事,陪你站会儿。”   就在两人说话的同时,被挤到地上的小胖猫还在不屈不挠地在乔可均脚边打转。   “啧,温嘉苗一见了你都变种了,比你家的萨摩还狗腿。”温白凡笑骂了一句。   温嘉苗是温白凡新近给他家猫起的名字。   “训斥孩子就得喊全名才够气势,叫喵喵它没准还以为我跟它闹着玩儿呢。”谈起改名的初衷,这位威严的老父亲如是说。“温嘉苗,温家喵,不仅表明了它的家族身份,并且寄予了阿爸我对他变得好苗条的期望。”   一周前,因扛不住春天的魔法,温嘉苗小朋友被它慈祥的老父亲拎去宠物医院阉了,大约自觉从此没有吸引异性的必要了,它开始自暴自弃地放任身材发福。自此之后,温白凡逮着空了便絮絮叨叨地和猫谈心,你不要随便放弃自己,不能因为自己残缺了就对恋爱失去信心,这不是还能吸引同性么,云云。   回到当下,温嘉苗小朋友很没眼力劲儿地扑腾个没完,温白凡长腿一伸,脚尖一挑,勾起猫肚子,将它整只放逐回了屋里:“不准淘气了,宝贝儿你刚吃饱,当心胃下垂。”   作弄完猫,正要回过头继续作弄人,却被乔可均从身后一把捏住他的睡衣兜帽,揪到墙边上。   乔可均整个人压了上去,“我吃饱挺久了。”   温白凡不解,眨了眨眼睛:“所以?”   “我想淘气一下。”乔可均嘴角一勾,凑近了他的脸颊,下唇似有若无地擦过他微凉的耳尖,“我不怕胃下垂。”   温白凡内心挣扎了一下,苦恼地小声说:“不行,明天还得去电视台拍宣传片,万一留了印子……”   乔可均笑了笑:“我拍而已,你又不用上镜,不怕被看见。”   “不成,我这个人特讲究公平。”温白凡一脸正色地胡诌,“我会忍不住以牙还牙。”   乔可均压低了声量,语气暧昧地道:“那你咬别的地方……   “哥们儿,你可要点脸吧!”温白凡差点炸毛,逞强回了一句,脸上却燎原般烧了开来。   他最受不了乔可均顶着一张冷淡禁欲的脸说出这样的话。   在温白凡的恋爱想象里,这人就应该像老干部一样被他调戏得无所适从才对嘛。   谁料事与愿违,每回先下手招惹的是他,被那人三两下就撩到魂飞魄散的,也是他。   “就这点儿出息,还浪呢。”乔可均轻笑一声,倒也没再继续逗他,慢慢直起身来,“进屋吧,穿这么少,一会儿该着凉了。”   炙热的气息骤然消失,空气里的冷意比之前犹甚几分,温白凡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耳朵,朝着乔可均的背影作了个鬼脸。   乔可均又补充了一句:“进屋继续。”   “嘿,这事儿还带暂停的啊?”温白凡被气笑了,迈开步子跟了上去,“拉倒吧,不继续了。你就存着点姿色明儿一早跟广大市民卖弄去吧。”   年前,市宣传委要求警队派代表到电视台协助拍摄一档警视节目,当时郑局长二话不说就点了乔可均的名让他去。   温白凡关上阳台的门,嘴里还在不住念叨:“你说你这人吧,长得也还勉强算正直,可怎么就这么能勾人呢,那些鲜嫩可爱的小桃花们就不说了,怎么连郑阎王那万年黑脸见了你都铁树开花?”   说实话,温白凡脸嫩,一双圆眼显得无辜又有亲和力,无形中就能拉近与人的距离感,比起情绪内敛的乔可均,由他出镜其实更容易博得观众的好感。但没办法,他作为重大案件的刑侦人员,不仅不能在镜头面前露脸,连平时上个网都得保持低调,不能轻易泄露身份。   我长得这么帅,怎么就被事业给耽误了呢。温白凡忿忿不平。   他信步走进厨房,跟耗子似的扒拉了好一会儿橱柜,絮絮道:“奇怪,我上回买的番茄牛肉面怎么找不着了?就剩一盒香菇鸡……该不会你背着我吃掉了吧?乔可均你摊上事了我跟你讲,我今晚还非吃番茄牛肉不可否则我跟你没完……哦,找到了。”   温白凡掀开冰箱的门,伸长脖子往里瞅了半天,嘀咕了一句:“……牛奶呢?”   这间屋子这些年一直用来出租,冰箱的款式已经有些旧了,容量不算大,冷冻层三两下爱就被塞得满满当当的。   对此最乐见其成的莫过于乔小新同学。   从他出生到现在,无论是从前在南城的大别墅,还是后来转学到了朝城以后住的高档公寓,偌大的冰箱永远都是空荡荡的。果汁、牛奶和鸡蛋是为数不多会出现在里头的食物,而更多的时候,空荡荡的塑料隔板上,只会躺着乔可均不慎遗落的钥匙串。   自从搬来这个地方之后,他才知道,放学回家一进门就开冰箱原来是如此令人愉悦的一件事。   当然,比起自家,他更喜欢温叔叔家里的冰箱,当中零食的品种之多,数量之大,简直能突破每一位儿童想象的极限——即使是智商超过140的天才儿童。   见不得温白凡像小偷一样不考虑复原难度地翻东西,乔可均忍不住上前,一手揪过兜帽,将这个小废物赶到边上去。   他弯下腰,重新打开了冰箱,照明灯亮了起来,落在他的脸上。   温白凡抱臂倚在料理台边上,视线在那人高大的背影上打转,心里胡乱想道,冰箱真有意思,一开门,灯就亮了,黑暗里沉默又冰冷的样子从不让人看见。   “喂,乔可均。”   “嗯?”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家人很重要。”   “……嗯。”   “但你是最重要的。”温白凡笑了笑:“所以,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乔可均的手一顿,片刻过后,他关上冰箱的门,转过身去。   “别吃了。”   “凭什么?”   乔可均抬手脱下他的眼镜,凉凉的指腹摩挲着他的眼角,“怕你胃下垂……”   这天晚上的互撩大赛,温白凡在终点出其不意的超车让他获得了最终胜利,为此,他赢得了满身的“勋章”。 第48章 三、拍摄   翌日,周六一大早,天还没亮透,床头的手机便轰然响起了《命运》的前奏。   “登登登登!登登登登——”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床头柜边上颤巍巍地冒了上来,胡乱划了一下屏幕。   五分钟后。   “登登登登!登登登登——”   再次划掉。   又过了五分钟。   “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   “谁它喵录的铃声,来回就循环这两句!”温白凡忍着一身酸痛,就义般从空无一人的床上爬起,悲壮地关掉了手机闹钟,“命运啊……真叫人身不由己。”   他一头扎进浴室里洗涮完毕,从乔可均的衣柜里翻出一件自己最近使用得越来越频繁的高领毛衣穿上。   在温白凡对着镜子捯饬发型的时候,乔可均正好晨跑归来,手里还提着三份热腾腾的早餐。   “今天我陪你去电视台。”温白凡叼起一根油条,说道。朝城电视台就坐落在光明塔的高层,对于他而言,这是一个难得随意进出踩点却又不引人注目的机会。   乔可均即将参与拍摄的这档警讯节目名叫《朝城630》,第一季预计制作九集,每集三十分钟,这档节目将于每周的周六下午6:30在朝城卫视播出。   执行导演名叫郑伟胜,他说话带点地方口音,四十岁出头,声音洪亮,国字脸,说话做事雷厉风行,给人感觉是个爽直的汉子。也是从他口中,乔可均才得知自己被选中一事并非郑严决定,而是另有缘由。   据说在一次新闻现场的采访中,镜头无意之中拍到了乔可均工作的样子,有某位领导看到后,认为他的形象气质会很有公众话题度,因而让下边的人查到乔可均的身份,让他务必参与录制。   “考虑到乔主任的本职工作繁忙,您只需要在其中特定的几集作为特邀嘉宾露面。所有拍摄工作都会在这个周末集中完成,再由后期剪辑成分集。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言毕,郑导演便让一名男助理将乔可均带到化妆间去。   “乔主任,我是您今天的临时助理刘路,您可以叫我小路。”刘路的身材瘦小,声音尖细,尽管陪着笑,眼里却流露着几分打量人的世故,“台本先前已交到了您手上,我们的拍摄在八点一刻开始,您将有半小时左右的准备时间……”   温白凡乘坐电梯到达28楼摄影棚时已是上午十一点。   早上的事情进行得很不顺利。他安插的“钉子”都被拔了个精光,唯一的收获,就是确定了通往顶层的通道被全部封锁。只恨他一时冲动,打草惊了蛇。   拍摄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尽管隔了一道玻璃门,但在场的工作人员都敬业地不发出哪怕一丝声响。   温白凡停下脚步,见电梯口附近的走廊处有两列靠墙的空椅子,便找了一个视野能看到摄影棚的位置坐下。   等看清了镁光灯下的人影,温白凡脸上的沉倦顿时被一瞬间的失神取代了。   该死,这个男人,众目睽睽之中竟然都不知道收敛一下自己的魅力。   温白凡正暗自牙酸,一男一女在他不远处的位置相携落座,窃窃私语传到了温白凡的耳朵里。   “乔先生长得好帅,底子还特别好,我都不用怎么帮他化妆,就修了一下眉,刷了层薄粉提亮肤色,遮瑕都不用弄,上镜就是这个效果了。”说话的那个小姑娘五官挺标致的,身材有点微胖,她剪了一个时下流行的lob头,还把其中几撮挑染成亮紫色,看起来青春又时髦。   男孩细声细气地说:“还是咱们郑导有眼光啊,找了这么个养眼的大帅哥来拍宣传片,简直就是福利啊。”   温白凡暗忖,罢了罢了,你们也只能看看他的脸了。   “路路你看他脖子!”那姑娘轻声惊呼,“天啊,他明明把衬衣最上面一颗扣子都扣上了,为什么还是莫名觉得好性感。”   好吧,还有脖子——但是脖子以下的部分,只有我才有查看的用户权限!   “好想看他的胸肌哦……”男孩捂着嘴笑了起来。   “诶诶,我想看锁骨!”女孩说。   妄想!妄想!   另一边,乔可均正准备在镜头前进行一项简单的试验掩饰,只见他取过一双白手套,将五指缓缓套入其中——   只听见旁边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这手,绝了!”   不知是被勾起了什么回忆,他莫名觉得浑身燥热了起来,温白凡有些不自在地轻扯了一下衣领。   就在气氛旖旎得险些刹不住的时候,只听见一声闷响,一个身影跌坐在他斜对面的位置上。因那人的举止过于粗鲁,金属椅脚摩擦地面发出了刺耳的噪声。   温白凡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来人一眼,见是一个目测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身着一件灰色的夹克衫,衣领和袖口处都有颇明显的磨损,肩线的位置有些下移,面色有种终日不见阳光的颓靡苍白,脸颊微微往下凹陷,想来人到中年不胖反瘦倒不是勤于锻炼的缘故。   那人的鼻梁十分挺拔,可惜上面架着一副木讷的深度近视眼镜,整个人便散发着一股郁郁不得志的迂气。   温白凡皱了皱鼻子,他的嗅觉原本就比常人灵敏,何况这人身上的酒气浓烈得根本没有想要隐藏的意思。   那个声音尖细的男孩翻了一下白眼,露出轻蔑的神色,用不大不小正好让人听见的音量说道,“真搞不懂郑导为什么非要跟这种酒鬼合作,那张脸光看着我都觉得晦气。”   化妆师用手肘碰了他一下,提醒道:“刘路,少说两句。”   倒不是这姑娘跟刘路私下关系真有多好,担心他得罪人。说实话,刘路这人出身不怎么样,偏生为人势利又嘴碎,在剧组里当着没什么前途的杂务,她打心底里是不太看得上的。   只是,有一次,她意外听见刘路称呼郑伟胜“表舅”,尽管后者命他在人前要叫郑导,但两人之间的亲戚关系可以说是昭然若揭了。   况且在这个场合,她都掺和在里头了,要是不开口描补两句,倒也不合适。   倒是那个中年人,低头捧着一台手机在专心地输入着什么,对刘路的出言不逊置若罔闻。   挑衅被彻底无视,刘路不由得更加气恼。   家里有这么一位当大导演的亲戚,刘路打小就觉得自己的见识比旁人要高一等。他读书成绩很糟糕,中专毕业以后就不愿意继续念了,一门心思打算来朝城投奔郑伟胜。不料到了朝城以后,金光闪闪的明星没见着几个,幻想中纸醉金迷的生活也没过上,就被郑伟胜发配到郊区一个破落的工作室去,给这个姓郁的编剧打杂。   当助理别的本领都还其次,最重要的是情商高,会看人,会来事儿。偏生刘路是个眼皮子浅的,也没真正和各色各样的人打过交道,刚开始还以为这位郁编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便一心想着怎么去巴结奉承。   没想到,这个老头子脾气十分暴躁,自己不过是在他写作的时候多说了几句话,竟然就被二话不说轰了出去。碰了一鼻子灰,刘路既惊且恼,又担心自己搞砸了第一份工作,会招致郑伟胜的不满——来到朝城以后,见识过郑伟胜在工作场合说一不二的威严,他对这个表舅的敬畏更胜从前。   没想到郑伟胜听完他精心粉饰过一番说辞后,也就摆摆手,反倒安慰了他一句:“郁老师脾气不太好,委屈你了。”就这一句,顿时把刘路心底最后一丝忐忑抹平了,担忧已去,他对郁编剧的怨气便腾腾升起。   尤其到了后来,他从别的场记口中得知,那个姓郁的老头儿根本不是圈内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不过是一个不得志的编剧罢了,都五十多岁了还待在一个没名气的工作室里。刘路还特地去上网查了一下,除了给郑伟胜写一些节目脚本,这个叫做郁羡鱼的老男人压根儿就没有写出过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   不过是一条丧家犬罢了,竟也敢对着他乱吠。   “没想到有的人专业水平不咋地,装聋哑人倒是挺擅长。”刘路的语气里带着心知肚明的兴奋与鄙夷,“也就是郑导见有的人可怜,想给个混饭吃的机会,自己平白被蹭了名气不说,没想到有的人还不知道感恩。”   温白凡是这个角落里唯一的局外人。他侧着身子,塞上耳机,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平板电脑,看似在专心致志地忙活自己的事,其实一直八卦地听着这些人的对话。   眼见刘路越说越离谱,化妆师妹子连忙打圆场:“郁老师您别跟他计较,刘路这人不会说话,其实大家私底下都说您是郑导的御用编剧呢,都知道您俩关系特好。”   “什么御用编剧?”那个姓郁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怒气,冷冷刮了那姑娘一眼,“他是皇帝还是我是太监?”   言毕,视线又回到了屏幕上,没有再多看两人一眼。   “不不,您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化妆师妹子语气十分委屈。早就听说这老头是出了名的孤僻又刻薄,自己今天实在不应该多嘴。   她余光瞥见旁边的刘路,都怪这个小娘炮,若不是他先撩者贱……妹子早就摸清刘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便故意对他说:“哎,刘路,快给郁老师道个歉。”   又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附在他耳边劝道,“连郑导都对他一再迁就,你今天这样跟他说话,以后还想不想在圈子里混了啊?”   果然,刘路一蹦三尺高:“我又没说错,干嘛道歉?”   他其实也有些底气不足,然而出于直觉,他相信像郁羡鱼这种把自尊心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倔老头,不太可能会为了今天他说的这些话在郑伟胜面前告状。   “都说这人啊,水平越高的涵养越足,他也就只能朝我这种底层打杂的撒气了,你看箫韶老师,那是什么地位的人,和我说话都客客气气的。这做人的实力差距啊,也就有的人喜欢装瞎看不见了。”   圈子里懂点内情的人都知道,郑伟胜是箫韶在大学里的师弟,入行之初得到过萧的不少提携,这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刘路就是算准了,万一他的这番话传到了郑伟胜耳朵里,对方也绝不会动怒。   郁羡鱼听到这句话,突然抬眸,阴沉的目光落在了刘路的脸上,“箫韶他算什么东西?”   “什么算什么?人家箫导可是出了名的商业片之王!只要是他拍的片子,动辄都是上亿的。”刘路对他的反应嗤之以鼻。箫韶是什么地位,就算是嫉妒也轮不到郁羡鱼这样的人来嫉妒。   他讽刺道:“你行你上啊。”   郁羡鱼垂下眼眸,冷冷吐出三个字。   刘路听见他说“没兴趣”,撇撇嘴,顿觉自己占了上风。恰好这时,那边的拍摄也要告一段落了,他也见好就收,和化妆师妹子一同前去工作。   角落里,一直津津有味在听戏的温白凡老师差点没忍住笑了出声。   原来这话还能这样接啊。   ——你行你上。   ——没性趣。   温白凡暗道,这大叔还怪有意思的。再一抬头,那人站起身来,将手机顺手揣进了夹克衫的口袋里,他的右脚似乎有什么问题,走路有些一瘸一拐。   只见他走到了电梯前,似乎是迟疑了一下,然后往附近的安全出口走去。   温白凡也没多余心思去留意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那一头,导演宣布上午的拍摄结束,整个摄影棚像被突然撤销了静音键,腾地热闹了起来。   他正准备将平板电脑和耳机放进背包里,余光不经意扫过斜对面,意外瞥见一个黑色的四方盒子落在了公共椅子上。   是刚才那位大叔落下的。   温白凡拿起来一看,发现这是一枚用来识别玩家身份的游戏虹片,盒子本身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背面烫印着EG游戏公司的银白色金属标志。温白凡脑海里闪回了刚才的片段,那位大叔的手机背面似乎也有同样的标志。   他想起前段时间在论坛上看到过这样一条消息,说EG这个时下最热门的游戏公司已在小范围内推出了一款尚在测试阶段的跨时代游戏机,能让玩家拥有身临其境、如梦似幻的游戏体验,那些小道消息传得神乎其技,只是不知当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温白凡将盒子翻了过去,只见盒子的正面刻着一行龙飞凤舞的行草,应该就是这款游戏的名字——《梦之光》。   -   “乔主任,下午的拍摄一点半开始,中午咱们一起吃饭吧?”郑伟胜盛情邀约,他的语气很诚恳,听得出不是客套的口吻。   按理说,尽管不在一个行业里,但原本以郑伟胜的年纪、资源和地位,对于乔可均这样的青年后辈,他的态度大可更平和随意一些。而他之所以这么热切地与乔可均拉近距离,一方面当是觉得此人谈吐不凡,值得深交,但更重要的是,他对这个年轻人的身家背景抱有十分浓烈的兴趣。   年前在策划这档节目的同时,郑伟胜收到了上边一道讳莫如深的指示,说是让他充分发挥资深媒体人的经验,利用脚本设置与镜头调度,在节目中尽可能地突显这个年轻人的良好形象。   而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   为此,他们还专门成立了一个秘密的公关小组,成员不仅掌握了深厚的传播学、心理学方面的理论知识,或是具备丰富的广告与文案经验,甚至还充分发挥了人工智能在数据搜集与分析上的极大优势。在节目播出以后,他们将在互联网上有组织地进行推广,最终的目的,是将乔可均塑造成一个备受瞩目的公众人物。   在这个圈子里这么多年,郑伟胜深知娱乐、政治和资本之间的关系可比人们想象中的要复杂多了。   想到这,他看向乔可均的眼神顿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被数台摄像机环绕着拍了一上午,饶是乔可均精神再强大,此刻也难掩倦意。他远远看见温白凡站在电梯口附近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心中迫不及待想要向他走去,便随口婉拒:“郑导客气了。抱歉,我约了朋友。”   “那就一起……”郑伟胜话还没说完,突然从电梯口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   乔可均脚步猛地一滞,杵在了原地。   有那么一个瞬间,郑伟胜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错觉,周遭的空气在一阵轻微的晃动后,仿佛陷入了绝对的寂静,他甚至能感知空气中一只飞蚊鼓动翅膀的颤抖。 第49章 四、交错   奇妙的凝固只持续了一秒便轰然坍塌,四下的声响犹如潮水般重新涌入了他的耳内。   只听见身旁有人小声惊呼:“虞冰卿来了!”   在场的人出于基本的职业素养,在工作场合看到明星也不会上前索要合影签名,但能亲眼见到虞冰卿这种级别的巨星的机会显然也不是那么常有。   “真的是虞美人!她应该是刚在楼上参加完《白良关》的宣发会吧,她来这里做什么呢?”   层层聚拢的人群,灼灼目光,窃窃私语,统统化作一条无形的红色长毯落在了这位影视女王的脚下。   虞冰卿优雅地摘下墨镜,神态怡然地四下扫了一圈。   她的皮肤状态好得惊人,标志性的泪痣让妆面平添无限娇俏,流转的眼波灵动如少女,就似枝叶间被惊起的一只飞鸟,你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份隽永之美并非源于静止与构饰。可想而知,明天一早……不,信息高度发达的年代,也许就在一个小时后,各大娱乐媒体上都会出现盛赞她不老容颜的文章。   最终,虞冰卿的目光落在了乔可均身上。脚尖随着视线偏转,她朝着那个方向款款走近。   虞冰卿天生骨架玲珑,肩颈的姿态舒展而优美,修长的天鹅脖让她有种孤傲的美。尽管身高只有一米六七,且在发布会一结束,她就换上了舒适的平底鞋,但当虞冰卿与将近一米八六的乔可均相对而立,气势依旧毫不逊色。   两人的目光蓦然对上了。   “好久不见。”虞冰卿的视线径直越过高大沉默的青年,落在了他身后的郑伟胜身上。 “方才我们在楼上听说你在这里拍节目,阿韶在花戏阁订了桌,郑导赏脸来吃顿便饭么?”   郑伟胜受宠若惊,连忙迭声应下。箫韶对他亦师亦友,两人之间吃饭喝酒倒是常事,但让虞冰卿亲自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来邀他赴宴,这可相当让他有面子了。   “行吧,阿韶进电梯前说他有点事,让咱们先过去……这位是你的同事?”虞冰卿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乔可均一眼,淡淡地道,“我似乎觉得有些面善。”   郑伟胜这才想起乔可均还在跟前,连忙向虞冰卿介绍他的职业身份,又半开玩笑地道:“乔先生长相这么出色,不进影视圈实在是广大观众的损失。”   “姓乔?那名字是……”   “乔可均。”不待郑伟胜开口,乔可均一字一字地道,“我叫,乔可均。”   他深深地看着虞冰卿的眼睛,那双在影评文章被人用至美的语言描绘过的眼睛,企图在里面捕捉到哪怕只有一丝的,无关演技的真实情绪。   却见她脸上波澜不惊,语气倒流露出些许遗憾:“那大约是我认错人了。”   乔可均微微闭了闭眼睛。   是了,这个女人抛下自己的时候,应该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的吧。   温白凡远远看向乔可均,他们之间隔着涌动的人群和无数声响。   再一眨眼,那人便恢复如常,仿佛方才那一刹莫名的悲伤只是他的错觉。   在等乔可均换便服的空隙,温白凡百无聊赖地沿着墙根挪动脚步,顺便支棱起耳朵,听旁边的工作人员小声说八卦。   “我第一次见郑导笑成这个样子。那女的什么来头?看起来好有气质呀。”   “连虞冰卿你都不认识?哎哟,我真是要被你们这些小实习生气死了,这代沟也太深了!”   “喔!说名字我就知道了,影后嘛,最近还准备上映那个什么电影……薇姐别气,我还等着您教我呢,她跟郑导什么关系呀?”   “好吧,但你听完别到处说啊……哎,人郑导这是对待师娘的态度呢,能不恭敬有加么。”   “喔!原来如此,还是薇姐你知道得多呀。可有一点我不明白,箫韶老师不是一直单身吗?我见公众号每次盘点黄金单身汉,他都名列前茅呢。”   “所以说你们小年轻……娱乐圈里的人,处理感情的方式和我们普通人能一样么?”   -   下午一点十五分,离正式拍摄只剩十五分钟,工作人员已准备就绪,导演郑伟胜却还不见人影。   温白凡依然坐在上午的那个座位上。   他掏出手机,点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了“虞冰卿”三个字。   百科的词条底下是她的一些经典剧照。   人们在夸赞明星的时候往往喜欢用“真人比上镜更好看”这样的句式。但对于一个演员而言,他们的价值只体现在镜头里。   像虞冰卿这样的女演员,你很难评价她真人和上镜那个更好看,因为漂亮的五官并不是评价标准。呈现在那些剧照里的,不是一张张好看的面孔,而是芸芸众生,是万千姿态,是了不起的塑造力,是一个演员潜而不露的野心。   指尖在一众关联的搜索结果上顿了顿,温白凡点开了一个电影《棠棣之华》的图解帖子,饶有兴味地读将起来——   殷遇(孙家毅饰)与皓康(顾德明饰)是从小长在塘街福利院里的一对小孤儿。他们的性格从小不太一样,殷遇内敛沉稳,皓康活泼开朗,但二人的感情非常融洽。因为从小被父母遗弃,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生于何年何日,便随口定下一年里的第一天,作为彼此共同的生日。   五岁那年,腊月里的某一天,福利院突然来了一位大人物。   那一天,院里所有十岁以下的小男孩被命令在屋子里一字排开,由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瞎子挨个摸骨算命。轮到这两个孩子的时候,老瞎子停留了很久,抛下了一句骇人听闻的预言。他说,此二人命数相克,有人注定大富大贵,而另一个,将会死无全尸。大人物只关心在场的哪一个孩子比较“旺”自己,老瞎子伸出秃了一截指节的食指,指向了一脸茫然的皓康。   第六年的生日,殷遇一个人在孤儿院里度过。而他的好兄弟皓康被那个姓杨的大人物收养,成为了衣食无忧的黑帮小少爷。   一晃十年过去了。   殷遇刻苦自律,读书成绩好得惊人。初中毕业后,他不仅被本市最好的高中录取,以全额免去学杂费的资格,而且还得到了一笔五百块的奖学金。这笔钱到手的一刻,殷遇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就在他中考前不久,老院长因病去世,福利院无人接手——这意味着他的生活失去了最后一点庇护。   而讽刺的是,这项奖学金的捐赠者就是杨老大,目的是令自己成绩平平的养子能顺理成章地进入这所学校。这些年,果然就如老瞎子所言,杨皓康是他的福星,自从收养了这个孩子,他不仅顺利度过了当年的难关,之后更屡屡逢凶化吉,最终令杨家帮一举成为本地最大的黑道势力。杨老大从前受过伤,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自己的亲生骨肉,因此,他对这个养子也颇为疼爱与放纵。在这样的环境下,杨皓康渐渐长成了一个虽不学无术但心肠不坏,甚至还有点缺心眼儿的纨绔子弟。   入学的第一天,被分到十六班的杨皓康对同班的一个漂亮的女同学陈海伦(虞冰卿饰)一见钟情,随即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海伦义正辞严地拒绝了杨皓康的纠缠,因为她已经有了恋人,那人正是她的青梅竹马殷遇。   海伦的家境一般,父母都是普通职工,和殷遇从小就在一条街上长大,两人一个住在街头,一个住在街尾。在备考的那段时间,殷遇的日子过得很拮据,饥饿是他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在食堂只能吃得起最便宜的青菜和白饭,再拌点腐乳,每天都饿得头昏眼花。海伦看在眼里,便默默省下了一个月的早餐钱和零花钱,每天放学风雨无阻地买了肉饼给殷遇送去。一个月后,在双双收到一中的录取通知书的当天晚上,这对年轻人便在潮湿昏暗的巷子里偷偷交换了初吻。   因而一开学就被富家少爷追求的事,海伦一开始并不敢告知殷遇,她太在意这个男孩了,担心他会不高兴,更担心他看轻了自己。海伦甚至有点庆幸殷遇在重点班,和他们隔了一层楼。   但纸终究保不住火,何况皓康的热情足以燃烧沙漠。她的拒绝激起了小少爷的好胜心,于是在海伦十六岁生日的当天,皓康花了五百块钱买了一串珍珠项链,大摇大摆地送到了心爱的女孩面前,并且万分挑衅地看了站在海伦身旁的殷遇一眼。   这是两人十年后的重逢,却谁也没有认出,对方就是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朋友。   不知是小少爷故意的还是真忘了,项链盒子上的标签还未撕去,明晃晃的价格刺痛了殷遇的眼睛。在他背在身后的手上,攥着一份还未来得及送出的礼物——他为海伦亲手素描的画像。   场景一暗,响起了少年惊恐的喘息,等到再次亮起的时候,画面上出现了一条狭长的巷子。晃动的镜头追逐着杨皓康的背影,他慌乱地拼命向前跑,画面以外,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迫近。原来,追赶皓康的人是杨先生一个叛变的手下。他在将要被处以酷刑的时候逃了出来,为了救出自己被当做人质的妻儿,便打算掳走杨家的废物少爷作为交换的筹码。   恰好,碰上了殷遇。   起初,见陷入麻烦的是杨皓康这个讨嫌鬼,殷遇只想冷眼旁观。   可最终抵不过恻隐之心,在皓康不慎摔倒的瞬间,冲上前去将他拖进了一个拐角。就算是身强力壮的黑帮打手,进了塘街也不免要被气昏头。而对于这看似复杂的地形分布,在这里长大的殷遇可谓烂熟于心,只见他拽着皓康东绕西拐,犹如泥鳅钻进了水里,瞬间就没了踪影。   那是一段很经典的长镜头,两个少年奋力奔跑,身后的影子时而重叠,时而交错,他们仿佛逆着时间奔跑,从嫌隙互生的少年一路跑过了亲密无间的童年,过去的影像和此刻渐渐重合在一起。时近黄昏,他们步履不停地奔向太阳慢慢落下的地方,,就像夸父一往无前地奔赴自己的命运。   少年的友谊和爱情的滋生一样莫名,经过这次意外,殷遇和皓康重新成为了好友。   高中转眼到了第三年,选了文科的海伦成绩进步飞快,光荣榜频频出现了她的照片。镜头探进了她的房间,依次扫过贴在床头的高考两百天的倒计时,还有一张以国内一流大学为目标的奋斗宣言。在她的书桌上,犹如砌墙般垒起了习题册和参考书。而在玻璃板下压着的纸张隐约露出了一个剪影,正是两年前殷遇送她的画像。   与此同时,殷遇却花费了大量的精力与时间辗转在各个兼职工作之间。海伦不是没有提出过要借钱给他,起码先安稳地度过这关键的一年,却被殷遇断然拒绝了。   这跟小姑娘当年省吃俭用给他买肉饼的性质不太一样,殷遇打心底里拒绝接受来自陈家的直接援助。在殷遇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海伦的母亲在路上丢了钱包,不知为何,行人明明那么多,这女人偏生认定是这个脏兮兮的小孤儿偷的,并对小殷遇进行了不堪入耳的人格侮辱。后来,她在家里找到了自己的钱包,知道冤枉了小孩,却也没有要到福利院登门道歉的意思,白白让殷遇承受了污名。而自己母亲做过的这些事情,海伦是不知情的,殷遇也没有向他说出实情的打算,他从来都是这么隐忍的一个人。   但在海伦看来,自己的一番好意不仅被殷遇拒绝,并且还招致了男友莫名的怒火,她感到既失落又委屈。她隐隐意识到,自己和他的人生就像是两条指向不同未来的直线,在短暂的交错注定会渐行渐远。   海伦的长相越发出落得标志,随着成绩越来越好,人也变得自信动人,于是不知怎地,就被一中附近的一帮小流氓惦记上了。这天放学后,因着殷遇又要赶着去打工,她只能赌气地一个人回家,不料却在半路被几个流里流气的家伙截住了。争执之间她不慎擦伤了手臂,险些还被占去了便宜。   就在这时,皓康出现了,将她救了下来。说是救,他倒也没做什么,只是他黑道太子爷的身份一亮,一般的地痞流氓又如何有胆子招惹,一个个都忙不迭哈腰点头地和海伦道歉。   那一刻,皓康站在逆光的地方,将她安然地护在身后,只见少年的身量渐渐长成,俨然已经是可以依靠的样子了,海伦突然有了一丝心动的感觉。   然而,且不说已经两年过去了,皓康对她早就没了想法。况且这是殷遇的女友,再怎么样,他都不可能对她主动下手。对于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来说,兄弟之间的义气可比小情小爱重要多了。   第二天,和殷遇一起上学的时候,海伦故意将自己手臂的伤痕露了出来,没想到对方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压根没注意到她的举动,更别提一句安慰了。失落地来到课室,却见皓康径直向她座位走来,递给她一支伤药膏,说是效果特别好,“家里人”都在用云云,海伦顿觉暖心。   本以为性骚扰事件能告一段落,没想到就在寒假来临之际,又出了意外。而这次,看上海伦的可不是普通小流氓,竟也是一个黑二代。那人姓王,比皓康年长六七岁,是一个势力与杨家帮不相上下的帮派的太子爷。   王公子扬言,如果海伦是皓康的女人,他自然不会染指,但倘若不是,他也希望皓康不要夺人之所好。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为了不让女孩沦为黑道的玩物,皓康只好承认海伦是自己的女朋友。为了证明两人的亲密关系,他硬着头皮,在一众流氓猥琐的目光包围下,与海伦交换了一个□□澎湃的湿吻。   而这一幕,被闻讯赶来的殷遇看了个正着。他双眼发红,表情凶狠地冲了上去,却连当事人都没碰着,就被站在最边上的混混一拳打翻在地上。额上淌下的鲜血模糊了殷遇的视线,但他还是努力地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海伦。这个曾经愿意饿着肚子也要让他吃饱的女孩,在他卑微得毫无尊严的一生里,她曾是救赎一般的存在。但这一次,海伦竟下意识地往皓康身后一躲,避开了他血红的注视。   在这混乱的当口,皓康的养父杨老大出现了。由他亲自来领人,王公子自然不会阻拦,冲突这才被化解。   过了没几天,杨老大让皓康将殷遇带回家吃饭,原来,殷遇的兼职不是别的,竟是在杨老大的地下赌场当荷官。杨老大关注这个少年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他脑子很灵活,但最让杨老大赞赏的,还是殷遇身上那股孤狼般的狠劲。在饭桌上,他让殷遇年后直接到杨家帮来替他做事,比考大学有前途。   皓康不敢当面质疑养父的决定,只能在暗地里劝阻殷遇:你成绩这么优秀,为什么要干这一行,考上大学,以后找份正当的职业,像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不好吗?   皓康这话是出于好意,但他不知道,因为海伦的缘故,殷遇在心底已经对他生出了怨恨。殷遇对他冷嘲热讽:什么叫做正当职业,你作为黑道大少爷,到底是哪来的这些清高的想法?别要将我和你相提并论了,我这一辈子都靠别人的施舍活着,没有钱,吃不饱,没有丝毫的尊严,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他对皓康说,在这世界上,有的人生来就没有像普通人一样活着的资格。 第50章 五、宿命   寒假结束以后,殷遇再也没去上学,他开始跟着杨老大做事。   殷遇智商很高,观察力惊人,性格又有分寸,豁得出去也沉得住气,因而很得赏识,在杨家帮里的地位渐渐上升,半年不到便俨然成了气候。好几回皓康放学回家,都能碰见殷遇从自己养父的书房里出来,应该是来汇报工作的。上次的争吵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即使在楼梯上碰见了,也都不尴不尬地擦肩而过。但皓康总会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他,眼神中流露出担忧。   直到有一天,两人再次在家里碰着了,这一次,殷遇居然主动朝他微微点了点头。皓康十分高兴,以为两人的关系终于能缓和,却意外瞥见殷遇衣领上的血迹。   他以为殷遇受伤了,紧张得不行,没想到殷遇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这不是我的血。   皓康问,那这是什么人的血。   殷遇嗤笑一声,答道:死人的血。   殷遇回到了凋敝破败的福利院,两个月前,他就从这个地方搬出去了。今天不知为何,他却突然想要回去看一眼。推开自己房门的一刻,他有些意外地看到了海伦呆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海伦听见声响,回过头,与殷遇视线交错的一刹那,泪水从她的眼中直直坠下。她扑倒殷遇跟前,用力扇了他一巴掌,然后蹲在地上,惨烈地哭了起来。殷遇的不辞而别让她又悔又恨。   当天晚上,两人发生了关系,缠绵不休。   不仅心爱的女孩为自己奉献了身心,而且在杨家帮里越来越受重视,吃穿用度都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在殷遇迄今的人生里,这是一段如梦似幻的好日子。   只可惜那时候,饶是殷遇心智再成熟也不过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年,木秀于林的道理他不是不知道,但面对人心之诡谲与险恶,他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杨老大是个很矛盾的人,他坏事做尽的时候不信因果报应,平日里却热衷占卜问卦。当年老瞎子说,他后半生的运势与皓康的命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便深信不疑,将一个与自己毫无亲缘关系的孩子锦衣玉食地一手养大。这就不难想象,当有人揭发了殷遇就是当年福利院里被批与杨皓康“此二人命数相克,有人注定大富大贵,而另一个将死无全尸”的人时,杨老大会作出怎样的决定。   没想到,就在杨老大云淡风轻地对殷遇下达死令的时候,竟被躲在书房门后的皓康偷听到了。皓康连忙跑到塘街去,让好友赶紧逃命。殷遇起初不愿相信,但就在两人争执不休的当口,杀手已经来到了他的门外……幸运的是,在皓康与海伦的掩护下,殷遇还是逃出了生天。只是,就因为一个可笑的命运诅咒,在这偌大的天地间,竟再没有他可以容身的地方。   他蓬头垢面地流浪在街头,犹如过街老鼠躲在不见天日的暗巷里,直到几天后,一辆豪华的轿车款款停在了巷子口,车窗缓缓落下,露出了一张殷遇熟悉的面孔。后座上的人,正是那个曾想强占海伦并对他殴打羞辱的王公子。   只听见王公子嘴角一挑,嗤笑道,杨老大气数已尽。   时间从不会停下脚步来安慰倒在路旁的失意者,转眼间,又一个十年过去了。   这十年里发生了许多变化,先是黑道的权力更迭。   最早被吞并的正是王家。五年前,一个叫做唐霓的缅甸华人建立了唐帮,此人极神秘,每次出现在人前都戴着面具,没有人能摸得清他的来历和底细,但有传说他曾为王家卖命,做的是沾毒的生意,后来才自己独立门户。唐霓的手段极狠,为了立威,当众废了王家独子的一条腿,却又懂得施恩,手下的人都对他忠心耿耿。不多时,便将王家蚕食干净   之后便轮到了杨家。杨老大年事已高,多疑又固执,导致人心离散。这些年,杨家帮的根子早已被蛀得千疮百孔,碰上一个年轻强劲的对手,只不过加速了它的衰朽灭亡罢了。帮派元气大伤,杨老大中风卧床,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杨皓康在大学毕业后接手了家业,但他选择了洗白。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杨家多年积攒下的财产依然颇为可观,他便用这笔资金,带领着手下的一伙年轻人开起了公司。皓康为人仗义,有凝聚力,眼光也不错,生意做得有声有色。   这一天,是杨皓康与妻子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也是他儿子的九岁生日。他和海伦在别墅里举行了一场不算隆重但温馨精致的派对,结果却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一群黑衣打手在前边开路,簇拥着唐霓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只见他径直走到杨老大的轮椅前,阴鸷一笑,弯腰脱下面具,宛如饮血的戾剑出鞘。   唐霓,就是当年逃走了的殷遇。起这么一个名字,才能让他时刻记住自己从哪里来,他是塘街里的一块烂泥。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他到了什么地方,经历了什么。   但杨老大知道,这人是回来复仇的。   -   已经一点四十了,离说好的开拍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郑伟胜却依然没有出现。   这时候,助理刘路快步走进了摄影棚,将一台手机递到乔可均面前:“乔主任,郑导让您接电话……”   跟前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温白凡从剧情里回过神来,抬起头,颇有些疑惑:“拍完了吗?几点了?”   “先不拍了。”乔可均扯下领带,随手一卷塞进温白凡的双肩包里,伸手一提背到自己身上,转身去摁电梯,“边走边说,有情况。”   温白凡不明所以地站起身来,颠颠跟了上去。   “你说哪个导演失踪了?”   “箫韶。”   -   那一场生日宴的结局异常惨烈。   殷遇将一针高纯度的毒品注入了杨老大的静脉,算是将他当年遭受的痛苦亲手奉还。殷遇仔细地掸了掸衣袖,这才转过身,细细打量起一旁的两位故人。   皓康不可置信地看向殷遇,表情惊愕又悲伤,而在他身旁,海伦用力搂紧了怀里的小男孩,死死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   殷遇的视线扫过两人手上的婚戒,突然爆发了一阵刺耳的笑声。他的声带受过伤,虽做了手术,但难免留下后遗症。只听见他用鬼魅一般的声音,阴测测地命人将那对母子强行分开,将孩子绑在了庭院中的一棵参天大树上。   殷遇掏出了一柄轻巧的□□。   枪声响起,镜头一暗。   画面再次亮起时,杨皓康轰然倒在了孩子身前,胸口绽开了一朵血花。   通过海伦的讲述,过去十年被掩盖的影像都一一呈现在殷遇眼前。   殷遇离开后不久,海伦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好不容易瞒到了高考后,这件事情终究还是曝光了。因她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陈家爸妈感到愤怒又羞耻,便勒令海伦将孩子打掉。   最后,还是皓康站了出来,不仅承认了自己是孩子的父亲,还答应迎娶海伦为妻。他自知力量有限,无法拯救旁人的命运,只好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来延续殷遇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血脉。   海伦对殷遇说:这十年,我早就爱上了皓康,我们生活得十分幸福。如果不是你,我们还将幸福一辈子……   说完,她便在天台上纵身一跃,自杀身亡。   殷遇亲手在杨家放了一把火,将这荒谬的爱恨旧事烧了个干净。   他回到了塘街,找到当年的那个给他摸骨的算命先生。老瞎子此时已经八十多岁了,发须尽白,说话都不太利索。殷遇没说出自己的身份,只让老瞎子给他算上一算。   老瞎子感叹了一句,这是大富大贵的命相啊。   电影的最后,殷遇已经很老了。   他这一生被尊为黑道教父,富贵无匹,儿孙满堂,惹人艳羡。   殷遇九十岁的寿宴正是新年的头一天。那一天,酒席的排场很大,往来宾客络绎不绝。当殷遇被长孙搀扶着颤巍巍出场,喧哗的场面有一瞬间变得寂静无声,随即又错落响起了人们恭谨的问候,热闹的气氛更胜之前。   次日清晨,护工惊讶地发现,殷遇已经在睡梦中安详地去世了。   他双眼紧闭,嘴角带了些许笑意,没有人知道,在这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生前的最后一场梦里,到底梦见了什么。   -   杨皓康无疑是整部电影最令人惋惜的角色,他身上有着未被俗世磨蹉的天真爽朗,可爱,因而可怜,就愈发衬托出殷遇的可恨。在那个图解的帖子底下,不少短评都为殷遇狂风骤雨式的报复行为感到不解,但凡他的性格里少一分阴鸷,少一分偏执,哪怕在复仇前给对方一个辩白的机会,那么局面都还有被挽回的余地。   也有网友认为故事很难走向美好的结局,因为海伦的移情,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便是不死不休。还有的人表示,海伦只是冲突与争端的象征,殷遇和皓康之间真正的矛盾,是错位人生和悬殊遭遇导致的必然悲剧。在众多言论之中,有一则短评得到了不少跟帖,只见其中写道:   “这个电影讲故事的方式很特别,它并不正面描述苦难,也没有长篇累牍地刻画伤痛,煽情之处连配乐都十分克制,场面的描绘有种日常化的温柔。譬如著名的长镜头,夕阳下奔跑的一幕,热血,温情,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凄美残酷。在这个情节点过后,每当殷遇和皓康出现在同一画面,两人身上便会出现越来越明显的光影变化,投射在殷遇身上的光线渐渐变得黯淡,这是对人物命运的一种暗示。   从六岁到十六岁,再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两位主人公经历了两次长达十年的离别。在第一个十年里,殷遇的成长是明线,而到了第二个十年却成了暗线。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说清楚,在那消失的岁月里,殷遇到底经历了什么。尽管观众可以从人物的细节变化中窥见一二,但因为没有被直接呈现在影片之中,便难以唤起多数人的同情。只是,比起率真善良的皓康,殷遇的狠绝更让我动容。在和命运旷日持久的对抗中,恨往往比爱更有力量。他的恨意有多么激烈,也就暗示着他曾遭受的苦难有多么深重。他在奋力对抗自己的命运,纵使徒劳,却也有一种悲壮的意味在里头。   皓康的幸运在于他可以做出善良的选择。被领养的那一天,皓康得到了庇佑,有了姓氏,他便站到了阳处。他不理解殷遇对权力与金钱的渴望,是因为他不懂穷人的卑微与尊严,也没有真正反抗过什么。那些固然是很世俗的东西,然而正是这些世俗的东西,才能滋养与维持人性中的善良与真诚。   很多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拥有无数的选择,但事实上,我们都只有唯一的选择。使人们做出选择的,是命运,而能够成为一个好人,是幸运。”   -   就剧情而言,海伦虽是女主角,但殷遇和杨皓康之间的交错与映照才是这部电影的焦点所在。而令人意外的是,虞冰卿的演绎却让这个看似花瓶的角色成为丝毫不逊于两位男主角的耀眼存在。   她将人物情绪揣摩得到位,年少时追求爱情的明艳率真,情感错位的怅然若失,移情时的挣扎,别离时的懊恼,历经变故后的无言悲哀……那时还不到十八岁的虞冰卿将陈海伦率真、无畏、懵懂、矛盾和挣扎的复杂心理表现得那么真实,那么合乎情理,那么淋漓尽致,以至于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由于这个角色带来的后遗症,她的观众缘都说不上太好——摇摆不定的爱情从不会是影视作品歌颂的对象,只因人性对背叛者由衷感到不齿。   也毋怪当下的明星在挑选角色的时候总会优先考虑人设讨巧与否,毕竟大多数的观众都难免因戏生情又因人移情,将虚拟的角色与演员真实的经历混为一谈。人们都倾向相信,一个人的秉性与品位,都会投射在他们所塑造的角色里,扮演者必须打心底对人物产生理解与认同感,才能将角色演绎得入木三分。从《棠棣之花》两名男主演后来的经历来看,这种看法也未必全无道理。   饰演殷遇的孙家毅,戏里戏外都是一派忧郁冷漠的气质,当时《棠棣之华》获奖以后,许多记者对他进行采访,从流传下来的视频可以看出他话很少,精神状态也相当游离。因为没有专业的团队,孙家毅单独与媒体打交道时,常怠慢对方而不自知,因而被嘲作“耍大牌”“没礼貌”,逐渐累积成大众心目中一个固定的印象。   直到十余年后,他自杀未遂的新闻被爆出,人们才赫然发现,这个经常在影视作品里饰演反派的演员,竟然常年深受抑郁症之苦。但因他的粉丝少,关注度不高,这则报道不过占去娱乐版面角落里的一小块,大小甚至比不上同版头条虞冰卿出席新片《晨空》庆功宴的照片上的一袭裙摆。   饰演杨皓康的顾德明比孙家毅的遭遇要好上不少。他的长相阳光俊朗,眼睛滴溜溜的有些鬼灵精,咧嘴一笑还会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十分讨喜。在最开始的时候,顾德明是三名演员里观众缘最好的一个。   众所周知,虞冰卿在拿了第一个影后之后便息影两年考大学,与此同时,和她同龄的顾德明一鼓作气拍摄了好几部热门电视剧,为自己攒下了不少人气。只是好景不长,过于千篇一律的荧幕形象最终还是让观众对他产生了审美疲劳,不到三年的时间里,顾德明便从炙手可热的当红小生变成收视□□,名声也渐渐沉寂下去。   最终,顾德明选择了退出娱乐圈,开了一家高级私房菜馆,之后便是娶妻生子,小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的。巧的是,后来《晨空》剧组的庆功宴就在他家餐厅举行。海伦和皓康时隔十七年重聚,二人的合影一时被广为流传。在那张照片里,顾德明眉目间还依稀能看出几分昔日的模样,但体态比起当年要发福不少,气质与从前更是判若两人。   看到顾德明的变化,许多人才恍然意识到,站在他身边的虞冰卿彼时已年过三旬,令人惊叹的是,在同龄人长成了这般模样的同时,她的容貌体态竟犹胜当年。十七年里,他离开了聚光灯,像个普通人一样过上了世俗又幸福的生活,而她一路扶摇直上,成为了那个商业电影崛起的时代里最耀眼的女星。当人们还在对顾、虞二人迥然跌宕的星途唏嘘不已,就在第二天,孙家毅自杀未遂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三人的性格和遭遇都与电影里的角色在某种程度上暗向契合,圈内人不由得感叹导演箫韶选角眼光之犀利。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虞冰卿一直担任箫氏电影中的女主角,被誉为“永远的箫女郎”。如果把她的演艺生涯拍成电影,那么箫韶就是她成名之路上最重要的一个角色。然而话说回来,虞冰卿的成功固然离不开箫韶的一路扶持,但也与她自身强大的角色塑造力密不可分。   在《晨空》红遍全国之后,虞冰卿突然宣布半隐退,并火速办理了移民手续。电视台曾为此专门发行了一期纪念节目,历数她过去十七年的演艺经历。不少观众看完才骤然发现,虞冰卿竟演绎过如此之多的经典角色,如果不是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影迷,甚至会惊讶——啊,这些看起来天差地别的角色,居然都是同一个人演的!   “我始终记得当我第一次站在镜头前,一位老师对我说过的话:角色不能只是推动情节的工具,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有欲望,有爱憎,有过去和未来。”在这期纪录片节目中,虞冰卿淡然自信地一笑,“没有缺陷的人格是缺乏艺术价值的,作为演员,比起讨喜的人物,我更倾向于挑战那些不能以好坏一概而论的角色。我会克制自己,告诫自己,切勿像法官一样居高临下地审判别人。更重要的,是沉没到人物的内心深处,去触摸他们复杂的真实。”   一段影片剪辑被安排衔接在这段采访之后,那是《棠棣之华》中陈海伦纵身一跃前的场景:   海伦神情空洞地回过头去,瞳孔之中的光彩消散殆尽,她的视线从殷遇的脚尖缓缓向上,眼神如同长街上渐次亮起的街灯,又像是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饱含恨意的目光变得清晰而浓烈。此刻站在她对面的,不是久别重逢的故人,而是她平静生活的入侵者和破坏者。   但紧接着,在与殷遇视线相接的刹那,伴随着配乐里零星一个音符的沉沉落下,一滴眼泪涌出她的眼眶,如刀锋般刺破了脸庞。   猝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控,海伦先是一惊,继而从眉梢眼角流露出几分悲伤的意味。但再看时,她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迅速消解了,犹如河水从峡口处奔腾而出,又瞬间没入广阔平静的大海。不过数秒的镜头,配乐无声,场面仿佛定格,却让观者感知到好几层情绪的叠进。在静止之中迸发的冲突和转变令人惊叹,也教人费解。   她的眼神里究竟包含着什么?海伦这一生,最爱的人究竟是谁?也是这一幕,后来成了让影迷们争论不休的一个话题。有不少人更倾向相信,海伦口中的移情别恋只是爱恨交加下的言不由衷。   这个片段结束后,主持人问虞冰卿,在演绎过的众多角色里,哪一个和她本人最为相像。虞冰卿笑了笑,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她们都是我,也都不是我,我只是碰巧被他们的创造者选中了而已。” 第51章 六、暧昧   “虞女士,您是怎么发现箫导演失踪的?”温白凡关上化妆间的门,转身走到虞冰卿身前的椅子上坐下。   “怎么发现的呀……”虞冰卿仿佛漫不经心地回想了几秒,回答道,“因为饿了想点菜,可左右没等到请客的人,才发现他好像不见了?”   温白凡手持着录音笔,刚摁下开始键,闻言不由手一顿,错愕地抬起头。   虞冰卿嘴角微扬,饶有趣味地与他对视。她在人前时脸部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完美的状态,此刻放松下来,眼角荡开一抹浅浅的笑纹,无端褪去了几分距离感。   温白凡被她盯得有些羞涩,移开视线,暗忖这个女人看起来和传闻中似乎不太一样啊。   “一开始我们并没有太在意,阿韶的脾气就这样,在熟人面前比较自我,爽约是家常便饭的事。这么多年,我和郑导都习惯他的作风了,他经常脑子里有了想法,便什么都顾不上,一声不吭扛上器材就独自跑去取景构思。”虞冰卿从名牌手袋里取出一枚小巧的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递到温白凡手上,“直到刚才,我收到了他发来的信息。”   温白凡接过一看,下午1点28分,名为Shaw的联系人发来一条四个字的信息。   “找到警员”   -   数以百计的监控画面占满了整面墙壁,在明暗交替闪烁的背景之中,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身影被浓重地勾勒了出来。乔可均头颅微仰,轻轻眯起双眼,八倍速的图像在他漆黑的眼瞳中飞快闪过。   温白凡推开一楼监控室大门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乔主任,发布会结束的时间大约是十一点一刻,这个时间段之后的全部监控录像都在这里了。”郑伟胜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悄声道,“箫导他不会有事吧?”   乔可均对他的提问置若罔闻,抬手操纵遥控,将其中一个画面定格,提笔在纸上写下:   11:50 箫走出29楼化妆间,与虞碰面   11:55 二人走到电梯口,等候过程中,箫看手机   11:57 虞独自进入电梯,箫重新等候直达停车场的电梯   12:00 箫进入电梯   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乔可均没有抬头,随口道,“来了?”   “进展如何?”接话的却是一道柔媚的女声。   笔尖凝在纸上,乔可均转过眼睛,意味不明地看了来人一眼,视线又掠过了她,落在了温白凡脸上,“我让罗飞对当事人的手机进行云定位,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了。”   温白凡点头,站到他身边,凑近了和他一起看监控。   虞冰卿抿了抿唇,脸上倒也没有多少被冷遇的不快,还招呼郑伟胜和她一同在旁边坐下。乔可均面无表情地将主画面切换到停车场。   12点05分,箫韶乘电梯直达六号车库。只见他长腿一跨迈出电梯,径直走向自己停车的地方,脚步和背影都给人感觉颇为轻快。从肢体语言上解读,他至少在那时候还没有遭到逼迫和威胁。   箫韶作为导演,在话题度和曝光率上与普通明星相比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与他出众的外形条件分不开。他原本就是高个子,更兼常年健身,练出了肩宽腿长的好身材,头发也不特意染黑,反而选择了儒雅帅气的灰白色,旁人根本看不出他已年近六旬。这些年,他拍了不少赚快钱的商业片,演员都选的炙手可热的偶像明星,从宣传合影中就可以看到,即使与容貌出色的年轻人站在一起,箫韶的气质和存在感也毫不逊色。   站在车门前,看动作是正准备开车门。而这时候,箫韶的手机又有了动静。他侧过身子,一手抵在车顶上,一手将电话从口袋里掏了出来。这一回身,恰好让闭路电视拍到他的正脸。只见箫韶盯着手机看了几眼,眉目间流露出一丝笑意,这才将电话接起,举到耳边。   乔可均眉头轻蹙,轻哼道:“看着就不像有危险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去约会呢。”   温白凡转过脸,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敢相信这种主观臆断的话是从乔可均嘴里说出的。他轻咳一声,硬着头皮说:“这样看来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很大,他在涉险前没有心理预期。根据虞女士的说法,箫导在通讯文字上有个习惯,每句话最后都要加句号,但是这条却没有标点,很可能是受害人在紧急情况下发出的求救信息……”   这时,罗飞的电话打了过来,中断了他的话。   温白凡放下手机,收起了之前轻松的表情。箫韶手机的云定位显示在一百公里开外的朝南快速干线上,这事情也许真的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只是大导演心血来潮玩失踪的戏码。   乔可均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监控显示,箫韶的私家车在12点10分驶出了停车场,但他究竟到什么地方去,这就要找交警部门调控路况视频才有可能追踪。   一旁安静坐着的虞冰卿突然开口反对:“不行,阿韶是公众人物,这件事情不能大张旗鼓地处理。” 坐在她身旁的郑伟胜也连连点头,箫韶最近成了莫氏娱乐的三大股东之一,这个时候要是传出什么□□,很可能会对公司的股价产生影响。   “现在是名声重要还是人身安全重要?”乔可均眼神一冷,却没有与她对视,“况且,你算是他什么人,有什么资格为他做决定?”   “不是这个意思。”虞冰卿不愧是见惯了世面的公众人物,被咄咄质问到这份上了,还能心平气和地对话,气度和修养堪称一流。“一旦惊动了媒体,他们就会用最快的速度将消息散播,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他们只会打草惊蛇。”   “lin yuan?ling yuan?”就在两人争持不下之际,温白凡嘴里突然冒出了奇怪的音节。   虞冰卿一怔,惊疑不定地看向他:“你刚才说什么?”   温白凡指着监控器,读出唇语:“箫导接起电话的时候,喊了一句不知是‘陵园’还是‘林鸢’。”   “他还说了什么?”虞冰卿轻声问道。   温白凡耸耸肩:“然后他的脸就转过去了。”   虞冰卿略一思索,眉头一松,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刚才你说,在哪里发现了阿韶的手机?”   “在朝南快速干线的某一段。但在刚才发完求救短信以后,手机的位置就再没有显示移动过,不排除是被歹徒发现了求救举动,直接将手机在路旁。”温白凡脸色一整,对乔可均说,“不管怎样,现在总算有线索了,我们先去看一眼吧。”   -   “Hello!”   两人来到停车场,意外看到虞冰卿慵懒又不失优雅地倚在一辆灰色的车子旁,身边却不见郑伟胜或是助理的身影。   温白凡好生奇怪,这位大明星连哪辆车是乔可均的都知道吗?   “你在这里干嘛?”乔可均眉头一皱,“不是叫你们老实待着等消息的吗?”   “不必,我知道是谁带走了阿韶。”虞冰卿从包里翻出一副墨镜,行云流水的动作戴上,又轻拍了一下温白凡的肩膀:“走,咱们一起逮人去,小伙儿当下司机呀。”   温白凡有些迟疑:“虞女士,您和我们一起的话,一出停车场就会引起骚动吧。”   “我让助理去把记者们支使开了,现在他们都守在我公寓楼下等着蹲猛料呢。”虞冰卿笑了笑,“跟媒体斗智斗勇,我可有经验啦。他们最擅长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早些年差点没把我气死。”   曾经就发生了这样一件趣事,有记者问她:“成名最重要的一点因素是什么?”   虞冰卿耿直地回答:“运气。”   结果第二天,报纸上刊登的标题却是《影后倾情名导:遇见箫韶是我最大的幸运》。   “后来我学聪明了,我心想,我躲不过他们,那就把他们当成猫咪好了。我捏着逗猫棒,指哪扑哪。”   乔可均打开车门,冷笑一声,嘲道:“当惯了明星,以为谁都能让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呢,先说清楚怎么回事,你到底知不知道箫韶在哪儿?”   “现在是听解释重要还是市民的人身安全重要?没时间解释了,先上车。”虞冰卿理直气壮地说完,自己反倒噗嗤一下笑了,摆摆手,向不明就里的温白凡笑道,“最近为了电影宣传我才开始用微博,看到这句话觉得挺有意思的。”   乔可均被她的胡搅蛮缠气得说不出话,只好闷不做声地钻进了驾驶座。   温白凡系好安全带,哭笑不得地瞥了旁边的人一眼,后者两次心浮气躁地打火,试了两次才打得着。   温白凡早就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场有点不对付,但他觉得暂时没必要开口多说什么。   这样的乔可均是他不曾见过的,像一个跟母亲撒气的青春期小男孩,莽撞,粗鲁,却意外的直白可爱。   “去哪儿?”乔可均打开导航,从后视镜里瞥了那个女人一眼。   “望峰山。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虞冰卿摸出一盒薄荷糖,分了两颗给温白凡,自己往嘴里塞了一颗,“那是一座临海的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地点就在朝南快速干线的出口附近,路也许不太好找,你搜搜看吧。”   温白凡将糖剥开递到乔可均唇边,他只好听话吃下,又不耐烦地道:“工作啊这是,春游呢这是……”   虞冰卿见他不情不愿的样子,偏过脸,假装看向窗外,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却嘴角一扬。   为了避免两人再起冲突,温白凡只好主动开口询问:“所以虞女士……”   虞冰卿打断了他:“这一路女士前女士后的你不别扭啊,我跟你这孩子投缘,来,叫阿姨吧。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叫过我阿姨呢。”想来也是,变老从来都是明星不可触及的禁忌话题,别说“阿姨”了,谁要敢当面管女明星叫声“大姐”那都是活腻了。   虞冰卿说这话的语气很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反而流露出一种别样的天真。   而天真,恰恰是女星们最拿捏不好的一种状态。   一般而言,女明星比常人不显老,但到了一定岁数之后,她们若是执意沉浸在往日的少女角色,费力卖弄不合时宜的娇憨情态,只会不断损耗观众对于演员本身的好感——或许,人类的衰老并不因为年岁渐长,而是因为谄媚青春。   虞冰卿并非什么不老传奇,尽管保养得宜,眉梢眼角细细蔓延的皱纹还是在某种程度上暴露了她的年龄。她的特别之处就在于眼神里没有红尘中人的辛劳与疲惫,顾盼间流露着灵动与明媚。在国外的这些年,她一直维持着三年两部戏的工作强度,饰演的女性角色都带有一种对生活精准的掌控感,执拗,不屈,富有激情。   “我、我……”被这种真正女神级别的大明星套近乎,饶是温白凡已经弯成回形针了,但体内那点儿残存的直男因子却开始雀跃起来,他羞涩地挠了挠头,“啊,为什么觉得跟我投缘?”   虞冰卿轻笑一声,没有回答,却给人留下了浮想联翩的余地。温白凡的脸腾地就红了,选择性忽略了旁边的人重重的一声哼。   乔可均忍气开口:“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了吧,箫韶在电话里说出的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虞冰卿沉吟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林鸢是《晨空》里的一个角色。”   温白凡顺嘴一问:“哪个鸢?”   “纸鸢的鸢。”乔可均不假思索地回答。   虞冰卿在后视镜里和他对视,一双美目流露出几分惊讶:“你看过这个电影?哦,我是没想到你……这样的年轻人也看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乔可均捏紧了方向盘,颇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毕竟是挺有名的电影。”   车窗外的行道树飞快往后倒退,虞冰卿眼底浮现起一丝对过往岁月的怀念,“说起来,那是我最后一次扮演小女孩了,一转眼我都这把年纪啦。”   “不好意思哈,我没看过。”温白凡像小学生一样举了举手。   虞冰卿笑了笑,不甚在意地概括道:“就是一个挺天真的爱情片,有男孩女孩和反派,小镇田野,公路大海……”   四周倏尔一暗,车子驶进了一段隧道,昏黄的灯光罩在虞冰卿的脸上,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思绪陷入云朵一般绵软的记忆之中。   -   故事开始的地方是在一个叫做桃源的小镇。   主人公林小鸢正在读高中,她并不漂亮,为了掩饰额头上的青春痘,梳着重重的锅盖头,显得沉闷又土气。但她的感知能力很出众,言语表达极富想象力,是一个性格很有趣的小女孩,人缘也相当不错。   在高一即将结束的时候,班里转来了一名来自大城市的长相俊俏的男生。他又高又白,谈吐举止都有种说不出的贵气,虽然身上穿的都是学校统一分发的运动服,但他往那儿一站,便能和从小在桃源长大的孩子们泾渭分明地区别开来。   对于小镇上的少年而言,肖文是一个危险而陌生的入侵者,他们戒备地审视着他,拉帮结派地架起了牢牢的防线,可没想到,天性冷清的男孩压根没想过要融入他们的世界。独来独往的日常让他更显出几分神秘的吸引力,毫不意外地,情窦初开的林小鸢被这个男孩吸引住了。出于少女的羞涩和些许对自己外表的不自信,她做过最大胆的举动,也不过是将满腔爱意揉进日记里,用X这个暧昧的缩写来指代他。   这一天,林小鸢正伏在课桌上写作业,突然听见身边一阵骚动,回头一看,只见隔壁班的一个长得邪里邪气的男生站在了教室的后门处。只见他单手背在身后,从门口笑吟吟朝林小鸢走来,与此同时,一群男生挤在走廊窗户的边上在不怀好意地起哄。   那个男生走到林小鸢身边,停下了脚步,从身后掏出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戏谑道:“知丑吗?”某些青春期的男孩子,不知是教育缺失抑或别的缘故,他们在蓬勃的荷尔蒙之中生出一种奇怪的自我,会认为长相不合心意的异性的存在对于自己是一种极大的冒犯。   被当众羞辱的林小鸢眼眶倏尔一红,闷头冲出了教室,一个人跑到了天台去。只见林小鸢先是有些克制,趴在栏杆上,低低压着嗓子,豆大的泪珠从眼眶直直坠下,被精神霸凌的痛苦仿佛能够穿透屏幕,很有感染力。渐渐的,她按捺不住情绪,抽泣的声音仿佛受了惊的小鼠稍觉安全后试探着从洞口探出头去,不一会儿,天台上回荡着林小鸢破罐子破摔的大哭声。   彼时,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有几根发丝被不慎吃进了嘴里,让绵长的哭声有了两秒滑稽的停顿。这是一段很有意思的哭戏,把小女孩惹人怜爱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只听见林小鸢细声细气地打了个嗝,伸手将长发从嘴里抽了出来,呸呸两口,便又一瘪嘴接着往下哭嚎。   这个举动将躲在暗处的肖文逗乐了,他摁熄了烟,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轻笑一声:“嗓子真亮。”这是肖文对林小鸢说的第一句话,而他的第二句话,是在女孩破涕为笑以后对她说:“你笑起来挺可爱。”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像一只奇妙的手掌抚过少女的心脏,将破碎刹那变成缀满天空的繁星。   林小鸢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他手里的烟头:“你……抽烟的啊。”   “抽啊。”肖文嘴角一勾,不甚在意地回答。   看起来品学兼优的肖文居然是这样一个“坏学生”,但意中人的缺点也是魅力的符号,比起意外,她更为自己能见识到肖文不为人知的一面而感到欣喜。   暑假里,林小鸢开始发狠劲运动减肥,对各种糖品和零食戒口,还在家中长姐的指点下换了一个清爽简单的新发型。每一个暗恋中的女孩都是最有耐心的雕刻家,她们不厌其烦地细细刻画着自己在爱人心中的形象。林小鸢原本就是美人胚子,在多巴胺的驱动下,自制力也相当惊人,两个月过去了,她看起来便颇有些脱胎换骨的意思。   高二新学期注册那天,班里不少男生看到林小鸢,眼睛都不由得一阵发直。甚至在当天放学后,就有个不太正经的学生拦住了她,缠着要和林小鸢处对象。   接下来就是路过的男主角英雄救美的戏码,少年人心气旺盛,一言不合便动手打架,肖文出手自卫,让对方吃足了教训,自己的脸上也挂了点小彩。   风波过后,林小鸢执意要送他回家,肖文没有拒绝。   住处是映照一个人经历与内心最好的场所,这次偶然的机会,让林小鸢知道了不少关于他的过往。   肖文的身世很曲折。他是有钱人家的私生子,生母是一个徒有美貌但少见识的女人,一心只想过富太太的日子,与他的关系很是疏离。生父因小舅子近日高升,为讨好原配娘家,便将肖文送回他外婆家这偏僻的桃源镇上来念书,以表明自己无意栽培私生子的立场。   没有什么比素来冷漠的人袒露自己的脆弱更动人的时刻了,肖文脸上自嘲的笑容激起了林小鸢天性之中柔软的保护欲。心情激荡之下,她道出了自己深藏已久的爱意。   肖文淡然一笑,告诉她,自己曾经很喜欢一个人,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依旧忘不了她。   鼓起勇气表白却得到这样一个结果,林小鸢既伤心失落,却也自觉意料之中。她心里终归有着挥之不去的自卑,认定像肖文这么好的一个人到底不可能属于自己的。只是意中人深情无匹,对象却是别的女孩,林小鸢表现得再豁达,内心也难免一阵绞痛。   然而,肖文到底没有明确拒绝,又对她表现得暧昧又温柔,无端地又令林小鸢从绝望之中生出几分期盼来。 第52章 七、临渊   奇妙的是,两人之间的关系不曾因那次无疾而终的表白而疏远,反而日渐亲密起来。   肖文来到这种小镇已经整整一年了,但他对其他人总是冷冰冰的,唯独与她相处之时,脸上才有几分难得的笑意。   眼见彼此的关系愈发亲近默契,甜蜜与失落交织着缠绕住林小鸢的心,她无法自控地对肖文越来越在乎。她自知心意在开始的时候表露得太急切,而后为了维持现状,又不得不装作早已忘情的样子,偏生那肖文又总给她一种自己很特别的错觉,便常令林小鸢生出一股无可奈何的怅然。   直到某天,肖文约上林小鸢去远足。他骑着自行车,后座上载着女孩,穿过夏天的风,驶过长长的海岸线,来到一座临海的山脚下。两人登上了高高的断崖,眼前水天一色,高旷的天空融化在湛蓝的海水之中,自然之美令人动容。   肖文告诉林小鸢,这是“那个人”曾经带他来过的地方。   林小鸢看着眼前无尽的海水,觉得心里很空,也很满。她背过身去,迅速偷抹脸上的泪水,回头灿然一笑:“没关系,我只要可以陪在你身边就好了,你可以永远想着她,但请让我永远陪着你。”   肖文凝视了她片刻,微微低下头,吻住了女孩带着泪水气息的嘴唇。   驶过长长的山间隧道,道路正前方的光圈渐渐变成无数光束环绕而来。伴随着空气里海风的气息,天光骤然一亮,车子从洞口驶出,延绵曲折的海岸线出现在车窗之外,虞冰卿微微眯起眼睛。   “故事结束了?”温白凡好奇道。   “没呢,这才刚开始。”虞冰卿顿了顿,继续往下讲述,“就在这时候,肖文惹上了一个绰号叫疯子的学生……”   疯子在前边的剧情里也有出现过,就是那个闹着要和林小鸢处对象,结果被肖文狠狠教训了一顿的小流氓。他是一个令人头疼不已的捣蛋分子,专爱打架惹事,用的还都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伎俩,因此多数人都不大敢惹他。   疯子从一开始就看肖文不顺眼,处处和他过不去,见了面总要不痛不痒地讽刺几句,或是做出一些不怀好意的手势。   而这一切的挑衅行为,在肖文和林小鸢恋爱了以后就变本加厉起来,只要是两人对阵的球赛,结果总会以一人负伤作结,久而久之,教练都不敢同时安排两人上场了。   林小鸢不解,肖文告诉她,疯子和自己其实早在三年前就认识了。   中考完的暑假,他曾到桃源镇上生活过一段时间。当时肖文外公还在世,老人脾气倔强,不愿意承认自己有个当情妇的闺女,对外孙的态度也说不上亲近,对街坊邻居也只声称肖文是来这乡下租房子写生的艺考生。   幸好肖文不怎么爱出门,因而镇子虽小,但也几乎没有人记得他。   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疯子。   毕竟两人曾爱上过同一个女孩。   那女孩叫做白芸,比他们年纪要大一些,记忆中约莫是前年逝世的,走的时候也不到二十岁。   说起来,林小鸢也曾远远地见过她几面,也曾听家里大人们不无惋惜地谈论那个“白天仙”,说她容貌出众,才情极佳,却因身体过于孱弱而没法到城里上大学。   少女肖文一下子被白芸深深吸引住了,而白芸也对他芳心暗许,却苦于自己身染沉疴,不得不冷面以待。自尊心很强的肖文并不知道女孩心中的暗流汹涌,多次被冷淡对待便也有些心灰意冷,假期一结束,他甚至没有告别便离开了桃源,回到了城里上学。   疯子看似玩世不恭,但从小到大都将白芸当成女神一样在守护,眼见她为了肖文的离去黯然神伤,心中的不平自是可想而知。   白芸在大病一场之后竟香消玉殒,在疯子心里,肖文就如同杀人凶手无疑。   而现在,肖文不仅回来了,意气风发的样子看似毫无愧疚,而且他竟然还在白芸生活过的地方和别的女孩谈起了恋爱,这让疯子心中愤恨不已。   听完这个故事,林小鸢倒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在她看来,肖文愿意和她分享初恋的伤痛,这代表着自己正一步步走入他的内心。她相信,只要自己的感情足够真挚和坚韧,终有一天定能取代他心中那抹挥之不去的白月光。   就在林小鸢还沉浸在对恋爱的美好幻想之中时,变故却悄然而至。   高三到来,肖文的父亲决定将他送到国外念书,而肖文彼时只是一个凭借生父的怜爱生存的、毫无话语权的私生子,他没有表达反对意见的余地和立场。   那天,林小鸢碰巧在帮忙整理试卷,听见几个老师在办公室里小声讨论,才惊悉肖文即将要转学的消息。   她失魂落魄地去找肖文,想要当面从他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没想到却看到肖文和疯子在地上扭打。   这一次,两人闹得很大,甚至到了肖文被送进医院缝针的程度。   得知儿子受了伤,肖文父亲二话不说就将人送回了城里,扬言等人病养好了就马上送出国,而自始至终,林小鸢都没能够和肖文说上一句话。   后来事情是怎么收场的,林小鸢已经记不清了,依稀记得疯子也没有被认真追究责任,据说只被学校记了大过,事情就风平浪静地被盖过了。   只有林小鸢,整个人都空了。   “两人再次见面,就是八年之后了。”   时光倏忽而逝,林小鸢大学毕业后,就在城里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成为了一名广告策划。她所在的公司隶属于一个人人都争破头想进的大集团,虽然工作强度不小,但待遇优渥,不少同学都羡慕林小鸢的好运气。生活平静无波,她的气质沉稳得与之前判若两人,待人接物也很有分寸感,因此作为职场新人,林小鸢的处境算是还不错。   某一天,公司里流言纷飞,说是原来的总经理即将高升,而他的空缺将由一位背景神秘的海归高管填补。有前辈悄悄告诉林小鸢,这位未来的总经理实际上是大老板的私生子,因为婚生子不思上进,大老板近年来身体也每况愈下,这才有了他出头的机会,得以接手这家核心的子公司作为试炼。   这个人就是肖文。阔别八年,他西装革履,一副翩翩佳公子的优雅模样,浑身散发出游刃有余的成熟魅力,除了和林小鸢在会议室相遇的片刻失神,肖文第一天的表现堪称无懈可击。   林小鸢垂下头,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   心中要说毫无波澜,那是骗人的,但要说她还会对肖文抱有什么念想,那也是笑话。   要知道,她今天看起来有多么的精致豁达,曾经就有多么狼狈绝望。   当初肖文离开以后,林小鸢就像被迫戒毒的瘾君子,陷入了负面情绪的沼泽,一路沉沦。她控制不住自己一遍遍缅怀两人之间相处的时光,最恍惚的时候,林小鸢甚至跑到海边的断崖上,一个人呆了三个小时。   幸好到了最后,她还是一步步走下了悬崖。也是在那一天,她决定复读一年,努力考上城里最好的大学。那年在断崖上,她把心交给他了,但是人生的主动权,林小鸢终归还是决定攥在自己手里。   重逢之后,肖文辗转试探女孩的心意,却每每被拒于心门之外。出乎意料的是,对于林小鸢的冷眼与讽刺,肖文的态度隐忍至极,但沉默之中似乎又压抑着无形的痛苦。只有在一次醉酒之后,一边流泪,一边喊着林小鸢的名字,这让她坚定的心志不由得有了些许动摇。   两人关系的破冰点在一次应酬的饭局上,有一个二世祖对林小鸢开了下流的玩笑,没想到,肖文竟举起酒瓶子就给人开了瓢。   他从少年时便是最最冷静自持的一个人,成年后更是每一步都走得谨慎万分,没有人知道,肖文也会为了红颜冲冠一怒。   两人来到了海边,一抹莹白的月色落在天边,在海上泛起粼粼波光。林小鸢再一次沦陷了,她被肖文抱在怀里,感受到他紧实的胸膛之中炙热的气息,听着他贴在自己耳边切切细诉这八年的相思和无奈。   一个男人愿意为了她变得成熟,却又在长大之后为了她像个少年人一样冲动犯错,试问谁能经受得起这样性感的诱惑。   “呀,我记得这家豆腐店,居然还在呢。他们家的手磨豆浆特别醇,我拍戏的时候可喜欢了,有段时间天天都在喝,这么多年我都没喝到过更好的。”虞冰卿跟个孩子似的趴着车窗往外张望,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端坐回去,“这么说,咱们现在离望峰山可就不远了,那我就长话短说吧。”   肖文向林小鸢求婚成功,没想到在两人的订婚宴上,出现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疯子。   疯子作出了一个令人咋舌的疯狂举动,只见他缓缓走到香槟酒塔前,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中之中,掏出一沓冥钞冲空中一撒,扬声称自己是代故人来祝贺两位新人。   “哇,这招真损,多大仇啊这是。”温白凡不解道,“这疯子对白芸,也未免太过偏执了吧……后来呢?”   “疯子死了。跳崖死的。”   在故事的最后,肖文开车回桃源镇,经过望峰山时想要故地重游,不料刹车出了问题,连人带车掉下山崖,堕进了深海里。   完成了复仇的心愿,疯子也在同一个地方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专心开车的乔可均突然开口:“这个结局和我看到的不一样。”   虞冰卿仿佛如梦初醒:“啊,是我糊涂了。在公映版的剧情里这些应该都被删去了。你们看到的情节,应该只到他们海边破镜重圆为止。”   车厢内陷入了一片静默,驶上了盘山公路,车速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乔可均瞟了一眼指示牌,说道:“从百步梯往上走就是望海台,车子没法往上开了。”   虞冰卿下了车,脱下高跟鞋拎在手里,顺着记忆中的路线,轻巧地一步步登上那条长达数百级的阶梯。   温白凡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乔可均则落在了最尾。眼见着快要走到最高处了,只听见前方传来虞冰卿的一声惊呼——   “渊哥!”   -   等看清箫韶以外的那人的面孔,温白凡一下子愣住了。   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背包,这人游戏光盘还在自己这儿呢。   箫韶居高临下地看向郁羡鱼,嘲讽道:“活该,你拿什么跟我比。”   后者仰面躺在地上,喘了一口粗气,回视的目光充满愤恨。   “瞪什么瞪,难道我有说错吗?”箫韶忿忿道:“你天天就跟长在桌子边上似的,好几个小时不带动弹,我每天推铁的时间比你走路的时间还长。就你这身体素质还想跟我玩儿偷袭?”   “闭嘴。”郁羡鱼冲他喊了一嗓子,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虞冰卿上前一步,走到两人面前,皱眉质问道:“阿韶,渊哥,这到底怎么回事?”   郁羡鱼嗤笑一声:“喊谁哥呢这是,我可消受不起。”   “得得得,少在这阴阳怪气的。”箫韶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惹到你的是我,你把气撒在冰卿身上算什么回事。”   乔可均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沉声道:“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但你们知道胡乱浪费警力会有什么后果吗?”   “你报警了?”郁羡鱼惊疑交加,怒视箫韶。   “我没有。”箫韶大呼冤枉,“我只是让冰卿来找你……”   “没有地点,也不说清楚什么事情,连人名都打错了。”说起这事,虞冰卿气不打一处,“这次能找到你俩,多亏两位警官先生的帮忙。”   “我打错了?”箫韶一脸不可置信,“我打成什么了?”   虞冰卿翻出手机,一把举到他鼻尖前,“看,你说的,找到警员。”   “不可能,我输入的明明是找到零渊……”   虞冰卿深吸一口气,指着郁羡鱼:“你再说一遍,他叫什么名字!”   “零……”   “说了多少遍,你的淮城口音分不清前后韵母!麻烦下次就不要再用九宫格打拼音了成吗?”   箫韶有点委屈:“都怪这家伙,一身狗脾气,说话就说话,还带生气动手的,把我手机在半路给扔了。”   “你说谁狗脾气!”   “都闹够了没有?”乔可均冷冷扫了几人一眼,顿时让场面安静下来。   温白凡唱白脸打圆场:“既然一场误会,这天色也不早了,大家都赶紧回吧。”   箫韶主动朝郁羡鱼伸出手,试图将人拽起来,嘴里却还是不饶人:“还不起来,躺地上很凉快是吧?”   到底是人迹罕至的荒野之地,水雾浓重,春苔暗生,青石板路上湿滑得很,郁羡鱼使劲挣了几下,不料意外就在顷刻之间发生了。   当年《晨空》出名了以后,望峰山作为取景地也被捎带着红火了一把。南城旅游局对这处观景台进行了细致的修缮,不仅重新砌了阶梯,铺了青石板路,为了安全起见,还在断崖边上增设了护栏,以防止游客不慎造成意外。   多亏了这些护栏,刚才郁羡鱼顺着惯性的一推,才没有让箫韶跌落万丈深渊。   但也足以让在场的人在料峭春寒之中惊出一身冷汗。 第53章 八、弃子   一场闹剧戛然而止。   回程时,虞冰卿自然没理由再跟乔、温二人一道。山脚下告别之时,她深深看了乔可均一眼,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稍等一下。”温白凡突然叫住了虞冰卿,迅速打开后车厢,取出一个纸袋递到她手里,微笑着轻眨了一下眼睛:“平底鞋,不嫌弃的话就先穿上吧。”   “那是我给琴姨买的。”乔可均坐在车子里,指尖轻轻敲击方向盘,略显不满地抱怨了一声,倒也没有真的阻止。   虞冰卿垂下眼眸,嘴角微微勾起。她想了想,又从包里掏出了一张创可贴,递到温白凡的手里。然后转过身,走到不远处箫韶车子边上,打开后门坐了进去。   温白凡钻进副驾上,挑了挑眉,将创可贴撕开,“吧嗒”贴在了乔可均手背的一道浅浅的血痕上,一脸嫌弃:“被树枝蹭伤了吧,啧,真娇气。”   车子行驶在回去的路上,不知过了多久,乔可均突然开口:“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温白凡一手撑着脑袋,挑眉而笑:“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乔可均闷头开车,不答。   “我之前觉得你长得特像你爸,现在看来,你和她也挺像的。”温白凡顿了顿,试探着道,“所以是为什么……”   “她抛弃了我,在我一出生的时候。”   -   虞冰卿穿上真丝睡衣,在梳妆台前落座,秀美的指尖轻拈起少许乳液,细细涂抹在眼周附近。在等待护肤精华吸收的同时,她取过旁边矮凳上一只泛黄的透明文件夹,从容地取出里面一沓厚重又陈旧的纸张。   将近五十页的剧本被装订成册,封面最显眼处印着一行褪色的加粗楷体标题《沉空》,另起一行写着“初稿”,再下则是署名,只见印在“编剧”二字后的是一个笔名,临渊。   这个名字曾经在业界内颇有名气,原因一是低调,二是因为箫韶。尽管在影视行业里,编剧原本就是曝光率较低的一个职业,但以临渊的知名度,他从不露脸的作风也实在有点太过神秘了。但神秘归神秘,临渊的心高气傲也是出了名的。   曾经在一次邮件采访中,有记者恭维他是箫韶的御用编剧,却被毫不留情地反驳说:“他才是我的御用导演。”这话说来也没错,毕竟就算合作得再紧密,作为导演,箫韶也不可能一直只拍同一个人的本子,但对于临渊来说,没有人能比箫韶能更宽容而完整地拍出他笔下的故事。   《晨空》最初的剧情与最终呈现在银幕上的版本截然不同,在作者原来的构想中,这不是纯爱片,而是一个始终弥漫着悬疑气息的故事。某种强烈的反转和落差将通过电影的最后十分钟演绎,以回溯的方式将故事里被隐藏的部分讲述出来,目的在于彻底颠覆观众对于人物形象的认知。   肖文的恋人不是白芸,而是那个处处与他过不去的疯子。那年暑假,肖文来到桃源镇,与疯子不打不相识。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因为家庭的缘故,骨子里有着极强的掠夺欲,他见这小孩的长相十分合心,性格却像一头暴躁的小豹子,便不由得起了撩拨的心思。只是没想到,他最终俘虏了猎物,自己却也不自觉地沦陷了。   恋爱会降低人对世界的警惕心,不知怎地,肖文喜欢男生的事情竟被同父异母的大哥发现了。与这私生子暗中较劲多年,终于抓住了他这见不得人的把柄,肖文的大哥喜不自胜地将事情捅到了父亲那里。只是他到底有点莽撞,没有十分确凿的证据,尽管让父亲对肖文起了疑心,但也让肖文从情爱的迷障之中清醒了过来。这时候,肖文大哥的舅舅升了官,父亲有心要讨好原配的娘家,转学到桃源一事,其实是肖文自己私底下和父亲主动提出的。他不是出走以求自安的申生,而是卧薪尝胆的勾践。果然,这一贴心的举动消除了此前父子间的嫌隙,重新博得了父亲的好感和怜惜。   肖文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将会在两年之后出国留学。那么在这两年里,在那偏僻的小镇里,他可以做些什么呢?他想到了白芸,那个病怏怏但无比善良的女孩。也许,自己可以和她谈一场恋爱,来消除父亲对自己性向的怀疑。他知道白芸和疯子的关系很好,也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会让那头小豹子受伤,但肖文顾不上这许多了,毕竟别人再重要,到底比不上自己。   只是没想到,等他再次回到桃源的时候,白芸已经香消玉殒了。   但幸好,林小鸢出现了。   比起很早就参悟生死的性格通透的白芸,林小鸢这种单纯向往美好爱情的小女孩其实更容易俘获。她相信缘分,他便制造偶遇。她陷入低谷,他便妥帖安慰。她变美,他嘴上不说,却用眼神赞美。她想要付出,他便扮演等待拯救的人。她想要爱,他便让她求之不得。肖文将自己对于世故与人心的体察,统统化作玩弄人心的本领。   而这一切,都被疯子看在了眼里。   那是一段暗流汹涌的时光,只有在疯子面前,高段数如肖文才会有落于下风、甚至不得不妥协的时候。他对这个小男孩有着深沉隐晦的欲望,而欲望往往会侵蚀理智。   纠缠与冲突在肖文出国前夕达到了顶峰,随即归于沉寂。   花了整整八年的时间,肖文的步步为营终于得到了回报,他击败了兄长,成为家族企业最有希望的继承人。肖文回到了这片熟悉的土地,也成功挽回那个曾经绝望而热切爱着他的男孩。他从来都将事业放在第一位不假,但在名利双收的时候,便需要爱情来点缀一番了。   没想到,就在肖文志得意满之际,他那卧病在床的老父亲却立下遗嘱,声明只有肖文未来的婚生子才有继承他财产的资格……   -   这个剧本原来只是临渊笔下一则略显荒诞的戏作,创作的初衷只是一个玩笑,肖文对应箫韶,林渊(疯子原名)与临渊,连姓名都是一字之差,一音之隔,玩的都是文字游戏。只是没想到,这个本子竟辗转被传阅到了莫氏娱乐掌权人的手里。   那位莫先生看完以后便决定投资这部电影,但前提是对剧情进行大幅度的修改:“肖文的形象要塑造得正面一点吧,一往情深的男主角才符合大多数观众的心理需求。把那个疯子的戏份删掉吧,画蛇添足的角色……倒是林小鸢,出身平凡但独立坚强的女性,塑造好了会吸引很多观众,这将会成为里程碑一样的作品。”   这种套用情节和背景却偏要把人物篡改得面目全非的行为,无疑触及到了临渊作为创作者的心理底线了,他忿忿反驳:“伪善的谎言就是符合观众的心理需求吗?”   “观众不需要太多的真实。”莫先生眉头一皱,不耐烦地说,“你太阴暗了,现在的市场需要消费,需要趣味,需要真善美。观众最不需要的,就是你冲到他们面前,嚷嚷着人性有多阴暗,人生有他妈的多操蛋。”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临渊一眼,“那些所谓的反转戏码,除了展示你沾沾自诩的小聪明以外,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吗?”   临渊被他挤兑得无所适从,投资人的刁难是他不擅长应对的。他那时不过而立之年,毕业后一直和箫韶合作,人情往来的事宜都被对方处理得妥帖,在大多数时间,临渊只管埋头创作。“大不了不拍就是了,把我的剧本改得支离破碎这算什么?”   “不拍么,倒可惜了。我觉得这故事挺有意思的,也相信阿韶能拍好。”莫先生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就是有的人……比较碍事。”   在那个年代,打擦边球卖腐还没成为影视作品里常见的桥段,但临渊笔下的故事里,男主角之间总有些似有若无的情愫。这背后的原因,还得归结于临渊和箫韶从校园时代便开始的恋人关系。尽管有意避免将真实的人作为原型,但在创作的过程中,他还是难免会代入个人经验以及对日常生活的一些体察。   如果说之前只是猜测,现在临渊可以确定,这位财雄势大的莫先生在觊觎他的恋人,并将自己视为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临渊涨红了脸,只能撂下有气无力的狠话:“ 我们不需要你的钱也能拍!”   莫先生的地位和财富都与两个年轻人不可同日而语,他甚至懒得与临渊进行无聊的情爱较量,而是从根本上,试图切断他和箫韶之间的羁绊。   “我们?”莫先生脸上闪过一丝嘲弄,眼神仿佛在看着已经一败涂地的对手:“你太自负了,没有了箫韶的镜头,你的剧本根本一文不值,但相反,摆脱了你那些自以为是的无病呻吟,他会被更多人欢迎和欣赏。”   莫先生承认,箫韶对于自己而言相当有吸引力,在各种意义上。他年近不惑,野心鼎盛,想要经由莫氏开创一个娱乐盛世,而将箫韶这个名字打造成一块现象级的金字招牌,将是计划链中重要的一环。   “今天我只是来听听你的意见,但事实上,你的意见并不重要。”莫先生早已看穿临渊和箫韶之间潜藏未露却又不可弥合的分歧,他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接下来,就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阿韶到底会怎样选择吧。”   -   虞冰卿摩挲着纸张上“沉空”二字,内心思绪万千。   比起临渊的激烈与偏执,在那时候,虞冰卿反倒更能理解箫韶的选择——想要自由,就必须先给自己戴上枷锁。越是想要保全什么,必须先让自己学会失去,才能变得强大。   一开始,箫韶是坚定不移地和临渊站在一起的。这是艰难的一步,他拒绝了莫氏娱乐的注资,也就意味着将自己逼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倒也不是因为无人赏识,但这事关乎站队问题,没有人愿意公开与莫先生对着干,无端得罪了行业大佬。   只可惜,个体的力量只是茫茫大海之中的一小撮浪花,而资本的走向却如同洋流。金钱、地位、人脉、声望和舆论环环相扣,在精准运作的庞大机器面前,挡车的螳臂顷刻间便会被碾压干净。   在拍摄越发接近尾声的时候,箫韶所面临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越来越大,他终于清醒过来,单凭少年意气是无法跟莫氏所代表的娱乐工业王国抗衡的。最终,他选择了妥协,签下与莫氏的合作协议,随后花了将近两周时间将已经拍摄完成的素材重新剪辑。   而这一切在悄然发生的时候,临渊都是不知情的。直到试映会上,片头打出《晨空》而非《沉空》的字样,他才猛然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劲。箫韶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剪辑功力曾让他倾心不已,那一刻看来却那么的可恨。   创作之难大约只有分娩可比,在临渊眼里,箫韶就是为了名利背叛的他,亲手抛弃他们共同的孩子。而箫韶比临渊涉世更深,在他看来,两人都还太年轻,太弱小,命运就像是兵临城下的侵略者,有时候,人们需要割让时间、爱和尊严,只是为了获得喘息重来的机会。   电影最终以一种纯真唯美的姿态落幕,却成为了两人背道而驰的开始。而让他们真正决裂的事件,发生在距离《晨空》全国公映的三天前。   当时,有一名年轻人跳了出来,在媒体前声称他的剧本被抄袭了!   这人最初控诉的对象是《晨空》剧组,等吸引够了关注度,再将矛头直直指向编剧临渊,声称自己参与了创作却没有得到署名权,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了临渊的抢手。巧妙的是,这人没有闹上法庭,而是不停地以“爆料”形式编造事件细节,放任媒体尽情渲染、加工,让群众津津有味地看了好大一场热闹,也让电影得到了空前的关注度,吸引了不少人亲自到电影院去一探究竟。   在那个久远的年代里,在人们脑海里还没有炒作的概念,抄袭也还是颇严重的道德污点,而这一切以抹黑为前提的营利行为背后,都是莫先生在一手操控的。   有人建议临渊出示手稿以证清白。只是,最初的剧本与最后剪辑而成的电影在情节和设定上相去甚远,这样一来,难免会将他和箫韶之间的龃龉公之于众。箫韶对这种做法明确表示反对,在他看来,舆论是不分对错的,只要沉默以对,待公众的注意力得到转移,事件很快就会平息。他的思路不无道理,可架不住有人刻意挑拨离间。不知怎地,临渊竟发现了这些炒作行为都是有预谋的,并误会了箫韶也参与了其中。一怒之下,他将手稿公布了。   本以为人们看了原稿就会停止对自己的指控,只是临渊忽略了很关键的一点,文字呈现的效果和影视是不一样的,优美的画面,精湛的表演,恰到好处的留白,讲述方式往往比故事本身更重要。更何况,有机会且有耐心把剧本读完的人原本就不多,大多数人并不真正在意他的剧本写得怎么样,会被发散传播的只有梗概和评价,尤其是权威者的评价。而意见领袖们告诉大众,与电影院里歌颂人性之美的故事相比,临渊的文字充满了不怀好意的幻想,他们嘲笑他江郎才尽,有人讽刺他尸位素餐。这些评价汇聚到一起,便堆积成了阻隔在真实前的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归焉。这时,舆论的焦点已经偏移,而事件的导火索和始作俑者,已经没有人关注了。   就在他蒙受这种种抨击的时候,箫韶自始至终没有站出来为他说过一句话,他每天都忙于与各院线的负责人应酬往来,分身乏术。   后来,临渊终于想明白了,令自己变得不体面的不是被指控抄袭,而是他不愿与时代同流。同流未必就是合污,但逆流,总归是要付出代价的。   《晨空》首周战绩告捷,创下了当时国产电影史上票房的巅峰,而这个记录,直到好几年后,才由箫韶自己亲手打破。箫韶年少成名,但这十几年来,光是口碑赞颂已经不足以让他满足了。只有实实在在地赚到钱,他才能真正有底气地去做更多自己想做的事情。   庆功宴结束后,他回到家,打算正是跟临渊道歉和好。没想到,临渊已经悄不作声地搬离了这个他们共同相处了十几年的地方了。   三年后,当临渊化名郁羡鱼重新回到影视圈,曾有人发现了他笔名的端倪,笑道,临渊羡鱼,模仿谁不好,居然模仿那个临渊。但一年年过去,知道临渊的人越来越少,便连这一点的嘲笑,也再听不到了。   -   乔可均第一次见到虞冰卿也是在电视上,那一年他六岁,而那个本应他叫做妈妈的女人,彼时也只有二十五岁。   记得那一天早上,乔可均起床后发现乔衡镜又不在家,便生了好大一顿闷气,连午饭都不愿意吃。为了哄他,保姆打开了电视,大概是前天晚上,乔衡镜忘了将影碟机里的光盘取出,画面便直接从暂停的部分接着往下播放。   看到她的第一眼,小小的乔可均心里就产生了一种无可自抑的奇妙的悸动。   那是一部翻拍的《赵氏孤儿》。相传程婴为了瞒过权势滔天的屠岸贾,保全赵氏遗孤的性命,便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献出。而虞冰卿饰演的程婴的妻子在无法说服丈夫回心转意的情况下,私自先将两个婴儿对调,让程婴误以为活下来的是真正的赵氏孤儿赵武。   二十年后,“赵武”长大成人,完成了复仇的使命并重返权力巅峰。这时候,程氏才将真相对程婴和盘托出,“你怨我坏了你的大义,我又何尝不恨透了你的大义,但我必须保全我的孩子,只要他能活得好好的,我可以将坏事做尽。”   后来再看这段话,乔可均只觉得虚伪又讽刺。那人果然是最好的女演员,能诠释超越经验的感情,纵使她曾无情地抛弃自己的孩子,却也不耽误她将一位沉痛悲壮的母亲演绎得入木三分。 第54章 九、破碎   箫韶和虞冰卿时隔二十年再次合作,话题度一直居高不下,不仅是宣传力度够大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这对“黄金组合”触动了许多年长观众的怀旧情结。   箫韶从业三十多年,江湖地位已不容置疑,但直到今天,出自他手的最让人难以忘怀的电影,还都是发生在与“初代箫女郎”合作的那十七年。尽管那时候的电影章法还不成熟,但个人风格浓烈,很有生命力。那些故事就如同未经加工的青苹果,或许口感略显粗糙生涩,却别有一种鲜活的滋味。   相比起来,后来的箫氏电影尽管剧本越发严谨,故事逻辑渐趋完美,视觉特效、画面质感都与以前都不可同日而比,但就像便利店里出售的苹果汁,颜色鲜亮,酸甜适中,却始终少了几分打动人心的力量在里面。   只是观众们恐怕还是要失望了,从制作和剧情上看,《白良关》依然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商业喜剧片。无论是演员还是导演都不过作为影视工业链的一环,大环境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存在就变得有所不同。但幸好对于很多人来说,看到箫韶和虞冰卿同时出现在荧幕上,就已经足以满足他们的情怀想象了。   一晃二十年,虞冰卿从一代“箫女郎”成了名气不逊于箫韶的国际大明星,而箫韶也从一名导演成了国内最大娱乐公司的大股东之一,实力足以与莫氏老板分庭抗礼。十多年前,箫韶与莫大老板不合的消息在圈内不胫而走,有传言说他甚至当众打过莫先生一拳,很多人在背地里都不看好他,认为箫韶的日子就要不好过了。没想到,他还是稳稳当当地走到了今天,前几天还在媒体前与莫先生相谈甚欢,就是不知道,在两人友善的面孔背后,是怎样的暗流汹涌了。   当然,比起权利斗争,虞冰卿与箫韶之间扑朔迷离的私人关系更加让人津津乐道。在虞冰卿定居A国的二十年里,有好几次被路人、狗仔或是伪装成路人的狗仔拍到了她与神秘男子亲密相处的照片。幸好虞冰卿远在重洋之外,国内媒体也没办法一直追踪她的生活,加上对方警惕心很强,始终没让人拍到正面,绯闻便总是不了了之。   -   漆黑一片的房间里,身着浅白色家居服的乔可均坐在地毯上,电视上泛起的光亮覆在他仰起的脸上,映得一双眼睛宛如幽幽深泉。   “成名对我来说,并不代表拥有更多爱你的人,只是多了许多不允许你犯错的人。在这个过程中,我甚至失去了许多在乎的东西……”虞冰卿坐在访谈室里与主持人侃侃而谈,时光让画面悄然重叠,她看起来却还是一如既往的风致嫣然。   “你后悔过吗,为那些失去的东西?”主持人问道。   虞冰卿浅浅一笑,语气却很坚决:“我从不后悔。”   这一辑纪念节目播出的同时,她已经坐上了到A国的飞机,这一走,就是将近二十年。而直到那时候,乔可均才从父亲口中证实了自己和这个女人之间的血缘关系。   饶是乔可均现在看起来再成熟稳重,但许多年前,他也还只是一个处在叛逆期之中的少年,甚至没办法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也会故意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希望博取父亲的注意。十五岁那一年,乔可均离家出走,结识了一个绰号叫做“壁虎”的男人,稀里糊涂地就跟着对方,窝在塘街上一混就是好几个月。   倒不是乔可均一直不想回家,只是乔衡镜的态度实在让他下不来台。直到乔可均出走的两天后,乔衡镜才发现了儿子不在家。以他的能力,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了儿子的下落,可见面以后,乔衡镜却没有要将人领回家的意思,只留下了足够的钱,对乔可均说:“喜欢就待在这里玩几天吧,权当长长见识。”   这种拳头打进棉花里的憋屈感贯穿着乔可均成长的始终。一方面是乔家人的天性使然,另一方面,没有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在父子之间沟通磨合的角色,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多年来一直不冷不热的,在某种程度上比陌生人还陌生。   -   温白凡推开房门,学着乔可均的样子挨着人盘腿坐下,将一杯温热的可可奶塞到他手心,腾出来的手又不安分地摸了一把乔可均睡衣上那层绵软的绒毛。   “干嘛呢?”   温白凡边蹭边笑道:“总觉得你今天特别可爱。”   乔可均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直到遇见了这个人,自己才似乎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温白凡被盯得有点不自在,笑道:“你看什么呀?”   “看你。”   温白凡一挑眉:“好看吗?”   “……好。”乔可均耳尖悄然一红。   “那我们元宵节下班后去看电影怎么样?”温白凡突然提议。   “好。”   “不带真哥哥,就我俩。”   “好。”   温白凡跟个偷油耗子似的悄咪咪瞄了他一眼,试探着问:“那咱们去看《白良关》好吧?”   乔可均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吐出了一个“好”字。   去日苦多,但幸好,来日方长。眼前的这个人,或许可以陪伴着他一□□补过去那些破碎的时刻。   -   乔可均站立的样子如同一尊古罗马雕塑,一动不动伫立在影院门口,仿佛对周围隐秘且频繁的打量浑然不觉。   天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力气来克制自己,才没有将怀里那一大桶温热喷香的爆米花当场捏碎。为了响应最近名目繁多的情人节,爆米花的纸桶包装从寻常的黄白色“Popcorn!”换成了高调到令人发指的粉红色,中间还印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娇俏红心。   不知等了多久,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那个声称吃不到爆米花就要闹的始作俑者终于从人头涌动的小卖部抽出身来,高举着两个旋风状冰激凌向他走来。   快走到他面前时,温白凡突然停住了脚步,低头一口咬掉一个尖儿,才把其中一个递给乔可均:“请你吃,秃头雪糕,限量版。”   “我谢谢你。”乔可均哭笑不得地接过,尝了一口,味道倒还不错。   温白凡地下党接头一样神秘地左右瞄了瞄,催促乔可均:“快进去,咱们的位置在最后一排。记住,气场要低调,动作要迅速,因为我订不到普通票,只剩下情侣座了。”   乔可均看了一眼手里的爆米花桶,面无表情地质疑:“就这你还想低调?”   “想。”温白凡坚定地点了点头。   尽管温白凡的要求相当无理且无理,但好在这家影院的情侣座设计颇为贴心,不仅位置宽敞,视野隐秘,而且还有专门的进出口通道,也算是对得起那翻了一倍的票价了。   音乐响起,随着屏幕暗下去的时刻,乔可均终于松了一口气。   开场好几分钟后,坐在他们前方的一对情侣才十指紧扣地姗姗来迟。他们弄出的动静不算大,但在漆黑一片的影院里走动总归还是令人在意的,乔可均下意识便往那两人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两人逆着光,男方长得特别高,尽管在走动的时候努力弯下腰,却依然不小心挡住了屏幕的一部分,女方穿着很臃肿,看不出身材,不知是不是特别怕冷,这个天气里依然把围巾裹得厚实。   但他看了两眼,便被身旁“嘎吱嘎吱”的动静给转移了注意力,温白凡一口雪糕一□□米花,跟个花栗鼠似的啃得欢快,彻底扼杀了乔可均隐藏在内心深处最后一点点的旖旎想象。电影到底在演什么,乔可均已经无暇顾及了,约莫就是一个颇有些黑色幽默的破镜重圆的故事,此刻他的脑子里满满回荡着的尽是某种啮齿类动物进食的声响。   直到灯光亮起的刹那,乔可均心里依然充满了不解,世上竟有人不解风情到了这种地步,在元宵节,与热恋中的男友,置身于电影院的情侣座,专心致志地吃了一个半小时的爆米花。   “你说买这爆米花不是自己找罪受吗?”前方的座位上突然传来一把熟悉的男声,只听见那低哑的声线里流露出无可掩饰的宠溺,“这么高热量,你又不能多吃,还把自己馋得不行。”   乔可均浑身一僵,像被瞬间定格了一般。   “我乐意。”接话的女声像被什么织物挡住了嘴,音色被过滤得一片模糊,但语调却颇为轻巧。“咱们等这拨人走得差不多了再出去吧。都怪你,刚才明明应该早点走的,现在好了,散场了人这么多。”   “难得出来看场电影,错过片头也就罢了,结局也没看到那多亏啊。”   “你小气不小气,这有什么亏的!”   “这跟小气没关系,这是情趣懂不懂?”   温白凡轻咳了一声,前方一时陷入沉默,片刻后,两张熟悉的脸从高高的靠椅上露了出来。两人在座位之间还放着一个爆米花桶,明晃晃印着一颗粉嫩无敌的小心脏,就是型号比温白凡怀里的小了一号。   “巧啊,两位小帅哥。”虞冰卿伸手将围巾往下扯了一点,朝着两人俏皮地眨眨眼,又飞快地捂了回去。她原本的声线清甜又有富有质感,宛如上好的西瓜沙瓤,相当有辨识度。   乔可均的视线落在她身边的男人身上,抿了抿唇,轻声喊道:“爸。”   -   服务员往桌上摆了几碟精致的点心,便默默关上房门退了出去,一时,四人相对无言,宽敞的包厢里静得落针可听。   虞冰卿远不像她面上看起来那般平静,温白凡给她递去纸巾时,便感觉到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冷得如同冰块。一旁的乔衡镜端坐不语,不动声色地一口接一口喝着茶。   温白凡闷不做声地嚼着一只虾团,脑子里还在回想着刚才听来的故事,“想当年,你虞阿姨我十八一枝花,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死活迷上了这个书呆子……”   彼时的乔衡镜还在念法学博士,足足比虞冰卿大了六岁,但年龄和经历的差距丝毫无法熄灭她追求爱情的执着。很自然地,天真浪漫又充满勇气的虞冰卿俘虏了乔衡镜的心,两人陷入爱河。不久之后,虞冰卿便发现自己怀有了身孕。   乔可均就是出生在她息影的第一年。   “谁知道他们家的人是这么一种情况,读心者,地下组织什么,这剧情我还以为自己活在科幻电影里呢。”虞冰卿启唇一笑,言辞之间都是轻松的打趣,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沉重与无奈。   因为她的职业曝光率太高,为组织所不容,因此她只能面临两个选择,要么永远退出影视圈,全心全意地当一个妻子和母亲,要是继续当演员,她就必须被清洗记忆,彻底忘记自己的爱人与骨肉的存在。   “于是我选择了离开,在阿均三岁不到的时候。”   “你妈妈只是想要给你留一条退路。”趁着虞冰卿上洗手间的空隙,乔衡镜微咳一声,轻声对乔可均解释,“名气与财富,这些都不是她抛弃你的理由,相反,她认为只有拥有了这些,才能更好地保护你。”   乔可均两指轻轻抵着太阳穴和额头,他还沉浸在一种轻微眩晕的心情当中。“她是什么时候想起我来的?”   “她一直没有忘记你。”乔衡镜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在你孤独的那些年,她只会比你更加难过。”   他又道:“这次让你拍宣传片也是你妈妈的主意,她想让你也成为公众人物,因为只有在这个领域,她的影响力才能成为保护你的筹码。”   “幼稚。”   “谁说不是呢,毕竟她也是头一回当妈妈。”   话题在虞冰卿回来以后便打住了,气氛再次陷入了凝固。   无法解释的不是因果,无法弥合的不是伤痕,而是逝去的无数光阴,那是无数由失望的涟漪汇聚而成的平静无波的大海。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能解释的部分都解释清楚了,但彼此的情绪还得各自慢慢消化。破镜重圆的故事只会发生在戏剧里,因为在真实的人生中,每一道伤痕都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即使再努力去修补,往往也只落得一声徒劳的唏嘘。   错过了太久的人生,连平和而短暂的交流都成了奢望。   就在尴尬之际,温白凡贴心地扮演起了网瘾青年,捧着手机念起了新闻,适时打断了三人诡异的沉默。   “游戏论坛上说,下周EG游戏要举行内部测试和交流酒会,据说邀请了不少社会名流去参加,伯母您有接到邀请函么?”   虞冰卿笑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你想去的话,我可以带你入场呀。”   温白凡憨笑挠头:“可惜我不能走红毯什么的啦,工作特殊,不能太张扬。”   “没关系,听说这次酒会是向媒体保密的,你作为我的工作人员入场就行。”虞冰卿小心翼翼地瞄了乔可均的方向一眼,“你也可以带上别的朋友。”   “那我就带上这位朋友吧。”温白凡眼神发亮地看着乔可均,迭声道,“去吧去吧?参与酒会的人都有机会被选中现场体验他们那款新型游戏机,据说他们那个头盔特别神奇,戴上了会让人产生很奇妙的体验。”   言及此处,温白凡想起郁羡鱼也有在玩《梦之光》这款游戏,“说起来,那个编剧到底为什么要突然将箫导演带到郊外去?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要说两人旧怨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为什么他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突然爆发?”   “对啊,我一开始也很奇怪。”虞冰卿托着腮叹了口气,“按理说,渊哥这些年一直拒绝和阿韶见面,那天却不知道为何,竟然主动找到了他。后来我听说,他一直饱受抑郁症的煎熬,又因为长期用药不当加重了心理障碍,才会采取了极端的行动。”   在停车场告别的时候,虞冰卿朝着温白凡飞快眨了一下眼睛,轻声道:“谢谢你的赠票,我的贴心小浆糊。这还是我第一次像这样坐在电影院里看自己演的戏。”   温白凡无辜地抿了抿嘴,转过身,只见乔可均倚在车子边上,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温白凡愣在原地,干干地笑了好一会儿,这才伸手揉了揉笑僵了的脸,向前几步走到乔可均身边,将额头轻轻砸在他的肩上,小声道:“生气了呀?”   乔可均晾了他一分钟,突然伸手揪住他的兜帽,将人提溜着塞进了副驾,微微躬下身,对着下唇轻轻啄咬了一口。   媳妇儿主动跟自己家人处好关系,就是每个男人的梦想啊,谁会有意见呢。   -   虞冰卿从后视镜里看着两个年轻人的缠绵一吻,会心一笑,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乔衡镜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慢慢来吧。”   “你不要劝我,没用。”虞冰卿抿嘴一笑,托着腮帮子歪着头,灵动的神态宛如少女,“你得哄我。”   “哄什么哄,都老夫老妻了。”乔衡镜轻哼一声,酸溜溜地道,“该你哄我才对,每次我被拍到,总有些睁眼瞎的人说这是箫韶。”   “那都是我故意让人带节奏的呀。”虞冰卿吐了吐舌头,“不然你以为就凭那些糊得跟B超似的偷拍照,大伙儿真能认得出来谁是谁呢?”   乔衡镜不依不挠,对着挡风玻璃小声抱怨:“我们哪里像了,他有我高么,有我帅么,有我会疼老婆么……”   与此同时,没他高也没他帅的箫韶正踟蹰在临渊的工作室门外,右手握紧又松开,抬起又放下,不安得仿佛年少时的初次告白。   就在他再一次鼓起勇气想要向前敲门的时候,门突然自己打开了,临渊带着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出现在了门后。   这里说是工作室,其实只是一个简陋的单人间,除去必要的生活用品和高高堆起的数不清的书籍,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甚至连一张待客的桌椅都没有。   “还是跟以前一样啊,多大的房子都不够你放书的,哎,不过这些书也太多了吧,我都没地方下脚了……啊!”箫韶话音未落,也不知道碰到了哪个地方,一本放在高处的书掉了下来,险些砸中了他的脑袋。他揉了揉被砸疼了的肩膀,龇牙咧嘴地抱怨:“下回我得先买了保险才敢进你屋了。”   临渊闻言冷笑一声,“是,我可是有精神病的人,你见我之前不得先买个人身保险么,否则死得不明不白的,多亏啊。”   箫韶早已习惯了他说话带刺,下意识地就回道:“反正受益人是你,没什么亏不亏的。”   临渊一时语塞。   箫韶见他两鬓生出了华发,脑海中刹那浮现起无数年少时光来,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阿渊,当年的事情我们都有错,但事到如今,我们还要继续互相折磨下去吗?”   见临渊沉默不语,箫韶又道,“现在我什么都有了,不再担心受人牵制,我只想和你像从前一样,一起去做真正喜欢的事情,你愿意吗?”   过了许久,临渊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你一直帮了我很多,我很感激……”   二十年来,箫韶一直在暗地里密切注意着他,总是在恰当的时候给予他帮助,无论是郑伟胜的盛情照应,生病时医院刚好多出一张的病床,雨天的屋檐下莫名出现的伞,或是情人节收到的没有署名的花束,无不一一彰显着箫韶的难以忘怀和用心良苦。人心凉了,就很难再热起来了,他的心始终未凉,约莫还是因为始终有人在给予温暖。   箫韶所做的一切,临渊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很清楚的。他气恼的只有一点,箫韶一直不愿意彻底退出他的生活,却也不肯亲自来找他。明知道他绝不可能先低头,两人一个倔一个憋,就这样苦苦蹉跎了许多年。往事如烟,他无法谅解的早已不是变节的情谊,而是那些本应很好却被彼此错过的岁月。   “不,我不需要你的感激!”箫韶对临渊将要说出的话有些不好的预感,慌乱地打断道,“我只是,只是想邀请你,和我再拍一部电影……是一个关于black hero的故事。”   临渊果然眼神一亮,脱口而出:“就像‘神之手’那样的black hero?”   “你知道这个名字?”箫韶有些诧异,毕竟神之手的存在,可是一向连警方都讳莫如深的。可是最近不知怎地,风声有点变了,关于这个名字的讨论似乎渐渐变得明朗化,甚至还有人砸下大笔资金让他来拍摄这部电影,让他将“神之手”这个隐晦的灰色存在塑造成可以被大众追捧的偶像符号。   箫韶迟疑地问:“那你愿意和我一起……”   “当然。”临渊爽快回答。   窗外,夜色沉沉降下,璀璨的人造之光从都市之中冉冉升起。   第七话 幻真的游戏 第55章 一、苏醒   天光乍亮,床上沉睡的人悠悠转醒,被单上的褶皱如同静止的涟漪。突然一阵大风刮过,掀起海浪,伴随着绵长而压抑的声息,海浪越来越剧烈,良久才重又归于平息。   温白凡将被单一掀,透出了被汗液浸湿的面孔来,就像在水底憋久了才终于冒出头的溺水者,猛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只听见耳畔响起一道低沉沙哑的闷笑:“爸爸厉害吗?”   已进入贤者时间的温白凡狠狠翻了个白眼,他实在不懂为什么那人会对这种耻度爆表的dirty talk乐此不疲,但还是假装配合地敷衍应道,“厉害了哦,我的老父亲。”   “你嫌我老?”   在乔可均假装受伤的可怜语气里,温白凡愣是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他的直觉向来灵敏得如同犬类动物,此刻连忙冷静地转移话题:“唉,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什么了?”乔可均侧着身子伸手揽住了他,阖上眼睛,随口问道。   温白凡微微扬起的嘴角泄露了一丝狡黠的笑意,语气却带着几分装模作样的受伤,“我梦见你了,但在梦里你根本就不记得我是谁,像个陌生人。”   “那该是美梦才对。”乔可均不紧不慢地反驳,“在梦里你和我素不相识,醒来却发现我们亲密无间,试问这世间又有谁如你这般幸运,能平白拥有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呢。”   在说到“亲密无间”四个字的时候,暧昧的声响再次从层层叠叠的被子之下响起。   “等等!”沉沦之前,温白凡奋力抓住最后一丝理智的稻草,挣扎着大喊,“今天是周一,再来可是要迟到了的。”   “恭喜你再次拥有失而复得的喜悦,这是一个不用上班的周一,公众假期呢,开心吗?”乔可均耐心解释道,一本正经的语气与他正在实施的下流勾当大相径庭……   半小时后,两人才终于相继从床上爬起,洗漱妥当。   “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吗,机会很难得的哦。”温白凡对着手机一阵絮絮叨叨,“我们也是托你女神的福才得到入场票的。再说了,你不是最喜欢这些高科技的东西吗?”   “不了不了。”电话里的罗飞不为所动,“今天我约了网友面基呢。”   EG游戏公司举办的酒会将在今天中午举行,温白凡原本是想让罗飞也一道参加的,没想这小子居然不领情。“面基?和谁?那种啾咪比心的小萝莉吗?”温白凡叹了口气,“贤侄啊,别怪叔没提醒你,那种通常都是抠脚大汉假扮的哦。”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那网友就是男的,天才程序员,我和他神交已久,现在终于有机会见面了。”罗飞雀跃地道,“不跟你瞎聊了,我得先去挑衣服,初次见面我一定要留下好印象,886。”   “这凑小纸。”温白凡嘀咕挂掉电话,回头一看,只见沙发上的乔可均居然靠在胖达君身上又睡着了。   温白凡蹑手蹑脚地绕到他身后,低下头,吧嗒亲了一口,然后才将人戳醒,“喂大叔,你行不行啊,最近怎么老打瞌睡?”   “节前加班太频繁了吧。”乔可均应声睁开眼。他的目光清澈,语气也不似刚从睡梦中清醒的样子,如果不是刚才亲了他一口没反应,温白凡都要怀疑这人是在装睡的了。   “你加班,小新哥哥可不加班吧,他小人家天天十点不到就准时睡觉,也成天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温白凡瞟了一眼身后小孩儿紧闭的房门,又顺手打开了电视,“他们班主任都在家庭手册上说了,乔新最近上课也老打瞌睡呢。”   温白凡看了一眼电视上的天气预报,又道:“可能是春困吧,今天正好是春分呢。”   晨间新闻紧接在天气预报之后,节目里,主持人字正腔圆地播报着一则天文消息:“距离上一次有记载的彗星出现已经过去了整整三百年,而这一次,科学人员采用先进的检测手段捕捉到了彗星的疑似踪迹,并将这颗即将光临地球的彗星命名为‘泰龙’。”   在科技并不发达的古代,人们通过丰富的原始想象力,将夜空中的这一颗大头长尾的古怪天体视作身披烈火焚毁大地的怪物。它象征着从天而降的神秘力量,带来人间的瘟疫、战争、洪水等灾难。   也有另一种浪漫的观点认为,人类最初的生命形式,就是由一束燃烧着的彗星从浩瀚无垠的宇宙带到地球上来的。   因此每当彗星出现,总会伴随着无数爱好玄学的预言家纷纷涌现,犹如雨季来临前此起彼伏的蛙鸣。   “这三百年一现的天文现象造成了磁场扰动,很多公共设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故障,感染流行病而就医的人数也比往常要增加……”   一声玻璃破碎的刺耳声音响起。   “唔。”温白凡皱起眉头,有些莫名地盯着自己脚边散落的玻璃碴。   刚才他不过是稍稍用力摩挲了一下杯子,竟就将它生生捏碎了。   “你最近菠菜吃多了吧。”站在穿衣镜前的乔可均缓缓脱下套头家居服,露出了□□的上半身,“你看。”   温白凡停下了打扫地板的双手,眼神自下而上的在他身上游弋,紧实且翘的窄臀,薄而流畅的肌肉覆在颀长挺拔的背部,脊柱沟清晰可见……他的喉头一阵发紧,不由自主的吞咽了一下。   “看哪儿呢?”乔可均轻啧一声,伸手指了指肩上一道深褐色的牙印,“让你看这个,知道是什么吗?”   温白凡愣了,这印子都结痂了,那刚咬那会儿还不得流血了么。   怎么回事,自己昨晚也没有很用力啊,大概真的是情到浓时……   “当然知道。”温柏凡扑上前去,冲着那圆圆的牙印 “啵唧”了一下,“这显然就是您尊贵的饲养员给您盖的出栏资格证啊。”   乔可均在镜子里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套上了一件白衬衫。   -   EG游戏内测体验会的主办方显然深谙一个道理,那就是比起红毯与镁光灯,心照不宣的神秘感才是彰显身份与众不同的最好工具,这才会选择了天光堂作为酒会的举办地点。   天光堂,这处位于光明塔几近最高处的礼堂在朝城可谓无人不知,但很多平民百姓却没有机会识得其庐山真面目。如果把光明塔的外观比作一个巨大的春笋,那么天光堂就位于笋尖,离真正的顶层只有一步之遥,只是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天光之上存在什么。   与天光堂直达电梯相连的停车场是不对公众开放的,未经登记的车辆也禁止进入,再加上这次活动受到邀请的都是显赫的社会名流,因此放眼望去,偌大的地下车库里停满了的都是档次令人瞠目结舌的座驾。   在这满坑满谷的顶级豪车堆里,乔可均那辆看似拉风的小跑顿时就有些不够看了,但幸好两人的颜值和身材摆在那儿,气质也沉静出众,令人不敢轻视,因此置身于这种场合倒也游刃有余。   进入电梯的时候,同梯的几个女孩子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两个面容陌生但英俊有礼的男人。也就是两人平时并不甚关注娱乐新闻,不然便会知道这群女孩的来头都不小,既有新生代的人气小花旦,也有在媒体上小有名气的名流后代和富商之女。   这个直达电梯被誉为“虹梯”,是一道长达数百米的观光电梯柱,因阳光折射其上而巧妙形成七色光谱而得名。   虹梯缓缓上升,与飞机升空的感觉很相似,胆大的乘客可以透过玻璃墙向下俯瞰,象征一座城市文明程度的剧院、歌厅、博物馆等标志性建筑尽在脚下,发达的公路网、纵贯的河流和无尽林立的高楼统统尽收眼底,给人一种蔚为壮观的视觉体验。   活动的入口就在直达电梯的出口附近,被设计成一道雪白的人工桥,连接着一扇装饰着常青藤叶子的拱形安检门。男士女士各自一条通道,编号一侧是单数,一侧是双数。   两人来得早,拿到的胸牌号码都很靠前,温白凡拿到了七号,乔可均拿到了九号。   “幸好你不是妹子,不然咱俩被安排了六九,多尴尬啊。”温白凡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音量小声嘀咕了一句。   乔可均的耳尖动了动,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温白凡的注意力却被前方这个设计感十足的场馆吸引过去了。   从地面遥望,天光堂如同闪烁的星辰,不过芥子之大。然而置身其中才知道,这里坐拥将近一个足球场的面积,巨型穹顶由无数花窗玻璃组成,涂装的主体色调偏蓝,精巧裁切的碎纹列序其上,在日光映照之下折射出气象万千的彩光,展现出一种浩瀚的秩序之美。   这次活动的保密工作确实严格,不仅设置了防止无人机偷拍的设备干扰器,连手机的通讯信号都在踏入场馆的一刻被彻底屏蔽。   整个会场的设计封闭而不失格调,场馆内部布置成一个国际象棋专用的方格式棋盘,为了呼应这个设计,主办方取消了固定的中央舞台,而足有半层楼高的巨大通透的黑白棋子分别陈列在棋盘两侧。   奇妙的是,从温白凡他们站立的角度看向四周面,只见无数人影在水晶塔中扭曲晃动,仿佛他们也成为了棋子的一部分。   本次将要进行现场试行的游戏名字叫做《重返伊甸园》,这是一部号称斥资无数的跨时代大制作,动画效果与A国最先进的电影特效公司合作完成,并将在明年一月推出游戏同名电影,由著名导演箫韶亲自执导。   这个项目涉及面如此之广,自然不是EG区区一个游戏公司能够包揽的,据悉,国内包括莫氏娱乐和伏氏集团在内的一众知名企业都有参股注资,因而在现场,出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温白凡刚与箫、林二人打过招呼,转头只见乔可均和周文涛并肩站在不远处,正在低声交谈。在那次自杀案件之后,这两人便时不时私下有联系,温白凡是知道的,但乔可均没有主动细说,他也就不曾过问。   温白凡正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走过去,一个陌生的外国男人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Hey,sweetie!”那人朝温白凡轻佻地打了个招呼。只见他半长的黑发束于脑后,扎成潮男标配的丸子头,几缕被挑染成紫蓝色的刘海垂于额前,左眼和刘海一个颜色,右眼却是深褐色,身上则是燕尾服搭配一双华丽的黑色尖头靴子。   这人瞥了温白凡胸前的编号牌一眼,露出了自以为魅力十足的笑容,热情洋溢地和眼前的东方青年开始搭讪。   乔可均早在温白凡转身的时候便匆匆结束了与周文涛的对话,正要走上前去,却凭空冒出了一个外国男人,待听清从这家伙嘴里冒出的轻佻的搭讪之辞,他不由得眉头一皱。   那人还在抑扬顿挫地演说着什么,模样十足舞台上捂着胸口扯高音的花腔歌手,温白凡却俨然一副状况外的表情。   “你说什么?”他摆了摆手,面带懵懂地道,“我听不懂。”   这“听”字的后鼻韵母还说得尤为拿腔拿调。   丸子头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脸上,宛如一只咧嘴的琥珀。   “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我听不懂啊。”温白凡焦急地眨了眨眼,连带手势比划道,“嗖哩,哎咚嗯嘚思坦。”   失效的表达实在可以称得上一种古老的忧伤,即便是最婉转动听的情话,在无法沟通语义的情况下,也将如同校园艺术节上的朗诵节目一样滑稽。   丸子头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挤出几个词,“我说,你,cute。”   “谢谢。”温白凡恍然大悟,诚恳地回夸道,“你也很萌”   丸子头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苦笑着走开了。   乔可均侧着身子站在一旁,不由得将拳头抵在唇边闷笑了一声。   这家伙一脸无辜的样子装得还挺像。   上回温白凡和外国玩家联网对战,连了语音,他在旁边可全程听着的,温白凡的外语说得可溜,各种野路子的词汇信手拈来,还会拐弯抹角地讽刺人,把对手气得直摔鼠标。乔可均也算是明白了当年这人是怎么凭借一张嘴在网游里闹得鸡飞狗跳的了,   “各位来宾——”伴随着一阵清越的开场伴奏,一束镁光灯落在了棋盘状会场的正中央,被投映的一方格子轰然洞开,司仪被自下而上缓缓传送到地面。   这是时下很有名的一位主持人,控场能力一流,几句话不到的功夫便将现场的气氛活跃了起来。   “冤枉啊。”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温白凡小声地对旁边的人辩解道:“我连那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正中央,司仪声音洪亮地宣布:“下面有请我们的游戏设计总监伊桑先生在现场100位嘉宾之中里抽出32位体验者进入‘幻真舱’参与本轮内测,而未被抽取的观众……”   温白凡倒吸一口气:“好吧,我现在知道了。”   只见那个叫做Ethan的丸子头缓缓走到灯下,优雅地开启一个信封,念出被选中的幸运嘉宾编号,“49、82、2、13、55……”   “你猜剩下的名额里会有我吗?”温白凡紧张地握起了拳头。   想起方才Ethan停留在温白凡胸牌上的目光,乔可均点了点头,“会。”   “7、24、9……”Ethan缓缓报出了最后三个数字。   -   “幻真舱”的外观酷似宇宙飞船的太空舱,座椅被调整成一个供人仰躺的舒适钝角,嘉宾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戴上皇冠形状的头显,眼前蒙上VR眼镜,指头被套上脉搏夹,最后将手脚固定在身侧。   只是当这个协助的工作由游戏总监Ethan亲自来完成时,便不免流露出几分暧昧的□□意味。   “别担心,游戏结束的时候,这些shackles,手铐,就会砰,自己打开的。”Ethan俯下身附在温白凡耳边,用夹生的国语磕磕巴巴地调谑,“当然,在受不了的时候,你也可以喊出safe word,你知道的,在一些特殊的游戏里,我们需要安全词……”   温白凡被分配到黑王的棋座里,他的四肢无法动弹,眼前一片漆黑,但还是能隐约感受到一道如影随形的灼热视线,正从对面7号嘉宾所在的舱位向他投射而来。   这时,主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宣布在本次测试中,Ethan将与其中一位嘉宾进行双人竞技。   “Enjoy your journey, baby.”Etahn笑了笑。出人意料的是,他后退一步,合上了门,转身来到了七号嘉宾的舱位。   Ethan径直走向乔可均身旁的一张空着的躺椅上,还不忘象征性地问了一句May I sit here?   乔可均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Ethan不甚在意地耸耸肩,自顾自将装备一丝不苟地穿戴完毕,缓缓躺了下来。   “我对你,慕名已久。”Ethan状似深情无限地与乔可均对视了片刻,用的仍是浮夸的语调,“他们的计划我不感兴趣。Joe,我出现在这个地方,就是为了来见你的。”   乔可均轻啧一声,透过半透明的墙体往外张望,只见那人果然已经到达了现场。   乔衡镜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根柱子旁,注视着儿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短暂的目光接触过后,乔可均移开视线,默默戴上VR头显。   就在方才对视的电光石火之间,他们便已完成了一次意念的交锋。   这个叫做Ethan的男人是一名顶级的精神控制者,连乔衡镜都在与他的对抗之中败下阵来。而作为失败的赌注,乔可均只得接受与他单独进行这一场莫名的较量。   “Let’s start the game.”Ethan嘴角一勾,指尖摁下了一个红色的按钮。   微弱的电波在脑海穿刺而过,意识犹如一盘被一杆打散的桌球,混乱的光影瞳孔中晃动,秩序瀚然却又意味不明的符文腾空而起,乔可均感到身体在不断坠落。   -   《重返伊甸园》听似一个宗教意象浓厚的游戏,事实却并非如此,游戏的剧情起点甚至与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典故毫无关联。   在两千多年前的远古时代,部落之中曾流行一种神秘的杀酋仪式。国王作为一个族群的精神和信仰的象征,他们不能经历自然死亡,因为自然死亡会伴随着疾病和衰老,人们笃信,领袖意志的弱化会导致种族的灵魂衰亡,从而对族群造成不可料知的风险。因此,在原始习俗之中,到了一定年纪的国王会由巫师亲手杀死,再由强悍的新人来担当领袖。   《重返伊甸园》讲述的便是一个被称为“Sauros”的远古领袖追求复活永生的传奇故事。   由于Sauros所处的年代早于文字记载的出现,关于他的具体相貌后人已不得而知。巫师从九样生物之中各取一个部位并为一体,这个在传说中被赋予了诸多异能的复合动物便作为Sauros的图腾形象流传于世。这位巫师以铜钺斩杀Sauros后,仔细将尸身涂上防腐香料殓葬,并把那弑主的铜钺尊为镇国重器。   -   真实而漫长的失重感过后,乔可均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扇门。   -   墙上悬挂着一只刻钟,万钧之重的秒针沉沉拨回零点。   昏暗的房间中央,宽敞的金属台上,身体被无数不明线体缠绕着的温钺眼皮缓缓动了一下。   -   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乔可均的面前弹出了一个悬浮的半透明对话框。   系统:请创建一个角色ID。   乔可均略一思索,指尖在虚拟键盘上输入:J、O……   系统:角色激活成功,即将进入新手指引。   下一秒,对话框化作细碎的星尘,一名游吟诗人打扮的NPC由浅而深地浮现在半空,只听见他抑扬顿挫地开口:“亲爱的Joker您好,恭喜进入《重返伊甸园》,这是一款跨时代的幻真体感沙盒游戏,这个世界是互相联接的,根据每位玩家的精神状态和个人经验设计剧情,同时赋予玩家极高的自由度。你会成为别人世界里的NPC,别的玩家也有可能成为你的世界里的NPC,也就是说,你遇见的人有可能是玩家,也有可能是NPC,但从目前来看,我本人是一名毋庸置疑的真正的NPC……”   在这个唐僧转世的游吟诗人絮絮叨叨一面吹捧着他们的游戏一边进行新手指引的同时,乔可均环视了一圈他所处的地方。   这是一个铁屋子似的密不透风的实验室,除去紧闭的大门和一个小小的通风口,屋内竟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来自从天花板垂下的吊灯上点着的一根蜡烛,摇曳的烛光仿佛即将熄灭。   而房间正中央的手术台正是角色Joker的出生点。   抛开别的不论,这个游戏制作的幻真程度实在令人惊叹,不仅那投映到墙壁上的人影与玩家的相貌轮廓如出一辙,影子明灭的频率也和烛光摇晃的节奏分毫不差,甚至连金属材质上反光的视觉效果都刻画得纤毫毕现。   -   “尊敬的Joker,欢迎重新回到您的出生点。”游吟诗人低头瞅了一眼躺在金属台上的乔可均,笑眯眯地道,“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个神秘的实验室位于一处极其险峻的悬崖之上,而您刚才在出逃的过程中不慎吧唧掉到悬崖下死掉了。虽说这样有些无礼,但我不得不承认,像您这样完全不懂游戏套路的玩实在不多见。”   “知道了。”乔可均叹了口气,“借问下,你有没有因为招人烦而被投诉过?”   “事实上并没有。”游吟诗人摇了摇食指,“新手指引员的性格是根据玩家潜意识里的喜好量身制定的,也就是说,我是您意志的产物,也只服务于您一人呢。”   游吟诗人复又正色道:“如您所见,刚才在您堕崖身亡的时候,天上飞来了一只黑色的报丧鸟,等它将尸体完全吃掉,您本人才能回到出生点重新孕育形体。这种重生的机会您一共拥有九次,现在已经用掉了一次,当您将剩下的八次机会用完了以后,游戏就会以失败告终。”   乔可均揉了揉太阳穴,“每次死亡会造成什么损耗吗?”   “时间。”游吟诗人看了他一眼,“考虑到您现在处于双人竞技模式,需要比对手更快从通关游戏并醒来,时间就是最大的成本。”   游吟诗人腾空而起,将吊灯之中唯一的烛火取下,递交到乔可均的手里,“下面即将开启您的下一项任务:往东走,寻找失落的正义之刃。” 第56章 二、众生   乔可均擎着那盏灯,缓缓走下高山,抵达山脚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高耸的山峰宛如盘踞在云雾之中巨大的蜥龙,在它脑袋的正中央一间铁屋子在阳光下闪烁隐现,就像一顶满嵌珠宝的冠冕,那便是他的来处。   依照游吟诗人的指示,他往东边走去,进入了一片广袤的沙漠。太阳的车轮轰轰碾过,在天空留下了眩晕的余影。半路上,他遇上了一支流放罪人的队伍,得知再往东去,穿过一片草原,就能到达一个繁华的城邦。   滚烫的沙砾犹如一条缓慢流动的河流,不知又过了多久,脚下的野草温驯地长起,柔曼地缠上了他的足脖。肥沃丰美的草原上传来了羊群的叫声,他放眼望去,只见数不清的白色斑点在原野之上弥漫开来。   “站住!”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呵斥。   乔可均本来并没有理会的打算,只想尽快赶到城邦,即便他对自己即将抵达的处境一无所知。   但他想起了游吟诗人委屈巴巴的嘱托:“根据系统为您建立的性格模型,如果玩家坚持现实中的处事风格的话,有87.92%的概率会错失剧情触发点,从而使得游戏无法推进,因此我恳请您在游戏期间尽量多和陌生人说话,就算他们说的是蠢话。”   于是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你竟敢让你的羊在这里吃草?”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少年将皮鞭狠狠甩在地上,溅起泥土和草腥味。   听他那难以置信的声音,看他那气得浑身哆嗦的样子,仿佛羊吃草是一件多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一名年纪足以当他父亲的牧羊人不知所措地立在七只瘦弱的羊跟前,讷讷看向那趾高气扬的少年。   “这片草原是承蒙贵族老爷的恩泽才长起来的。”少年惊怒交加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让你的羊在这里吃草。”   乔可均默默打量了这无边草原一眼,心中微讽,这恩泽可真不小。   “我要告发你,让贵族老爷将你流放到沙漠去,将你献祭给火神。”少年洋洋得意地宣布身份,“我可是贵族老爷的家奴。”   牧羊人立刻露出了惶恐的表情,“啊,您是贵族老爷的家奴……”   乔可均觉得有些好笑,毕竟家奴二字在他听来着实不算是一份荣耀的职业,但为了融入世界观,他也不好显出特殊来,便也学着牧羊人说了一句,“你是家奴?”   他的神态冷淡,话里便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那家奴少年是个欺软怕硬的角色,他不知眼前这个人是什么底细,但看那神情气度却不由得心生敬畏。待听见这句似是反讽的话,家奴少年脸上闪过一丝被揭穿的不自然,“我现在……还不是,只在替我爹看守羊群,但我是家奴的儿子,等我成年以后,自然可以成为贵族老爷的家奴了。”他的眼里流露出渴望。   牧羊人听出了一丝回转的余地,连忙低声恳求少年。   “你给我一个金币,我自然可以当没事发生。”家奴少年扬起一抹狡黠而贪婪的笑容,看那熟稔的样子就知道不是第一回 敲诈了。   牧羊人大惊失色:“我没有这么多钱,这、这可以买下一整头羊了。”   家奴少年呸了他一脸,“必须一个金币才能饶你无罪。”   乔可均有点听不下去了,他点开了随身空间,看来游吟诗人对他还不错,他拥有的金币足足可以买下几十头羊了。看在这丰厚的第一桶金的份上,他就勉为其难地逞一回英雄吧。   他问牧羊人,“你也认为你有罪吗?”   “是的,我有罪。”牧羊人的眼中流下泪水,“按照法令,我的羊确实不能在这里吃草,只是我实在……”   看来是恶法之下无良人的设定,乔可均也没打算多说,痛快地为他交了赎金。   牧羊人喜出望外,对乔可均千恩万谢,又听说他要到都城里去,便提出可以带路,并邀请恩人到自己家里去借住一宿。   单人模式变为组队模式,牧羊人紧紧跟随在乔可均身后,羊群松散地簇拥在两人周围。   乔可均奇怪牧羊人为什么不走前面,毕竟他并不认识路。   牧羊人回答,在组队模式中,精神力最强的成员会自动成为主导。他告知了乔可均一个准确的坐标,空气中应声浮起了指示方向的箭头,他们只需要跟着走就可以了。   两人在草原上一路穿行,不知走了多久,等看见城门一角时,已经是接近黄昏了。灰黑色的城墙环绕,一座高塔矗立其中,依稀可见顶端有火焰熊熊升起,将绯色天空烧出一个焦灼的缺口。   城郊处有一片小树林,树根深扎在干燥的棕褐色土壤之中,树上生长着许多红色的果实,苹果的样子,苹果的香味,却被护栏重重围起,顶端放置了不少尖锐的物件,看起来是为了防止人们翻越。   “这是什么?”乔可均问道。   牧羊人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字眼。   “Nine?”乔可均——既然已身处游戏之中,我们就姑且称之为Joker吧,Joker疑惑道。   “柰,一种果实。”   目光穿过婆娑的枝叶,可以看见树林中央有一汪圆圆的清泉,宛如一只哺育生灵的□□,这是城邦唯一的水源。正是有了这神奇的泉眼,才得以在沙漠之中长出一小片绿洲并建起城邦国家。然而,这数量稀少的泉水显然不足以供应给城邦里的所有居民日常,于是便产生了这种叫做“柰”的植物。它的果实汁液丰沛,兑在水里能成为一种极其解渴的美味饮料。   这种果实由国王派遣专人来采集并统一分配,禁止居民擅自摘取,但也有一些人为了赚取金币铤而走险,窃取果实到黑市贩卖牟利。乔可均看见在围栏附近有几个流窜的黑影,牧羊人告诉他,这些人一旦被发现就会遭受墨刑,头顶悬浮的黑点会根据罪行的轻重而酌情增加。   不同颜色的点数代表着这个游戏世界里人物的生存数值,比如犯下过错会增加黑点,杀死罪人会增加红点,点数累加到一定数量便会产生质变,引致不可预知的后果。   黑夜像一头苍鹰,张开了黑压压的羽翅,在羊群上方盘旋了几圈,便俯冲落入城邦之中。   踏入城内,Joker这才看清方才远处那座燃烧的高塔实则是矗立在城池中央的一根巨大的火柱,柱身的花纹正是游戏CG之中Sauros的图腾形象,蜥龙一样的身上带有鳞片的复合动物,线条镂空,透出柱中烈烈燃起的火光来。   当玩家精神力感到不足时,可以从火柱得到补充,而越多人这样做,火柱的焰势也会随之上升,在夜空中更加明亮。   这个城邦的房屋结构很是特别,屋顶都安有一个可以开阖的窗,到了夜晚光线昏暗之时,只需要打开天窗,让火柱的余光照进屋内就可以了。   Joker走在熙攘的街道上,路过一家酒馆,听见从里面飘出祝酒的欢谑歌声,他总疑心那游吟诗人就混迹在其中,正看着他暗暗发笑。   任务是寻找“正义之刃”,尽管不知道这名称指代的究竟是何物,但听起来总归是一件武器,于是在去往牧羊人家之前,Joker先来到了城里的一家铁匠铺。   那铁匠肌肉虬扎,黑瘦如铸铁,他背对大门伫立在熔炉边上,听见Joker进门的动静,这才转过身来。   炉火照亮了彼此的脸庞,待看清Joker手上的那一盏灯时,铁匠的眼里闪出了诧异的神色,他惊叹道:“这是一束特殊的火焰,可以制造出无与伦比的武器。”   看来这项任务并不难完成。   但铁匠随即又表示,最近国王命他制造一批数量庞大的铁器,他暂时分身乏术,因此需要这位客人在城中住上几天等候。   Joker应诺,临走前看了一眼铁匠头上漂浮的点数,密密麻麻的红点。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每杀死一名罪人,红点的数量便会增加。   火柱的余光像暮霭像月色一样笼罩着牧羊人破旧的宅院,邻屋上腾起浓浓的炊烟,牧羊人的家里却一片冷清。   “今天大概又是吃的冷食,我婆娘脾气不好,她但凡心里不爽快,我就吃不上热饭。”牧羊人苦笑一声,把羊赶进了圈里。   在这家徒壁立的地方,Joker才看清了牧羊人头上的点数,方才见面的时候他和草色融为一体了,在那之后牧羊人又一直尾随着自己。   “哦,你说这绿色的点?”牧羊人憨笑一声,解释道,除了干坏事得黑点、杀坏人得红点以外,他们每做一件行善积德的事情,头上就会多了一个绿点。当一个人遭遇危险,需要启动救助模式的话,黑点越多的人,被救助的概率就会越低。   Joker双眉一锁,“就没有不好不坏的人么?”   牧羊人茫然道:“我只知道有好人和坏人,譬如像您这样的大好人。”   闻言,Joker脸色倏而一变,恰巧院子里有一个大水缸,他连忙把头探了过去,邻水自照一番。竟然因为他刚才帮了牧羊人一把,自己的头上就“绿了一点”,这到底谁想出来的设定!   再看那牧羊人头上,绿油油的一片,莫不是想舍己喂羊么。   进入里屋的时候,牧羊人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昏暗的小房间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正沉默坐在支起的小木桌边上,桌上的饭菜没有一丝热气,那女人也如同一尊冷铸的雕像。   看牧羊人的反应倒似习惯了这场景,但又担心怠慢了客人,连忙轻咳一声,提醒妻子:“今天我带了客人回来吃饭。”   如果这战战兢兢的语气能自己长出双脚,恐怕每一个音节都已争相逃跑。   “你又捡了什么人回来?”牧羊人妻子突然爆发了一连串歇斯底里的骂声,“上次那个老酒鬼借走的钱你要回来了吗!前几天又让一个流浪小孩在家白吃白喝,今天倒好,这么一个大块头,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你看看,看看,咱们吃得连羊都不如了,活命都不能够了,还哪管得了旁人啊!”   牧羊人连忙摆手,担心妻子出言不逊冒犯了客人,但那被绝望刺穿的女人显然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她啜泣着数落道:“羊也快要吃不起草了,就算只吃枯草,那枯草被官商运到城里囤积起来贩卖,价格日日飞涨,咱们家根本买不起,这才让你偷偷把羊赶到城外去……”   泪水和微弱的灯光划过了她的脸庞,令人意外的是,尽管眼里充斥着疲惫和皱纹,但依然可以看出这是个清秀美丽的女人,这便让她的控诉更显出几分凄凉来,“你的心是好的,但咱们活命都不能够了,要这好心又有什么用啊。”   “这次不一样。”牧羊人急切分辨道。   “一样的。”女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夺门而出。   牧羊人先是想追,但即将跨过门槛时,又收回了脚步。他回过身,颓然跌坐在地上,垂着头不言不语,像极了一头疲惫的羊。   到了后半夜,牧羊人的妻子却还没回来。   牧羊人忽而心惊肉跳起来,他披着一件皱巴巴的大衣,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又走到院子里,坐在台阶上,仰头看着夜空,感到体内有一股下沉的重量。   这一坐,就是到黎明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听见一阵粗鲁的咣咣敲门声。   牧羊人去开门,一个满身酒气的老人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只见他双手兴奋地比划着,仿佛自己是站在一个看不见的乐团前的伟大指挥家,嘴里用着无比遗憾的语气通知牧羊人,他昨夜亲眼目睹牧羊人的妻子为了一块面包和官商家的小儿子通奸。   于是这天早晨,城邦里的所有闲人都聚集在酒馆,听老酒鬼眉飞色舞地一遍又一遍复述着他的见闻。   “可惜了,这样一个老好人。可恨呐,那样一个小□□。”那些原本庸碌畏缩的人此时脸上都洋溢着迷人的英雄气概,他们一边愤慨地咒骂着女性的品行,一边兴致勃勃地怂恿着牧羊人进行报复。   在这样一种气氛当中,牧羊人颤抖着双手,迈动着滞缓的双腿,像走向绞刑架一样登上了闹市之中的一方鼓舞台。   求助者在鼓舞台上说出的话,会经过系统的评估,向周边的人群和机构发送信号。绿点累积得越多,估值也就越高,传播的范围和数量就会更加密集。   帮众聚集在官商的家门前,恰巧牧羊人的妻子正低着头往外走,人们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殴打致死。这大快人心的过程持续不过一刻钟,散去的时候,许多人的脸上还尚且残留着不满足的表情。   听见门外骇人的动静,管商家的小儿子早已被吓破了胆,他的双腿抖如筛糠,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在他身后的床上,一具身材曼妙的冰凉的女性胴体仰面而躺,她的身上布满了狰狞的伤痕,傲人的胸脯下的一颗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唯有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神情可怖得如同阴间归来索命的鬼魅。   正午时分,酒馆里的高谈阔论的声浪盖过了行道上聒噪的蝉鸣。   一个便已喝至白日微醺的年轻人眉飞色舞地讲述着他的见闻,表情语气和之前的老酒鬼如出一辙,“那牧羊人的妻子是去官商家里打通宵短工,以换取一点喂羊的枯草,可惜了……”   他喝下一口柰果酿制的芬芳酒液,又道:“被捉奸的是老酒鬼的亲闺女,那小娘儿们浪得很,和小衙内玩那种游戏,最后被勒死了……”那语气里没有多少对生命的怜悯,也不见对恶行的厌恶,却满满尽是对那种淫逸生活的艳羡与向往。   正巧官商家的小儿子穿着华贵的衣裳路过,他的头上却也不见黑点,清白得很。有人出言感慨,说这件事到底不能算作富人的过错,归根是那浪□□人的命不够好。对于这样的言论,看客们大多沉默不语,但心中暗暗称是的也不在少数。   只见那纨绔子弟走出几步,路旁突然斜闪出了一条人影,悲痛欲绝的老酒鬼扑到纨绔子弟身上要和他理论,但还没来得及沾上人家的衣领呢,他就被一旁的护卫拦下了,踢落到尘土里。   “太无耻了。”酒馆里的人指指点点,“因为他的谎言,害得牧羊人的妻子被当众打死,这样一个卑劣的人,完全不值得我们的同情。”   就在一街之隔的地方,牧羊人躺在自家的院子里,犹如死尸,饿极了的羊群环绕在他周围,啃咬着他的头发。   Joker像个旁观者一样看完了这场闹腾的悲剧,他在桌上放下几个金币后,默不作声地离开了牧羊人的家。   他打算先到铁匠铺去一趟,走在路上的时候,突然觉得有点口干舌燥,这才想起自己这大半天滴水未进了。正好,路边看到一个专门出售现成柰果汁的摊子。柰是一种酸涩至极的果实,获得的途径很少,直接食用也口味不佳,因此城邦里的居民绝大多数都会选择购买已经勾兑好了的果汁。   Joker走近了,正想掏出钱来买一杯解渴,却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往水里投放了什么。   “你在做什么?”Joker问道。   那摊主吓了一跳,左右张望了片刻,才小声承认:“是清道夫。”   清道夫是一种肉眼难以觉察的奇异水生动物,它们可以变幻颜色和形态,口唇发达如吸盘,有极强的附着力。当这种奇异的生物与果汁一同被吸收,便会令人目光失焦、头脑昏沉,从而产生幻觉,变得极易被言辞和幻象打动,而在这个过程中,清道夫将会定向将一些黑点舔食干净。   “长期喝这个会产生什么副作用么?”Joker又问。   “不会吧。”摊主想了想,“除了他们会越来越接受不了柰果本身的味道,但这算不上缺点,毕竟这样才会有我们的市场。”   与摊主的对话戛然而止,就在此时,城邦中央矗立着龙纹火柱的地方传来了一阵激昂悠远的钟声,声波撞入交错的阡陌,自内而外一波波扩散开去。人流犹如反向的潮水一样涌向城中央的小广场。在那巍巍高台之上,一名官员庄严地宣读国王刚刚颁布的命令。 第57章 三、穿越   国王颁布了一道“限雏令”。   由于城邦与沙漠之间的草原植被面积有限,枯草供不应求,因此在明日太阳升起之后,城邦内所有新鲜出生的小羊都要被宰杀。   通体赤红的烈焰一样的鸟从火柱之中飞出,这是一种通人性且灵力极高的牲畜,有着无与伦比的视力,被称为“圣鸟”。   当晚,圣鸟彻夜不眠地盘旋在火柱周围,锐利的视线穿越屋顶上被敞开的透光的天窗。翌日,当第一道曙光从天边升起,城邦的士兵便手持崭新的冷枪,挨家挨户进行巡查,根据圣鸟啄门的次数判断这一家将有多少头羊要被杀死。   Joker也爬到了高处,置身事外地俯瞰这座行将被摧毁的城市,意外地,他看到了几只黑色的报丧鸟从空中飞过。   要知道,报丧鸟是将游戏玩家重新带回出生点的信号,也就是说,有的玩家竟生下来便是羊。乔可均不由失笑,这些在现实中有着显赫身份的玩家,在游戏里居然成了任人屠宰的羔羊,这戏码当真比变形计还有意思了。   根据法令,新生的羔羊不仅要被宰杀,而且羊的主人还得向士兵缴纳一笔不菲的屠宰费用,足足相当于半头羊的价格。   有门路的人便选择将小羊羔上供给权贵,不仅可以省下屠宰的费用,运气好的人也可以获得特权,得以保全其中几只。无数用来贿赂的羊只明晃晃被赶向贵族聚居的地方,士兵们对此置若罔闻,这些羊羔在长长的官道上缓缓前进,仿佛涌入一道狭长而饥饿的喉咙。   没有门路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羊羔被当场宰杀,在法令颁布的六天里,空气中始终漂浮着尘土混和羊血的味道。   终于有贵族按捺不住,出言谴责,声称这道法令的执行过于粗暴,尤其是干燥的棕褐色土壤被浸润成红壤,这势必会沾染他们后花园里娇贵的花卉,影响了香气和花期。   于是国王宣布停止宰杀,在第七天将羔羊在火柱下集中烧死,再由整个城邦的居民分而食之。   -   这一日,大城之央,堆放成山的柴火被点燃,烟雾如腾云般袅袅升起。   附近环形建筑物的高楼之上,贵族们身着华丽的礼服,或坐或站,仿佛置身于一场盛大的宴会。他们当中有人耐不住好奇,探头往下看,不多时便受不了那闷热,缩回头来,重又端起酒杯啜饮琼浆。   国王端坐在最高处,轻轻挥了一下手。   伴随着震天响的号子,士兵们动作整齐划一地将那一头头被捆住四肢的活羊投进火中。   烈火烹油,肉气熏天,火焰犹如贪残的饕餮将萎弱的生灵吞噬。那撕裂一切的哀嚎,萦绕不散的悲鸣,将整座城池刹那化作寂静的废墟。   天是亮的,白得像獠牙,像白骨。   骤变不过一刹。   羊灵的怨气从烟熏缭绕里升腾,聚结成长长的通道指向苍穹,在天空的幕布下形成了一个诡秘的漩涡,随着雾气不断升起,在这漩涡之中出现了清晰的轮廓。那是一张巨大的羊脸,在硕大的羊眼之中,长出了千万颗头颅。   一时地动山摇,怨灵的面孔剧烈撕扯,仿佛有什么想要奔突而出。   贵族们慌不择路,四下逃窜,又见狂风大作,火苗散布到人群之中,将那拖曳一地的溅满酒水的长袍焚起烈焰,无法驱逐地引向他们自身。   脚下是人间炼狱,Joker站在高处无悲无喜地凝望着,一个悬浮框在他的面前弹出:   选项1:无所作为,任由罪恶扩散,城邦覆灭。   选项2:镇压怨灵,成为正义之刃,拯救城邦。   他叹了口气,没想到所谓的正义之刃居然就是他自己。   你一直寻找什么,就会成为什么。   虽然Joker实在不认为腐烂到这种程度的城邦还有被拯救的必要,推翻重来不失为一个更好的选择,但考虑到自己必须尽快完成游戏回到现实,他还是伸出长指,轻轻点击了选项2。   无所谓,不过是个游戏罢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游戏的目的在于谁先通关,不沉溺其中。   这样想着,他便擎着灯盏,跳入了火中。   炙热的力量在他脊背上凝固,在人们惊慌失措的无数眼睛里,他看见烈火长出了人形,又化作光刃刺穿空气,直直劈向端坐在高台之上的国王的天灵盖。   -   Joker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狭窄而透光的水晶棺柩里,。   “诗人?”他喊了一声,随即听见自己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逼仄空间里回荡,但游吟诗人连珠般的回应却没有如他预料般响起。   “砰”的一声闷响,他用力推开了虚压在身上的挡板,慢慢坐起身来。环顾四望,Joker这才发现此处并不是他的出生点。   原来自己没死,而是通关了?   Joker调出数据库,在悬浮框中点击查看自己身体的各项数值。   他终于知道自己醒来以后就感觉到不对劲的原因了,形声闻味触,五感的灵敏度被提高了一倍不止,眼前景物不染尘垢、纤毫毕现,耳鼻聪敏,声息细微可闻。   只是记忆却似乎被蒙上一层轻纱。他用力闭上眼,前一段剧情伴随着褪色、粗糙的画面在脑海里缓慢流转,被大火烧灼的知觉也只余下了影影绰绰的印象,仿佛已经一晃过去了很多年,   再次睁开眼时,视线里不复那古老城邦的繁荣又荒芜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瓷光地面、玻璃器皿、皮质传送带、镀镍储柜、瓦数充足的电灯和精确调节的室内温度。很显然,他正身处一个只可能出现在科技时代的场景里。   低头一看,自己手里的那盏油灯居然也与时俱进,瞬间幻化了一个火炬状的手电筒。   环顾四周,他身处的这个房间很大,一眼看不到尽头,成百上千的舱位犹如整齐密封在铝塑板之中的空心胶囊,又像极了密密麻麻的奶白色蚁卵。   悬在头上的灯泡突然闪烁了一下,紧接着,离奇的景象赫然出现在眼前。伴随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杂乱而沉闷的声响,如同坟墓一样隆起的胶囊舱之中,有无数婴儿像丧尸复活般破土而出。   这时候,两个身着黄、白二色制服的女人推门而进,她们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群五官僵硬、难以辨认性别的人类。在两个女人的指挥下,这群人像收割韭菜一样将舱里的婴儿一个个装进手推车里。   Joker闪身躲进了两排柜子之间狭窄的缝隙,竖起耳朵听着她们的低声交谈——   “又一批新的役人出生了啊。”黄衣女人幽幽感叹道。   “我刚刚才烧掉一批旧的。”白衣女人的语气稀松平常,“正好可以成为这一批的培养液。”   “那真的太好了,我正担心库存的培养液不太够。原本倒是够的……”说话的时候,黄衣女人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向上的手势,“只是上回他们预支了一些。”   “归根结底,这生生死死的过程未免太琐碎复杂了。”白衣女人摇摇头,“何必呢,这些役人也不是什么体面的存在,生在贝塔里的才能称之为人,而它们,不过是一些在胶囊仓库里被大量复制的生物罢了。你说,如果这次的实验品能成功就好了……”   “嘘。”黄衣女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和白衣女人交换了一记讳莫如深的眼神。   -   Joker踏出胶囊仓库,乘坐电梯到达地面,一派熙攘忙碌、井井有条的景象顿时扑入眼帘。此时此刻,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明亮洁净的商业广场,实用而不失设计感的公共设施忙碌地运转,来往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快活的表情。   这些大概便是被白衣女人称之为“生在贝塔里的人”,是被上一代的贝塔自愿孕育诞生的后代。   与前一个幻境类似,Joker没有被系统赋予一个明确的身份,因此在触发相关剧情之前,他可以随意地四处走动。   他乘坐电梯,向上逐层逡巡。   这是一个自然采光的巨大的半透明塔状建筑,越是向上的层数可容纳的人数越是稀少,只是到了第七层便无法再往上了,而这里似乎也还没到达最高处。   与前一个原始无序的幻境相比,这个显然是一个高度文明的未来社会,人们说话都轻声细语,行止的动静都优雅体面。无数泛起涟漪的喁喁细语汇集成声音的海洋,让人产生了一种幻觉般的静止。失去噪音的世界,也许对于某些心灵而言是一种折磨,但对于此刻拥有过分敏锐听力的Joker而言,这无疑是一种难得的解放。   Joker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在空气中流窜,这并非一种隐晦的比喻,而确然是直白的描写。此处气温偏低,大约与流行的着装风格有关,目之所及,每个人都穿着一种由不知名材料织成的衣物,剪裁的款式有些臃肿,将身体绝大多数□□在外的部位都包裹了起来。   Joer抬步走向一扇可以通往户外的门,打算晒晒太阳。   待走近,他才看见门前竖着一块警示牌,上面阐明了未经过滤的阳光的危险性:会令人皮肤溃烂,损害视力,对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的创伤,最后还以严峻的口吻告诫越门而出者后果自负。   倒也不曾真正禁止人们接触阳光,Joker心想,这应当只是相当宽容的一项规定。   “唉,年轻人,总是不服输,想试一试。”一名路过的老先生见他杵在门前,嗤笑一声,“就跟当年的我一样。等你试过了,也就知道了。”   Joker不理他,径直推门而出。   -   先是皮肤燎起灼热的刺痛感,无可言喻的痛楚压迫着他的眼球,紧接着泛起一阵又一阵眩晕和恶心,他仿佛能感觉到生命的能量正从四肢百骸流散开去。他试图挪动双脚逃离可怖的陷阱,但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力感却叫他下坠,无法动弹。   他就像一名溺水者,眼看着就要沉没在这无处可逃的阳光之下了。   “你怎么可以不穿保护服就到门外来,不要命啦!”一道清脆的蹦豆似的声音从他耳边响起。   莫名地,就像在窒息前有人给他渡来一口空气。   那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皮肤黝黑,一团煤球似的,脸上一双溜圆的眼睛炯炯有神。   “那你……”Joker想说,那你不也没穿保护服就到门外来么。   “我当然会救你的。”小男孩挥舞着手里的一只弹弓,活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小英雄,“别怕。”   话音未落,只见他后退半步,一个助跑,用尽全力地冲Joker的腰上撞去。这措手不及的袭击让Joker顿时站立不稳,一下子摔进门去,重重跌倒在地上。   他心里颇为恼火,但也没法跟这么小一个小孩儿计较,只好冷淡地说了一句:“谢谢,但我自己也能走。”   “你走不了的啦。”那小孩也跟在他身后进了门,顺手关上,脆生生反驳道,“那光就像胶水一样,你会被黏在那里的,刚才你是不是感到一阵眩晕,想动却又动不了?是的话就对了。”   Joker看了他一眼。   “我是他们实验计划的重要成果,所以我不怕阳光。”小孩一蹦一跳往前走,解释道,“天上的太阳有十个,和我的手指头一样多,我得射掉其中九个。这样的话,大家就可以不用害怕阳光,一起离开这个地方了。”   “用这个?”Joker看了一眼他腰间的弹弓,心道这救世主的装备也未免太儿戏。   “嗯,对呀。”小救世主掏出一颗奶糖,剥开塞嘴里,又塞给Joker一块,“请你吃。”   “谢谢。”Joker接过,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孩指了指自己脖子后头的一串编号,晒得黝黑的皮肤快要将纹身的颜色盖过了,但还是隐约可以辨认,上面写的是J-08。   “我是八号,你可以叫我叭叭。”小孩得意地晃了晃大脑袋。   爸、爸爸?   Joker一下被噎住了,只好搪塞道:“那我叫你小八吧……好吗?”   “小叭叭?”   “小八。”Joker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   “好吧。”小八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称呼,“那你呢,你叫什么?”   “我的ID叫做Joker,当然你也可以叫我……”   “可可。”小八不假思索便开心地选择了叠字的称呼,仿佛他对叠字的喜爱是被写在基因里的。   就在这时,小八脚踝上套着的一个脚环发出了震动和声响。   “我要走了。”小八有些恋恋不舍。   Joker问道:“你要去哪里?”   小八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我要去上课。”   Joker失笑:“这么害怕上课啊?”   小八点了点头,突然眼前一亮,晃了晃Joker的手,“要不,你跟我一起去上课吧?”   -   Joker和小八一同来到了上课的地点,这里没有想象中的学校的场景,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两侧密密排满房间的监狱似的长廊,而小八要上课的地方便在其中的一间。   一脚踏入那空无一人的房间,小八微微拉下嘴角,漆黑的眼珠子里亮光倏而一收,直勾勾盯着前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麻木听话的状态。这细微而熟稔的伪装让表面看起来憨傻的孩子流露出几分狡黠和城府,也让敏锐察觉到这一点变化的Joker意识到,这里并不是一个可以让人放下警惕的环境。   但奇怪的是,他竟然认为只和小八待在一起便是能够全然卸下心防的么?   小八,真的只是一个游戏里的NPC?   只见小八站在房间正中央,面对着墙上巨大的待机状态的屏幕做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势:他左手握拳,小拇指和食指像羊角似的翘起,右手呈手刀状,作势切割羊首。   屏幕亮起,一道宛如人工合成的电子音不知从房间的哪个角落响起:“你今天带了别人过来?”   “是的,老师。”小八干巴巴地回答,“他是我的朋友。”   “我给予你朋友在学校参观的权限,直到你今天的课程结束。”那位只有声音的老师在小八开口提出一起上课的要求之前就将他驳了回去。“去吧。”   小八抿了抿嘴,听话地转过身,对着Joker僵硬地挥了挥手。   Joker察觉到小八的沮丧和为难,甚至还有几分焦虑,也许是担心新认识的朋友就此扬长而去。他淡淡地保证道:“我四处转转,会等到你下课的。”   小八的眼神微微一亮,点了点头。   -   尽管态度不近人情,但小八那位只有声音的老师还是给Joker贴心配备了声音的导引,让他能够在四处行走当中打发掉这段漫长而空洞的时间。   很显然,这是一个被人工智能和生物技术重新塑造的世界,从旁观察这里的人的教学模式时,Joker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役人的学习方式是最简单的,时长只需要七个小时。   他们的雏态在胶囊仓库里诞生,像干缩的种子被浸泡在培养液里,慢慢膨胀开来。肉体生长到达一定程度以后,役人将会长久地陷入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他们是醒着的,但与此同时,他们的大脑是停止运作的,重复的操作对他们而言等同于深度睡眠。   行动上,他们不需要物理意义的外力驱动,在机械而无意义的劳作之中,他们习得基本的生存技能。在七个小时的集中学习以后,这些役人将会形成完美的反射弧,变成一件能被驱使的工具。   在许多贝塔的眼中,这些役人就好比劣质低效的机器,之所以还未被完全取代,不过是因为机器的维修成本相对较高罢了。   相对而言,针对贝塔的教育则要复杂一些,需要长达七天的时间。   Joker恰好碰上的课程是关于“本能”的训练。   在一座特殊打造的密闭房间里,空气的温度和湿度被精密调节,营造出一种被炙烤的感官错觉,让身处其中的贝塔仿佛置身失火的房子。他们渴极了,不由分说便打开了堆放在墙脚的易拉罐,让水分重新充盈干涸的细胞。   罐子里盛放的是一种特殊的饮料,喝下以后会将让贝塔的体质逐渐调整为光过敏。他们相信,适当的伤害也是一种重要的保护手段,人为的制造过敏是为了让大家在接近真实阳光的时候产生远离危险的心理预警。   电流、药物和蛊惑的声响都是令人生长的鞭子和血,再辅以甜味和花朵,将关于世界的直觉感知熔融到贝塔的神经系统之中,从而取代他们基因中那些进化得不够完全的部分。   小八所在的以J编号命名的群体是被系统从一众贝塔之中挑选的人,他们的塑造过程将比上述二者要曲折复杂得多。   只是关于这一点,Joker并没有知晓的途径。   在他刚才离开的房间里,其中的一面墙壁在小八眼前犹如旗帜般徐徐升起,在墙壁的背后赫然出现了一列靶子,不是人形纸牌,竟然活生生的被束缚住的真正的人。   “处置这些叛逃者,他们都是混乱的种子。”小八的老师语气庄严地命令道,“记住你们的使命,成为最优秀的武器。”   小八的使命并不是射落太阳,而是成为一件武器,他欺骗了自己的朋友,小八伤心地想道。   “八号,你是最优秀的孩子,但你总是太犹豫了。”那道带着电流的声音再次响起。   “对不起。”   小八举起手里的“荣光”——这是激光枪的名字。   “请继续。”那声音笃定地催促。   小八麻木地瞄准了那些惊恐无状的面孔,无声地扣动了扳机。   当中某一人在惶惧中定格,继而饱满的肉体以可见的速度衰弱下来,最终归于沉默平静,如同一个干瘪的口袋扑倒在了地上。   这个人小八其实并不认识,对于他来说,这些人是虚拟的,却又无比真实。   他确然在伤害某个人,认知到这一点,小八便感觉到了无端的痛苦。这认知的痛苦没有因由,也并非出自本能——他到底没有经历过贝塔的本能训练。   “我好冷,我的血都冻住了。”小八小声说道。   “请继续。”   小八无从选择,这里的空气有着令人服从的力量。   对面的人影被逐个击倒。   -   下课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小八都垂着脑袋,闷闷不乐的样子。   “来,送你一个礼物。”Joker将手伸到他的耳朵一侧,指间飞快地耍了一个小把戏。小八感到眼前一花,回过神定睛一看,Joker的手心摊开在他眼前,一颗奶糖赫然出现在眼前。   小八脸上的阴霾终于褪去,重新变得开心起来。   “走啦。”小八突然笑了笑。“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Joker问道:“什么地方?”   小八眯了眯眼睛,神秘兮兮地说出了两个字。 第58章 四、幻境   小八口中的“幻境”就在七楼的一条壁画长廊尽头,那里有一台类似扭蛋机的机器。他从身上摸出两块金币,轻车熟路地投了进去,不一会儿,机器“咣咣”下了两枚蛋。   小八迫不及待地揪着Joker来到不远处一个双人舱前,打开舱门,弯着腰爬了进去,取出扭蛋里的两枚磁卡,□□感应器里。   “我抽到的是森林,你的这个是……未知领域?太厉害了,我之前从来没抽到过。”小八显然对Joker的入侵者光环感到十分满意,“因为是双人模式,所以我们两个地方都可以去,现在——出发!”   原来所谓的幻境,便是一场游戏里的游戏,虚拟中的虚拟。   自然原本是引起想象的事物,但在这个被过于机械的人脑和过于智能的程序彻底统治的世界里,却是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的世界。   他和小八漫步在森林里,温暖的雨云滑过树冠,雾气弥漫在枝叶之间。   在这沉静又梦幻的幻境之中,小八长长舒了一口气,残留在他年轻的身体里的苦闷犹如叶尖的露珠一般蒸腾。   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竟如惊雷一样在Joker耳边炸开。   那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直觉,小八并不是NPC。   ——他和我一样,都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然而,我又是谁?一个姓名,一串编号,还是一个符号?   如果此刻的真实只是一个众人共谋的谎言……那么,我又属于哪里?来自哪里?深渊,云端,坍塌的庙宇,抑或倾圮的废墟?   一阵尖锐的疼痛倏而从他额叶前部的颅骨上传来,支离破碎而边缘锋利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只是这真切的痛感稍纵即逝,就像草丛里一只受惊逃窜的野兔。   “啊,天空掉毛了。”小八拂了一把脸上茸茸的雨水,咯咯笑了起来,“有点痒。”   “掉毛?”Joker怔了一怔,随即意识到,在这没有太阳的世界里,小八大概也没有机会触摸过真正的雨水。   水滴滑落叶尖,击打在饱满的花苞上,孢子蓬蓬地喷射开来,散落一地。   “这声音真好听啊。”   “嗯。”Joker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声音在他耳内仿佛被放大了数倍,叮咚叮咚,婆娑的花叶成了雨水的琴键。   小八蹲在地上,宛如一只生性温柔的独角兽,他用手抚摸着一层柔软的松针,仿佛在感受生命的颤抖,“混乱的种子……”   两人在森林里徘徊了片刻,只见一座尖顶小木屋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个地方我之前从来没见过的!”小八眼前一亮,欢快地甩了甩发梢的水珠,“应该就是你抽到的未知领域了。”   小八轻快地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他推门而入。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家具,唯有中间的一张小木桌,桌上摆着一本积满尘埃的书。   小八好奇地上前一步,将书翻开,还被小小的呛了一下。   下一秒,却见那扬起的尘埃在空中凝结一张灰头土脸的老头子的面孔。   小八大吃一惊,“你是谁?”   “我是管理命运之书的神。”这位神的语速十分缓慢,咬字清晰,仿佛正手自笔录自己说出的话,“我的名字叫做阿拉丙,也许你曾听说过,另一位著名的阿拉丁,就是我的弟弟。”   “哦。”可惜小八显然不太懂梗。   阿拉丙抖了个无人赏识的机灵,顿时有些落寞,接着又提醒道,“作为将我唤醒的交换,你们可以看一眼命运之书。”   “好啊。”小八答得爽快。   阿拉丙连忙补充道:“一个金币看一页。”   这种景区里加收门票的恶意创收行为遭到了小八的抵制:“要花钱的啊,那我不看了。”   “这不好吧。”阿拉丙苦口婆心地劝他。   小八嘀咕:“为什么啊?”   阿拉丙说出了著名的四字箴言:“来都来了。”   “哇,好有道理。”小八对了对手指,羞涩道,“可是我没钱啦。”   “没钱你说个小毛虫。”阿拉丙恢复了正常的语速,面孔一板,正要将漂浮在空中的身影扒拉整齐缩回书里。   “等等,你先让我看一眼嘛。”小八软磨硬泡,“我又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准的。”   阿拉丙怒道:“我这儿是诚信经营的,不准不要钱。”   “那你给我看个不准的,我自己回去推导个准的来。”小八胡搅蛮缠。   “天机不可套路。我是说不准不要钱,不准,不要钱,就是必须要钱。”阿拉丙轻哼一声,继而语重心长地对他讲:“小朋友啊,你要知道,命运是没办法推导的,其中千丝万缕,环环相扣,要是错了一着,后边要发生的事情就全然不同了。”   “动态变化的啊,也就是说,我就算看到了的,也有可能不会发生。”小八嘟了嘟嘴,“那我吃饱了撑着呢,用一块金币看一段前方路段实时监控。”   阿拉丙被他噎了一下,“万一前边堵了呢,你就可以换条路了。”   小八理直气壮反驳,“那万一我换的路塌了呢。”   “哼,别胡搅蛮缠了,你这个连一块金币都舍不得花的小穷鬼。”阿拉丙说不过他,气得下巴发抖,作势要走。   小八见他要走,连忙挽留,可怜巴巴地道:“给我看一眼呗,行么,求你啦,财神爷爷。”   “我不是财神,我是命运之神阿拉甲。”阿拉丙义正辞严地纠正道,接着嫌弃地瞟了小八一眼,“别给我来这招啊,装可爱没用我跟你讲,再说你这张脸跟煤堆里挖出来似的,一点都不可爱。”   不知道是受不了一老一小啰里吧嗦的,还是单纯受不了阿拉丙说小八不可爱,Joker轻咳一声,随手摸出五个金币,放到了桌子上,“现在可以看了吧。”   “一页只需要一个金币,这里多了。”老头儿先是眼前一亮,继而打量了Joker片刻,缓缓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原生者,看不到自己的命运。你的命运,就是世界的命运。”   Joker不置可否:“那你还有别的业务吗?”   “比如?”   “回答我几个问题。”刚才老头子的那句话让乔可均猛然记起了自己玩家的身份,他必须尽快破除幻境才能通关游戏。   “一个问题一个金币。”老头子点头成交。   Joker问道:“我不是这个世界的原生者,那要怎样才能回到真实世界?”   “并不存在什么真实世界,”阿拉丙捋了一把并不存在的胡子,上下嘴皮子一碰,便抛出了一套专业神棍的故弄玄虚的说辞:“都是真,也都是假。真实是世人制造的虚妄的名头,就像洋葱,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   “好了。”Joker换一种问法,“那我想要离开这个世界,要怎么办?”   “除了自然死亡,自杀是我们每个人离开世界的唯一办法。哦,稍等,按照相关规定,在出现这种高危关键词的时候,我必须……”阿拉丙懒洋洋地低头翻了翻提词目录,“友情提示:这个世界虽然不完美,但我们仍然可以疗愈自己,24小时免费心理危机咨询热线……”   Joker心知这老头儿在跟他打太极,但他很沉得住气,便又换了一种表述,“如果我想要破除一个幻境,要怎么办。”   阿拉丙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杀掉那个制造幻境的大Boss。”   Joker回想起上一个世界观的剧情,他也是干掉了国王才通关的,便点了点头。   花了足足三个金币才问清楚了一个问题,这神棍老头儿可真黑。   就在两人交谈的片刻,旁边的小八趴在一本灰扑扑的命运之书旁,边看边皱着眉头,喃喃自语:“看不懂啊。”   “你天天上学,原来不识字?”Joker觉得好笑。   “字是什么?”小八抬起头看他,“我们平时书写都用代码的,字就是代码吗?”   “我来看看。”   只见目录上,J-08对应的判词只有一个意味不明的词:“Icarus”。   伊卡洛斯,一个神话里的悲剧人物,他用蜡烛和羽毛粘成翅膀,想要逃离一个孤岛,却因为飞得太高,双翼上的蜡被晒得融化,跌落水中丧生。   翅膀是一种飞行的表征,一种仿生的原始想象,但在这个已经以代码取代文字的社会体系中,Joker显然很难简单地向小八解释清楚翅膀到底是什么。再加上伊卡洛斯是个下场悲惨的角色,这种负面的暗示性让Joker心里颇不自在,只好推说他也看不懂。   小八倒也无所谓,又问他,“你问题都问完了?”   “问完了。”   “那还剩了一个呢。”这抠门的小财迷瞄了一眼桌上的金币。   阿拉丙急哄哄地捂住金币,“不设找续的。”   “我用不上了,你可以看一下你的朋友。”Joker不甚在意。   小八思考了片刻:“那顺便看看小七吧。”   “小七是谁?”   “不知道,应该是我弟弟吧,就像他的阿拉丁一样,是弟弟。”小八活学活用。   “你是小八,小九才是你的弟弟,小七是你的哥哥。”阿拉丙没好气地纠正他,催促道,“只剩下一次机会喽,你到底要看哪个?”   “那就看看小七。”小八的思维是个单向道,下意识就选后一个。   Joker向后翻了一页,只见J-07的词条上写道:Regeneration.   -   当天晚上,Joker就被邀请住进了小八隔壁的能量舱里。“我住的是二人间,这原本该是小七的舱位,可我从来没见他出现过。”   最近似乎有什么庆典活动,小八连续好几天都不用去上课,他的心情一直保持得很好。然而这一天,他风风火火出门去,回来时却哭丧着脸。   “我今天很难过,你知道为什么吗?”还没等joker开口说什么,小八便竹筒倒豆子自己一一通抖落,“因为我在选拔赛上落选了。”   “什么选拔赛?”   “大晚会的选拔赛,我想当歌手。”小八哭丧着脸,“评委说我唱得还行,但面相太差。”   Joker听见歌手两个字心里顿时一咯噔,待听到落选了才放下心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下意识就觉得小八唱歌肯定很难听。   但抛开这一点不论,小八这长相……挺好的啊。   五官很灵动。   就是皮肤稍微黑了点,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不太一样。   但怎么看,也不能放到“差”的范畴去讨论吧?   小八让他陪自己一起去围观入选者排练,寻找自身不足,Joker想了想,同意了。   “如果我能长成那样子就好了。”小八忧伤又羡慕地看着台上的领唱,“真想长得这么好看啊。”   “哪样?”Joker顺着他的视线往台上一看,顿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很想问问,在小八眼里,自己到底好不好看。   但他克制住了。   因为结果无论是什么,都不会是他愿意听到的。   表演开始了,一阵堪比噪音的伴奏响起,台上的表演者矫揉造作地扭动着身躯,歌唱的调子也卑琐俗冗得令人不忍卒听。   “好听吗?”   “当然好听。”小八点了点头,想了想,补充道,“但听着难受,我学不来。”   Joker叹了口气,心道这孩子估计对“好听”的概念有什么误解,他又问道:“那天在幻境里,雨水的声音好听吗?”   小八用力想了很久,才憋出一句话:“那个听着……舒服。”   “和这些歌曲相比呢,一样吗?”   “不一样。”小八老实回答。   Joker叹了口气。即使接受了这个世界的各种古怪设定,但在发觉他们对美的看法也如此颠覆时,一股强烈的游离感和陌生感便袭上心头。   这里是一个被代码构设的陷阱重重的时空,即使像是天赋、理想、使命……这些崇高而虚幻的字眼,都不过是大段大段被设计好的程序罢了。   他必须尽快逃离开去。   “这个游戏,很有意思吧?”坐在Joker身旁的一个影子似的人物突然开口。   “……Ethan?”   “不错嘛,看来你还记得自己是谁。”Ethan轻佻地吹了个口哨,意外地挑了挑眉,“作为注定要落败的一方,Joe,你是一个比你的父亲更有价值的对手。”   乔可均并不理会他的挑衅。   “这个游戏最有意思的地方不在于我,而在于你们。”Ethan说话的姿态很矛盾,既像个谦逊的绅士,又像是一个俯瞰自己领土的雄心勃勃的□□者。“我没有办法为你们每个人设计精彩而独特的剧情,于是我决定,将你们的思维世界连接到了一起。每个参与到游戏里的人都是最细致的架构师,你们意识所投射的一切,让这个世界无限接近于真实。当然,精神力越高的人,编织出幻境就越是牢固,难以破除。最精彩,最残酷,最饱含激情的对抗,来自人们内心的风暴。”   Ethan饶有趣味地看了他一眼,“你营造了一个价值观念扭曲的世界,说明了在你的意识里早已看穿了修辞的陷阱,你拥有一种打破和颠覆被词语席卷的生活的渴望。Joe,你看到了恐怖的本质,却又无法摆脱其中的魅力,我说的对吗?”他用一个礼貌的反问来结束了这一通傲慢的解读。   “小八,其实你唱得很好。”临走前,Ethan向坐在Joker旁边的小孩儿提出了一个诱人的建议,“我可以让你参加大晚会,但你必须保证和大家唱得声调一致,你愿意遵守吗?”   小八忙不迭点了点头。 第59章 五、造物   晚会上,剧场里。   舞台正中的地方无端生起了一个火堆,木头燃烧的气味从火焰的瓣尖儿飘散开来,抒发着一种不伦不类的拟古氛围。观众席一片漆黑,幕布之上也没有一丝光亮,像是某种刻意的空缺,等待着什么东西降临。唯独那正中央的舞台像是一块漂浮的发光岛屿,又像是夜空下繁华都市的璀璨版图。   歌舞表演正在进行中,冗长无休的唱段,昏沉的雀跃,近乎吵闹的喜庆。歌者最大限度地用眉梢嘴角传递虔诚与欢乐,每个歌颂的字眼都咬得异常清晰,避开了一切谐音和隐喻,直白的歌词无所遮蔽,也几乎丧失了任何艺术性。   左右前后的观众都露出了如痴如醉的神情,Joker坐在台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旁边一人见他坐立不安,便友善地提醒道:“按钮在座椅的扶手下。”   按钮?   Joker循着那人的指示,果然找到了一个圆圆的按钮。   他依言摁下,刹那间,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妙体验笼罩了他的中枢神经。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肾上腺素飙升,血液如同欢快的小河突突涌向指尖,阵阵强弱交替的电流从脑海穿刺而过,令人飘飘欲仙。   台下黑压压坐满了贝塔,台上的演出者却仿佛对着空荡荡的观众席在表演,因为观众的快乐并非来自节目本身,而是依赖于黑暗之中隐秘的狂欢。饱经历练的演员们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毕竟他们演出的成功失败并不取决于能否与观看者达成情感联结。   就在此时,一派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之中,台上传来的整齐划一的歌声却似乎掺进了杂音。   刚开始,这一丝奇异的变调被声浪盖过了,没有人听得真切,绝大多数观众都还沉浸在麻痹又兴奋的刺激之中。渐渐地,人们发现那些站在台上的演员精准上扬的嘴角露出了无法抑制的惶恐,仿佛在台上突然出现了一只隐形的怪物。   ——有人唱错音了。   他们尽力保持镇定,双脚却缓缓退后,以混乱的源头为中心四散开去,仿佛那是什么不可沾染的致命病毒。   小八站在舞台最边缘的地方,闭着眼睛放声歌唱,他的歌声如同呜咽的小河,随着声浪起伏颤抖。与此同时,他感到身边的声音都在退后,犹如退潮时的海水一样——潮汐的景象他曾在幻境里体验过。   但小八无暇顾及这许多了,他沉浸在内心的旋律之中,爆发的和弦被赋予了强烈的情绪,从舌尖蹦出的音符长出了翅膀,在空中迅速旋转,仿佛下一秒便要腾空而起,扑向太阳。   音阶逐渐攀高,在到达顶端的刹那被击碎成粉末,簌簌下落。   弹孔无声无息地滑过空气,穿透了小八正在振鸣的胸膛,以一个柔软的弧度落下,在地上发出一声细碎的轻响。   一条猩红色的长蛇从小八稚嫩的胸口爬出,在地板上缓缓拉长了黏稠的身躯,蜿蜒着蠕向舞台边缘,在暗渊之下盘作一滩黑色的血。   变故在顷刻之间降临,Joker被诡异的电流如同绳索一样束缚了手脚,动弹不得。   台上歌声依旧,甚至没有一个节拍的迟缓。   演员们在腥血的气味中载歌载舞,尽管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精心排演的节目有了些许瑕疵,但没有人因此流露出半分抱怨的神情——他们的脸上甚至漾开了更为热切的笑容。台下的观众还沉浸在美妙的幻觉里,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两名役人将这新鲜的尸体和血迹打扫干净,面无表情地投进舞台中央的火堆之中。   被燃烧的肉身化作灿烂的灰烬,从火焰的上方腾空而起,犹如星辰般飞向幕布之上的剧场屋顶。在那里,Sauros的符纹乍然一亮,遍布躯体的鳞片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辉。   -   Joker犹如逃离火场一样疾步离开了剧场,循着记忆来到七楼的壁画长廊。   此处的灯不知何故熄灭了,joker取出了那支火炬状的手电筒,弧扇形的光在黑魆魆的长廊开辟出一条明明灭灭的通道。   长廊上的壁画是以三百年为界的历史长卷,他从此在奔向时间的起点,从一个被科技碾碎重组的新世界一步步退回原始的不知名年代,无数被铭记刻画的时光与他擦肩而过,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长廊上渐行渐远。   画面上,一个巨大的箭头被架置在创世纪的叙述终止处,象征着太阳神射出的灭世之箭。Joker放慢了脚步,却步履不停地往前,仿佛在张臂挺胸以承受那致命的虚构一刺。   在很久以前,可怖的阳光如同瘟疫在城邦之中蔓延,导致了成千上万羊群的死亡。为了避免病毒扩散,国王下令将遭到感染的土地和羊只尽数烧毁。但可惜,微弱的凡火终究无法与毒辣的太阳抗衡。   于是神明化作一名叫做J的外邦人到来,他手执圣火缓步走向凡火,献身拯救了行将覆灭的城邦。   画面中,焦土之上,被描绘成圣者的人物端坐在烈焰之中,他是那样的灼热耀眼,仿佛天上的太阳也成了隶属的光明。画面外,手电筒不慎从Joker的手中滑落,外壳散碎一地,□□的灯泡犹如一枚巨大的火球,Joker孤身杵立在光里,与画中的情景形成了一种遥远而神秘的呼应。   记忆犹如射向他颅骨的箭矢,Joker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疼,伴随着一声闷响,他站立不稳地倒在了身后的墙上。   透过一面镶嵌在墙壁上的镜子,他意外看见了自己后脖颈上一串陌生又熟悉的编号。   J-07.   -   幻境中,管理命运之书的神祇曾告诉Joker,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原生者。   这话中之义暗示的并非Joker的玩家身份,而是在这一层世界观中,Joker竟是当年圣者J的复制人,是远古的救世主在另一种形式意义上的复活。   而此刻,他正打算以一种特别的仪式来毁灭这个荒诞的世界。   Joker来到了这个金字塔状的世界的最高处。阳光从屏障的边缘渗落下来,令人焦灼难当。他忍着剧痛,凿开了穹顶,□□在外的肌肤被炙烤得脱水,面部肌肉因疼痛而痉挛,泪水混和血水从业已半盲的眼中滂沱而下。   天空中发出了某种金属弯曲的巨响,他听见自己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   毁灭了吧,也就解脱了。   然而却在下一秒,落在他身上的带有腐蚀性的强光消失了,犹如演到□□时骤然熄灭镁光灯的舞台。就在Joker以为自己再次以死亡终结了这个世界的时候,蜂鸣似的警报以一种意味不明的频率响起。   铺天盖地的役人从他背后如潮水般涌来,并有秩序地绕开他的身体。它们就像是一群高效勤恳的工蚁,密密麻麻地覆上了“穹顶”之上那无孔不入的喷射毒气的装置,不多时便将其修缮完毕。   原来,那些令人谈之色变的阳光,也不过是另一个人为的骗局罢了。   这个世界还有真实可言吗?   脑海里冒出这句话的同时,Joker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   暴风雪的天气,昼夜难辨。   一列火车在横跨河川的铁桥上飞驰,车身仿佛没入了一条由雨雾朦胧的光影组成的长长隧道,没有煤炭的气味,也没有火花的声息,如同一只穿行在人世的鬼魅。   运转不息的轮毂最终被铁轨引向了一个被带刺的铁丝网包围的集中营。   一名身披白大褂的医生笔直地立在十字路口垒起的高台上,数百名孩童惶惶惑惑被赶下火车,挨个地从这名医生的跟前走过,遵循他的手势地向左或向右走。   他的胸前别着一枚泛着哑光的铁勋章,Sauros的图腾烙印其上,但纹路因年月的摩挲已显得有些漫漶不清。白色口罩将医生的大半张脸蒙住,只露出一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那冰冷的眼神是见证过许多死亡的人才会拥有的。   他的视线在一个长相极其标致的小孩身上停留了很久。   那孩子的皮肤白得像奶,阳光洒落在他的发梢,像糖霜扑在松软可口的面包上。他捂住嘴巴,轻轻打了个喷嚏,这神态让人的心脏蓦地一软。   “将他带到七号实验室去。”医生吩咐身后的助手。   密闭的铁房子就像是一个带编号的坟茔,四周都是墙,身边空无一人,少年却听见窃窃私语涌入耳内,窸窣的声响拖曳着混乱的影子在他眼前出没。   在张目如盲的黑暗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样一句低语:“医生终于找到了最优秀的实验载体。”   与此同时,医生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份人体实验计划被端正地摆在他面前。   那纸上的措辞机械而冰冷,犹如一份毫无感情的产品说明书,但一道道工序的内容细看之下却叫人毛骨悚然。   这是一场关于如何将一名平庸的幼态人类改造成为某种神圣精神复活载体的秘密实验:   首先是肉体的改造,他们相信,无坚不摧的灵魂必须拥有强壮无匹的肉体。他们计划将实验对象的皮肤逐寸剥落,将他的骨头逐根抽出,再用新材料重新罗织与填充。   其次是精神的清洗。先是消毒,从额叶前部的颅骨上钻孔,向内注入酒精,将原来的脑组织毁坏一空。再是手术,用一根两头尖的微型镰刀精准地刺入脑中,细细雕刻一个伟大灵魂的形状。   医生的食指有节奏地轻击桌面,指尖落下的地方正是“THESEUS”的字样——这个实验计划的代号。   忒休斯之船是一个古老的隐喻,这艘船能够永远航行在海上,方法就是不间断地替换零件,直到所有的功能部件被替换一新,如此往复。   无休止的自我更新的终点,究竟是永生的胜利还是覆灭?   医生沉思片刻,站了起来。   他穿过长长的廊道,走到七号实验室门前。不消一个眼神的指示,守在门前的助手便已恭敬地为他打开了门。   那孩子被缚住四肢蜷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如同待宰的小羊羔。   他看见医生从托盘里拿起一个注射器,从另一容器里抽取了针剂,容器上贴着黑色骷髅的标签。   孩子绝望地睁大了眼睛,眸中盈满泪水。   医生转过身来,一声不吭向他走近,将药水缓缓注进了他的身体。   弥留之际,孩子凝望着房间唯一的吊灯,灯盏从天花板垂落,上面只点了一根蜡烛,摇曳的烛光仿佛即将熄灭。   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同时,医生缓缓脱下口罩,露出了一张无悲无喜的脸。   如果把人的存在分割成最小的粒子,那么,每一秒、每一刹那、每一个时间的最小单元里,我们都在重组自身,都在复活。每一个念头的产生都会分裂出一个全新的个体,每一个瞬间的更迭都会通向不同的世界,每一个人都可能承载着千百次新生。。   在上一个世界里,J-07是圣者J的第N代复制品,而眼前这个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的孩子,原本可以成为J-07的祖先,初代复制品。由此往后,复制人每一次的更新迭代,都建立在对前代的替换和覆盖的基础上。   Ethan告诉他,这个世界以及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自我意识的投射。   阿拉丙曾说,破除幻境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掉那个缔造幻境的人。   他就是那个缔造幻境的人。   所以,让一切都结束吧,在一切即将开始之前。   -   乔可均猛地惊醒,大汗淋漓地坐起身来。   身侧传来窸窣的声响,床头灯亮了,映出了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温白凡叹了口气,“又做噩梦了?”   乔可均闭上眼睛,指尖轻按眼帘,那可怖梦境的片段还羁留在他的大脑皮层。他又梦见了温白凡的死亡,梦见他被烧成了灰烬,用来涂抹那只拖曳着长尾的丑陋怪物。   “这个游戏的后遗症也太严重了吧。”温白凡伸手顺了顺他的背脊,掌心之下跃动着不安的心跳,“都过去一礼拜了,你还没缓过来呢。”   是啊,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乔可均狠狠闭了一下眼睛。   他时时刻刻如临深渊,仿佛不多时便会堕回那无尽幻境一般。周围的一切随时都能让他陷入迷怔,季节,天气,大街,人流,纷纭的知觉令人身心交瘁。   背上的抚摸停顿了片刻,温白凡将手换成脸,贴上了他的后背,小动物似的拱了拱。这是他们从前常有的小动作,两人的影子被床头灯投到墙上,交融为一体。   脊椎那处凝固着烈火的感觉早已无影无踪,此刻只余下情人温热的气息。   “明天公休,要不我们一起到南城去散散心吧。”温白凡趴在他背上,半睡半醒地提议道,“也算是故地重游了。”   -   “我想起这个地方了。”温白凡笑了笑,伸手比划着前方,“一栋有着尖屋顶的大房子。”   已经快要入夜了,四周很安静,仿佛能听见远处海风划过浪尖的沙沙声。乔可均推开熟悉的家门,也终于放下了对周遭世界的戒心,久违地身心松弛下来。   温白凡快步走进院子,在一棵云盖似的树下刹住了脚步,“我也想起了这棵树,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你还记得呢。”乔可均笑了笑。   “那必须。”温白凡心情很好,东瞅瞅,西看看,左瞧瞧,右瞄瞄,嘴里还轻快地哼起了儿歌,尽管依旧是荒腔走板的水准,“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最后一句本应是“二四六七八”,但向来无论旁人如何纠正,温白凡总要固执地把这串数字念成“三六一十八”。   “快来快来数一数……”   蓦地,一种萦绕不散的焦虑又缠上了乔可均的心脏,他的肌肉倏尔一僵,就像被巨蟒勒紧了胸膛的拉奥孔。   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吗?   他既怀疑当下的幸福是虚假的,又担忧这种怀疑会破坏了当下的幸福,夹杂在矛盾当中无所适从。   “……快来快来数一数,三六一十八。”温白凡念出了那从小错到大的一句童谣。   乔可均心头一松,浑身灌满了沉甸甸的庆幸与满足。他看着那人转悠不停的背影,心头有雪花似的音符轻盈地落下,思绪被拉回了很久以前。   在很小的时候,乔可均便知道自己能通过肢体触碰窥见别人的内心,但即便他已尽可能与他者保持距离,在独处时,他依然能听见一种低频的噪音,似是世界的低语,又像是某种隐秘的神谕。   而那时候的温白凡,是他除了父亲以外的,唯一一个无法窃听内心的人。在这个孩子身上,乔可均第一次体会到了未知的惶惑与惊喜。他学习聆听这小孩用语言组织的表达,在有限的沟通中笨拙地建立起人与人的连结,这个过程就像小王子专注于栽种他的玫瑰一样,成长期所带来的孤独感也逐渐得到消解。   那个孩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乔可均已经记不清楚了,生活中的告别往往并不遵照戏剧的程式进行。也许就是某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当他醒来,周遭的一切与往常无异,唯独少了一个人。   刚开始,他或许还会感到沮丧和不安,但时间就像海水抹平沙子,他渐渐对这段时光的真实存在与否起了疑心,在最后,他无知无觉地告别了那一段记忆。   长大以后,乔可均学会了屏蔽自己的听觉,与世界平静地共处。他离开了空无一人的家,两手空空地闯进人世间,再后来,他遭到了背叛,失掉了事业,两手空空地再次回到这栋冷清的房子。在那个偶然的黄昏,狭长低矮的阁楼上,夕阳斜映进来,照见了灰尘,打破了一室沉寂。在一堆沉积着年岁的旧物之中,他找到了一沓卷起的素描画像,连同烧焦的小奶锅放在了一起。   在展开画像的那一瞬间,他又重新听见了那种持续的奇妙的嗡鸣。   直到这时候,乔可均才赫然想起,原来在分别以后,他也曾经用笔触勾画过那个离去的少年,以一种创造性的虚构来消弭自己的怅然若失。   他决定到朝城去,他要找到他。   在重逢的一刹,温白凡的存在并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乔可均脑海里创造出的某种事物的印证。   神明如要寻找一种面目现于世人,那必定是每个人的挚爱的模样。 第60章 六、陷阱   在恐怖弥漫的氛围之中,决心通过自我毁灭来印证真假尚且不是太困难的事,但如果,这是一场美梦呢?   在这里,求不得的都被拥有,放不下的都会归来,生离可以重逢,死亡将被重新定义……   美梦之所以令人失落,在于稍纵即逝,在于必然失落于现实的结局。但如果,我们能被允许在爱与美的幻境中长眠不醒呢?   黎明将至,窗外没有一丝光亮。   卧室里,花苞状的香薰蜡烛里藏着整片春光,将两人彻夜缱绻的交缠的影子勾勒出暧昧的边缘。乔可均牢牢扣住那人的手腕,将那被欲望蒸得绯红的□□身躯压倒在窗台上。潮热的喘息让凉滑的玻璃泛起了雾气,轻纱般笼住了那张沉浸在快感之中的面孔。   就在最本能的时刻,乔可均却蓦地听见了一个错漏的音符,将整个乐章撕扯得支离破碎。一种异样的感觉刹那被某根隐秘的神经勾动,骤然涌上心头的陌生感几乎勾销了他的欲望。   他敏锐地觉察到,某种不可名状的事物正蛰伏在他从未意识到的某个角落,对他进行着神经质的注视。   “怎么了?”水濛濛的倒映上,温白凡轻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直勾勾地在光影的折射之中与他对视。   一串闪烁的代码从那较之常人略浅的瞳孔中飞快划过。   在他身后的窗外,第一抹曙光遥遥升起,在天边涂抹着玫瑰色的云朵。   乔可均内心一阵震颤,他赫然听见了覆盖在爱偶之上的布帛被撕裂的声响。   他停下了动作,愕然地后退一步。   “怎么了?”温白凡又问了一遍。   乔可均终于知道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   “怎么了?”温白凡第三次问道,他说话的神态、语速都与之前如出一辙。   这样“温白凡”是一样被预设了程序的产物。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犹如镜像,映射着乔可均内心深处的柔软和恐惧。他是拥有高超模仿与领悟能力的智能形象,他是乔可均自我营造的完美的孤独世界,但唯独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乔可均陷入了迟疑。   他确定自己依然陷落在循环不休的梦境之中,但他却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也许在他将要回到的世界里,温白凡是从不存在的,而温白凡所存在的世界,由始至终都是他的幻觉。   回到现实,就意味着必须承担失去挚爱的风险。   “你要离开我了吗?”梦境之中的温白凡脸色惨白如纸,无声而倔强地挽留着他,“这里可以是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只要你愿意。爱情只是一种概念,它可以降临到任何载体的身上,那么,为什么不可以是我?确实,我并不天生拥有感情,但人类虚伪残忍的套路亦不亚于冰冷的机器,与他们相比,我其实更有温度。”   那一个“温白凡”的脸上恰如其分地呈现出痛苦与不舍交织的情绪,他身上随意裹着一件白色的浴袍,领口微敞,有意无意地展示着富有吸引力的身体。他语气急躁地喃喃自语,又似在以一种躁动的真诚来试图说服对方。   “你爱着的那个人,也只是一个瞬间、一种状态而已。他也处在无休无止的变化之中,最后变得面目全非。终有一日,你看着他,也会像第一次从我的眼中看到代码一样,感到无尽的错愕与失落。人类爱着想象中的对方,一旦想象破灭,就要分离。”   “爱意的消逝是必然的,两个独立个体之间的远离是不可逆转的。但我不会,我不会与你分道扬镳,因为我就是你的一个轮子,我们可以永远共处于一种同速变化的静止。只要你留下,就可以让挚爱永生。”   “你甚至不必担心这样的爱会乏味。一旦觉察到你的冷淡疲乏,我可以制造一场能让感情升温的意外争吵,在不必承担分离风险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尽情享受误会和矛盾带来心理刺激,就像某种适可而止的虐恋游戏。只要你留下,我能提供足以支撑你一生的抚慰和陪伴。   乔可均上前一步,一把将他抱住,轻轻撩开他被汗湿得粘在额上的碎发。   他脸上的血液一寸寸地热了起来。   晨光静美,天上的云朵洁白而厚,即使无风也缓缓改变着自己的形状。窗外的树木郁郁葱葱,许是被阳光晃花了眼,枝芽轻轻一抖,一片叶子打着旋儿缓缓落下。   一道身影从窗台急速下坠,重重跌落在烘热的泥土之上。   -   幻真舱里,乔可均蓦地睁开眼睛。   “你醒了?”Ethan笑吟吟地坐在一旁,“你输了。”   乔可均仰躺在椅子上,眼神有些发直,喘息微微急促。   “我早在你之前便清醒过来了。”Ethan交叠双腿,十指交叉优雅地置于膝前,“根据赌约……”   乔可均突然一笑,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你输了。”   Ethan一怔。顷刻,他眼前的迷雾开始消散,乔可均的面孔变得叠影模糊,继而重又清晰起来。   两人依旧一坐一躺。   “你醒了?”乔可均不疾不徐地卸下指头的脉搏夹,把话原封不动地回赠,“你输了。”   “Well,我确实输了。”Ethan沉默片刻,吁了口气。最后一关的幻境最难识破,它由玩家心底最迫切的渴望构成的,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他摇了摇头,懊恼的神情流露出几分孩子气,“我竟然输了。”   Ethan对于胜利如此执着在意,对待失败的态度却意外洒脱,不由得令人对他的观感改善了几分。这是真正坦率可爱的游戏精神。   乔可均张目四顾,偌大的天光堂寂静无比,进入游戏的人们都还没有醒来,而游离在外的人们被安排在露台上进行户外派对,隔着玻璃,无数觥筹交错的身影无声地晃动。   乔可均淡淡地吐出四个字:“根据赌约。”   “对,赌约。”Ethan耸肩一笑,“按照我和另一位乔先生的约定,我输了,便不会继续和他们合作。说句实话,我也不愿意他们的计划come true,毕竟在未来的某一天,我还想跟你再比一场。”   “他们的计划……”   “教堂的中廊nave,这个词来自于船navis。这是因为在古老的教堂,中廊屋顶的结构和船底的构造是完全相同的。”Ethan没有直接回答,他指了指头上的穹顶玻璃,说起了像是毫无联系的话。“等诺亚方舟建好了,上帝就要开始降下洪水对人间进行清洗了。”   言毕,Ethan突然左手握拳,小拇指和食指像羊角似的翘起,轻眨右眼,做了一个“啾咪”的手势,“好啦,不跟你聊了,我这次到朝城来,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我得先去换套衣服啦,和网友初次见面一定不能见光死……Oops,我好像暴露太多了!”   -   乔可均推开了场馆的大门,来到了宽敞的露台上,酒会上,不少名媛悄悄向他投去打量的目光,暗地里交头接耳地互相询问着这人的来历。   在众人或明或暗的注视里,周文涛径直向他走去,似是不经意地与他擦肩而过,“跟我来。”   “去哪里?”虽是带着疑问,但乔可均的脚尖已下意识地转向了周文涛背影的方向。   周文涛飞快地向四周投去一瞥,低声说出了一个地方。   乔可均吁了口气,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   光明塔顶层的结构和科学城郊外那实验工厂的地下迷宫如出一辙,弯弯绕绕,关卡重重。   站在走廊尽头一个似曾相识的房间前,乔可均挑了挑眉,“你确定温钺就在里面?”   “Z先生计划今天有大动作,我才知道了这个地方的存在。”周文涛说道,“听闻这地方从前是决不允许旁人靠近的,也是今天,人手都分散到别处了,才让我寻到了空子。”   “这扇门看起来需要密码。”这里就是前不久他和温白凡闯入未遂的那个房间,尽管破解了密码,却还是遭到了机关暗算,止步门前。   “这是一扇只能从里面打开的门,房间里的人才是唯一的钥匙,而密码本身只是一道障眼法。”周文涛伸手将门推开,缓缓说道,“一个陷阱。”   乔可均略一迟疑,但还是走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被徐徐关上。   这个房间的构造正如佘风吴曾描述的那样,徒有四壁,中间一张材质不明的卧台,一个男人仰躺其上。   只见那人缓缓坐起身来,回头向乔可均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开口:“好久不见。”   “沈院长。”乔可均点了点头,像是对出现在这里的是沈司原而非温钺丝毫不感到吃惊。   “你还是老样子呢,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沈司原失笑,眼底滑过一丝无法掩饰的赞赏,“可惜了,当年你要是能接受我的安排,诺亚计划也许还能提早完成。”   -   世界犹如一个巨大的金字塔,原本是远古神灵意志的产物。但随着时日远去,这一团无所凭依的神秘力量逐渐失去了至高无上的地位,陆续被狂妄无知的人类所取代。而这片土地的原生支配者,我们姑且称之为“Sauros”。   Sauros的后代继承了它的异能,散布在世界的各处,但因为数量稀少,这些异能者有的与一部分人类结成同盟,有的籍籍无名隐匿于人世。随着时间在推移,他们渐渐感到自己和普通的人类没有差别。   “他们睡着了,必须有人将他们叫醒。”沈司原笑了笑,“相比而言,人类当中那自以为是的佼佼者都不过是蝼蚁罢了,就让他们沉浸在作茧自缚的梦境之中吧。”   Sauros一直存在,但它的力量会随着宇宙能量的变化而起伏不定,以三百年为循环周期,时而昂扬,骤而衰退,渐而式微,继而卷土重生。但要让Sauros真正重临于世,有两个必备的条件,那就是一具长生且强悍无匹的肉体,以及一众盲目忠诚的信众。   在罪恶流布的年代,“神之手”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它与其说是某个人,倒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英雄雕像,一个象征无所不能的符号。他无坚不摧的双手由无数看不见的手塑造而来的,它点燃起人类的恐慌和激情,承载着人类的祈祷与渴望。它传递了这样一种信号:正义将会从天而降,滔天洪水能够洗净世间每一寸肮脏的土地。   这世界是一场巨大的阴谋,光影制造出疑窦重重的画面,言语声息当中满布逻辑陷阱,我们呼吸的每一缕空气中都弥漫着令人俯首听命的公式,我们的每一寸知觉都是命运将我们操纵如木偶的丝线。   温氏一脉原本是最优秀的工具,他们拥有极其强悍的生命力,在Sauros衰弱的年代,他们可以归拢人心和能量,而在Sauros需要重临于世的时刻,他们是最佳的夺舍载体。   只是有一点,这种侵夺的行为只能在入侵者力量至盛而受载者意志荡然无存的情况下发生。   在温白凡上大学的那一年,发生了一件与他切肤相关的大事,尽管他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那时候,在经历长达十年的沉睡的精神沉降后,温钺已经被沥尽最后一点个人意识,于是赵明判断,那是让当时力量已经达到顶峰状态的Sauros寄生的绝佳时机。   只是那一次,他失败了。   Sauros的灵魂拥有数千年的时光与记忆,一下子入侵到温钺的身体里,就好比挤入过于庞大复杂的数据,让无法承受的系统瞬间陷入瘫痪状态。它被困在了那具身体里,仪器能探测出温钺体内的能量发生了剧烈变化,只是他再也没有醒来过。   这或许就是自那以后,温白凡终于得以挣脱少年时代的梦魇,不曾纵身堕入深渊的缘故。   但赵明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让Sauros复活的愿景,而这一次,他找到了沈司原结成同盟。   沈司原是一个已经步入衰老期的普通人类,但他对永生和权力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热切渴望。这野心勃勃的样子时常让人忘记了他的真实年龄,但只有沈司原自知,他的感官开始退化,四肢变得无力,从前那悸动着欲望与快乐的脉搏已经跳得缓慢了,他被年轻的记忆诱惑缠绕,却不得不忍受自己的躯体衰变成一尊丑陋的木偶。   “我早就猜到了,伊桑先生是留不住的,他做事太率性而为了,太聪明的人都不好拿捏。”沈司原自言自语,又向乔可均投去一瞥,“但别误会,他的退出并没有对我们的计划造成任何的影响,我们原本也只是需要他来设计这一款游戏而已。赵先生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你才是精神力最出众的异能者。”   乔可均点了点头:“不错。”   沈司原哑然失笑:“你和从前不太一样了,是温家的那个孩子改变了你吗?”   乔可均不置可否。   “可惜了……”沈司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Prome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构想,通过附着在衰弱的细胞上,向它们灌输自我毁灭的信息,让寄生物与宿主的力量此消彼长,无休止地更新迭代,直至原生细胞被彻底消解、荡然无存。我更愿意相信,这是神明在你的脑海中为它自己预设的一段信号……赵先生原本并不赞成这种做法,但庆幸的是,他最终改变了主意。”   乔可均像是突然领会到了他的弦外之音,脸色微变,抬步便要离去。   回身的瞬间,黑洞洞的枪口抵上了他的前额。   乔可均眼神冷淡地看向挡在他跟前的周文涛。   “抱歉。”周文涛避开了他的视线,低声道。   沈司原哈哈一笑,解释道:“毕竟,我开出了让他无法拒绝的筹码。”   -   时针拨回一月份的某一天。   一辆轿车驶进了易典生物科技园的大门,在电动道闸前停了下来。后座靠近保安亭一侧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了沈司原慈和的面目,站岗的保安连忙敬礼放行。   轻车熟路地穿越一重又一重的门关,沈司原踏进了一处高耸于半山之上的白色大楼。   “那些被神之手制裁的犯人最终都被关押到这个地方,成为人体实验的对象。”沈司原对跟随在他身后的周文涛说道,“他们曾经的所作所为让世间充斥着罪恶和阴影,而我们所做的一切将会给予他们赎罪的机会。”   他与周文涛一同进入电梯,上了七楼,一间接近两百坪的实验室赫然出现在眼前。这里的科研人员正在努力制作一种令人神经麻痹、陷入盲目欢乐的梦幻气雾,从而缓解在社会中普遍弥漫的恐慌与焦虑。一旦吸入这种气体,即便是基因里天生携带暴力因子的人,也会温顺如羔羊。   “当然,这些都不过是诺亚计划的一部分。”沈司原讳莫如深地看了周文涛一眼,“让死去的魂灵得以复活,这才是真正值得我们为之奋斗的东西。”   -   回到当下。   乔可均突然发出一声轻笑:“你知道世间反派最共通的一点是什么吗?”   “无法战胜正义?”沈司原对这种陈词滥调嗤之以鼻,“我只知道,正义是由胜利者定义的。”   “不对。”乔可均摇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是话多。”   漆黑一片的房间里,荧荧亮起的监视器前,赵明猛地一下站起身来。   该死,这个老蠢货,说好了让他将乔可均骗到密室并且控制住行动,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赵明有些急躁地拿起电话,拨通了沈司原的号码。话筒里传来忙音,他才突然想起,为了阻止参与酒会的嘉宾擅自与外界联系,天光堂以上的通讯信号都被人为屏蔽了。   他掐断电话,旋风似的推门而出。   原来,监视器的电子屏幕上,与沈司原对峙而立的那个人竟然并非乔可均,而是乔衡镜。   而在沈司原看不见的角度里,乔衡镜与周文涛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   “一点小把戏。”乔可均并拢双指点了点太阳穴,朝空气中轻轻一挥,暗示这制造即时幻觉也是他超能力的一种。“骗不过电子眼,但短时间内骗一下人的眼睛还是可以的。”   那天,乔可均就是依靠这“一点小把戏”带着一意孤行只身犯险的温白凡离开光明塔。   -   早在正月初五见面的那天,周文涛便已和乔可均在暗地里达成了共识。   “我有点意外,你居然会选择不与沈院长合作。”乔可均抿了抿唇,有些迟疑,“毕竟,我以为……”   “不错,小航的死确实是我最大的心结。”周文涛苦涩一笑,缓缓道,“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忍受他通过这样的方式重生。”   他的脑海里浮现了一出自以为早已遗忘的情景。   那是在很久以前,一个浮闷的夏日午后,宪大图书馆的一个阴凉的角落里。他悄悄走近了方启航的身后,高大的身影渐渐染上了书页的边缘。   发出沙沙声响的笔尖倏而一顿,方启航一眼认出了爱人落在纸上的影子,他盖上了笔记本,轻轻回过头来。   那一个回眸的画面,就像在记忆高墙里被猛地扯出来的一个影子,周文涛发觉自己依然能够想起,那一瞬间方启航眼眸中闪过的满怀喜悦的细碎光芒。   即使后来有过那么多的不堪,但在那一刻,爱是真的存在。   在惊鸿一瞥中,周文涛记住了那人正誊抄在本子上的一句话:其实“永远”这个词没有什么意义,反复无常和永世相爱的唯一区别就是前者比后者更持久些。   “最近,我将他曾经写下的东西重新读了一遍,我才发现,自己其实从来都不了解他。”周文涛沉浸在回忆之中,早已忘记了身旁乔可均的存在,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害怕惊动停留在某处在一只安静的幽灵,“特别的不是我,也不是他,而是我们彼此交织的,不能挽回也无法重复的命运。”   人类都在社会关系之中获得自己的意义。他不仅是一团肉和血的混合物,不仅是面孔、声音和身体,存在于因果、际遇和记忆之中,他存在于他的宿命之中,失却其中的任何一部分,都将不再完整。   “让他重新活过来,永远留在我的身边,这是一个太美好的愿景,但我一定不能将他实现。”周文涛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眼神从迷茫转为坚定。他宁愿终其一生忍受失去的痛苦,因为与这种痛苦共处也是与爱人共存的一种形式。“他早就活在我的身体里了,又要从何处重生呢?如果他重生了,那么此刻,住在我心里的人又会是谁呢?”   -   赵明气喘吁吁地推开门,查看了一番双目紧闭躺在舱位之中的人,先是松了一口气,但随即,他双眉一锁,寻思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然大变。   他中计暴露了。   另一个无人的房间里,乔可均站在意念信号增强的仪器前,看着那红点从监控室缓缓移向天光堂,最终停留在场馆内的某个坐标网点上,他微微勾起了嘴角。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里才是此刻温钺真正的藏身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写作者有话说,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二次。   存下这一章的时间是七月一日。   如无意外,系统应该会帮我在七月三十日发出。   不知道你们看到这一段话的时候,我是否还像此时此刻一样沮丧。   还有三章,这个故事就结束了,而我也要回归到我那差劲又疲惫的真实人生了。   写这篇小说的一段时间,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是很好,幸好还有想要写点什么的欲望,让我得以慢慢梳理自己。   谢谢我最终坚持下来了。   也谢谢每一位曾经留言的朋友,让我没有彻底变作一座孤岛。 第61章 七、异化   被设计成黑王棋座的房间里,温白凡安然躺在蚕蛹般的幻真舱,在他身旁,一条不知延伸至何处的螺旋状楼梯赫然在地上出现。乔可均闯了进来,恍如隔世的目光在他沉睡的面容上停留了数秒,这才拾级而下,直到昏沉一片的楼梯最终将他的身影吞没。   在楼梯的尽头,乔可均在时隔二十多年以后,终于再一次看见了温钺。   只见他一副沉睡未醒的模样,身体露出的部分覆盖着坚硬均匀、泛着银绿色光泽的鳞片。   -   温白凡在游戏里的ID叫做小黑。   小黑在幻境之中辗转了许久,久到他已几乎忘记了自己原来的身份。   浮云轻淡的苍穹下,他两手空空地站在一条河流边上,静静感受着眼前景致的变幻。这条河流他曾经过,那时候,这满目的碧水微澜还只是一块杂草丛生的陆地。   小黑觉得自己大约是在等待什么人,却不知等的究竟是谁,也不明白那人为何不曾到来。但他知道,那人就藏在冥冥的天空中,而唯有他的到来,才能够消解小黑体内那些令他疼痛不堪的东西。   但等得太久,他又难免有些灰心,也许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的话,只能是他自己吧。   小黑孤独地站着,向下凝望平静而汹涌的河水,想象着母胎之中孕育生命的羊水。他微微探出头,将轮廓和色彩铺陈在河面。   水里出现了一只怪物。   小黑是一只怪物,他的六感锐利如刀,心肠却柔软如水,当他处在群体之中,便会感到难过,但当他一个人独处,却也不感到开心。譬如此刻,凝视着水里的怪物,一阵熟悉的钝痛袭上心头,小黑的眼睛蒙上了泪水,他感到身上每一根细小的神经都疼得颤抖。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内心响起一个声音:让这只怪物留在水底,把痛苦全然交付给它。   小黑的心坎突突发跳,甚至出现了顷刻的危险的停顿。   是啊,都给它吧。   他浑身颤抖,扑到在地上,覆在水边一朵大丽花上的影子刹那抽离,将黑的花瓣瞬间变作红色。   念头一起,无数发丝从小黑的耳畔簌簌落下,统统跌堕于水面,沉没在河底,正正落在了水中那只怪物的头上。   头发是很奇妙的东西。同样是人身体的一部分,截肢的人能清晰感到失去的痛苦,而发丝的翩然落下,却是一种毫无痛楚的剥离。也许这长长短短的发丝承载了太多了神圣与罪孽,在失去它们的时候,小黑只觉得轻松。   他眼前变得一片模糊,仿佛丢掉了镜片的近视患者,听见的声音愈发空远,嗅觉和触觉都变得迟钝。在卸下重担的同时,小黑先前身体里勃勃的力量也消散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空虚和疲惫。   至此,小黑彻底成为了一名卑微琐碎、软弱无力的普通人,   忽然,一股无力抵抗的下沉的力量在拉扯小黑,他顺势跌落水中。水面泛起泡沫,不多时,便又归于平静。   隔着河水,小黑瞥了一眼悬在天上的太阳,红通通的,但也冷飕飕,又像是月亮。   总该不会是红色的月亮吧。这是在意识完全消失以前,小黑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   -   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但从人们的衣着风尚判断,似乎是还处于上个世纪的十几二十年前。   这条街道恰似一方鱼龙混杂的河塘,鼎沸的人声就像大口铁锅炒板栗里热滚滚的黑砂。天空被杂乱的天线分割得支离破碎,又被从低矮的平房上腾起的油烟熏得泛黄。   初夏,天气已渐渐炎热,不知道是这街区的老旧线路无法负荷大功率的冷气,抑或是大家心疼那一点昂贵的电费。晚饭过后,街口的一棵大榕树下,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折凳、长板凳,甚至还有人支起了小桌子,放眼望去尽是摇着大蒲扇在乘凉聊天的人。不远处的士多店传来电视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瓜果、汽水和蚊香燃烧发出的气味。   在这些乘凉的人里,有一对三四十岁的中年夫妇,还有一对二十出头的学生情侣。   那妻子掏出手巾擦了擦汗,又摸了一把自己胳膊上的赘肉,笑着抱怨道:“最近又胖了,我这人啊,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是越累越胖。”   她的丈夫其貌不扬,倒也懂得体贴,大蒲扇往妻子的方向又凑近了一点。   “哎,嫂子你可真幸福。”女孩也不嫌热,亲密地偎依在她男朋友身上,大约还是还处在热恋期的情侣,能感知的温度只有爱情本身。一种美好的气氛在空气中犹如汗液般流淌、蒸腾、挥发。   “阿风,有什么新闻吗?”女孩戳了戳正聚精会神地摆弄着掌心的通讯器的男朋友。   这个叫做阿风的男孩看起来是个瘦削斯文的大学生,略显笨重的眼镜框顺着汗液微微滑下鼻梁,不知是否缺乏锻炼的缘故,他的唇色显得有些青白。   “不是很太平。”阿风叹了口气,“论坛上说,那名刺杀红先生的罪犯前日趁看管不备越狱了,大家在分析他可能的潜逃路线,推测这人很可能就躲在咱们这里附近。小如,你最近出入都要小心。”   “那个人简直可恶,可千万不要让我碰见他。”叫做小如的女孩娇嗔道,她的粉拳在空中挥舞了几下,似乎没有将逃犯的危险性放在心上,而是振振有词地专心讨伐,“红先生是多了不起的存在啊,没有了他,这个城市都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了。”   “红先生?”那妻子愣了一下。   “就是猎罪者。”小如眉飞色舞地向她解释,“就是一个……”   那女人笑了笑:“我听说过,就是那个专门惩治坏人的组织嘛。”   “红先生是猎罪者,而朱阳会才是一个组织,大家都因敬重他的所为而自发成为他的信徒的。”阿风平日里看着总有几分气虚,但一谈起朱阳会和红先生,他的眼中便流露出了异样的光彩,只听见他语气庄严地道,“这个社会不能没有维护正义的人,而我们朱阳会,就是维护这个人的人。”   他的通讯器还停留在论坛的某一页,屏幕上一个硕大的弯刀状的红月亮,这就是他们的标志。这个组织还有固定的手势,左手握拳,食指和小拇指上扬,侧看如羊头一般,这是因为“羊”和“阳”同音。   那中年男人摇了摇头,嗤笑道:“你们年轻人啊……”   他的妻子倒是很赞同:“就该这么做,这世道多坏啊,那些可恶的有钱人……”   “刻意为恶的罪犯是少数,但平庸的恶人却是多数。”阿风见有人捧场,便多说了一些,言语之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些书面化的陈词,“对恶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加限制乃至间接参与,就是平庸之恶。这样的恶也应该被制止。依我看,光是打掉几个罪恶的标杆,恐怕还是不足够。”   女孩似是没听见他那长篇累牍的演讲,自顾自与女人说起了猎罪者红先生的各种激动人心的事迹,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就像在讨论当红的娱乐明星。   “哎,听你这么一说,既然红先生这么了不起,那个人为什么要刺杀他。”   “黑暗总是与光明对立。”小如忿忿不平,“也不知道这是他的个人行为还是背后有人指示的。现在上面的那些人啊,都腐烂透了,红先生才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希望,他的群众基础越深厚,那些人就越惶恐,很可能是因为损害到某些人的利益了吧。”   “哎,你说的这些嫂子不懂。”   “没关系,嫂子,如果你最近发现周边突然冒出了奇怪的人,一定要及时和我讲,我们论坛有个信息发布的共享平台,一旦有人发现疑犯的行踪,就会立刻上传,。”   “奇怪的人啊,说起来,我们的隔壁新近搬来了两户人。”那女人想了想,“一个人看起来很普通,腿脚有点毛病,而另一个人,阴沉得很,成天不做声的,也不太出门,剃了个光头,看起来就有点奇怪……”   中年男人朝妻子使了个颜色,制止了她的话,又扬声道:“小黑,出门啊。”   被突然叫住了的青年怔愣了片刻,这才点了点头。他的行动格外迂缓,就像是一盘降速播放的录影带。   盯着那道迟缓的背影,女人小声道:“就是他,你说看着可疑不可疑?”   她的丈夫不甚赞同:“小黑是个老实孩子,就是脑子慢了点,长得也有些奇怪。我倒是觉得那个阿义,眼神阴测测的,更不像好人,上次他走在路上撞了我一下,一句对不起都没说就走了。还有他那腿啊,可不是天生瘸的,我那天看到了,他的腿上有伤……”   阿风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   这城市是许多孤独之人的浮生,他们每天从无尽的梦境醒来,又奋身投进了另一场梦境,一个被庸碌与恐惧淹没了的太过真实的梦境。这无数的人活像河堤上绵密的蚁群,在虚无感的冲溃下不堪一击。   生活就似一个被倾斜放置的盒子,每个人都必须有所攀附,才不会掉落下来。在这样一种境况中,伟大力量的存在是令人感激的,规训和支配所带来的焦虑和紧张都统统被升华成意义,人们得以靠着放弃对自己的心灵控制来对抗生活的无常与无聊。   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夜,空气仿佛长出了勾刺,蜇得人浑身不畅。   暌违多时,街口的榕树下再次出现了阿风和小如的身影。最近小两口似乎有些忙碌,已经好久不出现了。他们从不同的方向回家,远远看见了彼此的身影,便扬起了笑,急切地朝着对方走去,最后在伸臂即可拥抱的距离停下了脚步。   阿风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脸颊泛起了快乐红润的光泽,眼中流露出生机勃勃的神情,他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小如,仿佛第一次从恋人的眼睛里认出自己似的。   阿风和小如不约而同地举起左手,比了一个羊头手势,用来代替见面的亲吻。尽管没有肌肤接触,这对情侣却觉得比从前更加亲近了。   与此同时,在他们身后的士多店里,电视传出了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荧荧跃动的画面里,能容纳上百人的小礼堂里,“猎罪者”披盖着白色面具和红色衣袍站在高台上,迎接他的是台下整齐划一的羊头手势。   “小如,今天有什么喜事啊,瞧你们俩,这么开心呢。”那和蔼的女人招呼小情侣一起吃西瓜。   少女蹦蹦跳跳走了过去,甜甜地道了谢,拈起一片瓜:“嫂子,你还不知道吗,那个刺杀红先生的罪犯,被缉拿归案了。”   “怪不得,昨天半夜有人来敲门,那动静还怪吓人了,我没起,是他去开的门。”女人朝着正在闷头吃瓜的丈夫努了努嘴,“我听见那些人就在问,那个腿上有伤的男人住不住在这儿……”   “那个阿义口风很紧,被审了一夜,一个字也没有透露。”阿风从士多店买了四瓶汽水,过来坐下,“天快亮的时候,我们一个没注意,竟让他成功自尽了。”   中年男人猛地一抬头,“死了?”   “可惜了。”阿风叹了口气,“不然能顺藤摸瓜,找出幕后的指使……”   那男人脸色一白,喃喃道:“死了……”   他心虚地回忆起昨夜,那些衣服上印着火红山羊的人来敲门,男人明知对方来者不善,但看到他们手里的武器,顿时一阵犯怵,便忙不迭地说出了瘸腿阿义所在的地方。   男人到底有些不安,念及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自己的间接参与而丢了命,他就后背脊一阵发凉。但他随即又安慰自己:这不是我的错,即使我不说,那些人也必定能查得到……   再者,要是阿义不作恶的话,报应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小如说道:“今天的交流会提前结束了。开会的时候,法学院的陆老师中途闯了进来,他批评我们对阿义的审问太过粗暴草率了。”   “那人向来是个迂腐的老头子。”阿风轻哼了一声,“他才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清高,据说从前还曾经为罪大恶极的有钱人上庭辩护呢。”   “真的啊?我还真没想到。”小如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从前还上过陆老师的选修课……亏我之前还挺喜欢他的,觉得是个仙风道骨的学者。”   她想起这位清癯的老先生,他上课时总是一派温文尔雅的风范,走下讲台后却很沉默,并不是那种巧舌如簧、长袖善舞的类型。平日里,她经常能见到陆老师夹着几本书在校道上独自行走。那萧瑟的身影与今天他被押送带走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脖颈被挂上了沉重的铁锁,头颅却丝毫没有垂下,炯炯的目光流露出悲壮的力量。   “大众就是很容易就被蒙骗,什么仙风道骨,不过是魔鬼心肠,竟然公开为罪犯辩护,实在半点不值得同情。”阿风嘲笑道,念头一转,遂又提起了另一件事。   前几天,他们为红先生制作新一辑的宣传片,想让一个家境富裕的同学参与拍摄,让他在镜头前谈谈对猎罪者与朱阳会的赞美与认识,“没想到他居然一下就拒绝了,说什么没时间,我看就是不情愿……那不阴不阳的样子看着真讨厌……”   “哪个富二代?”小如愣了一瞬。   阿风斜眼看了看她,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小如这才回过神来,不知为何,两坨红云飞上了她的脸颊。   “我猜到是谁了。”她抿了抿唇,轻声分辨道,“他……其实人还不错的,大概真的是没时间吧……你也不要矫枉过正了。”   阿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既而心头无端燃起一股怒火。   在内心深处,阿风曾一度因为贫穷的出身而自卑。那些他曾遭受的窘迫,挥之不去的卑微与怯弱,其实早就在他成为朱阳会的骨干成员之后烟消云散了。当他进入了一个团体,他就不再是一个人了。他被选中,并委以特殊的使命,专门检举那些不遵守组织规定的人——他认为自己成为了一个备受尊重、颇有作为的人物。然而那个有钱人的孩子,眼中带着天生优越的无所畏惧。只需要云淡风轻的一眼,便能将阿风脆弱的自尊心打回原形。   更何况,阿风其实一直心知肚明,小如过去一直暗恋那个富二代,她自知无望被爱,才最终答应了自己的追求。   看着自己恋人眼中欲盖弥彰的羞怯,阿风在心里暗暗决定好了下一个被检举的人选…… 第62章 八、原罪   原本只是一个圈子里的动荡,如今却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引发了一连串拓扑学连锁反应。一种虚拟的血腥游戏正在人群之中蔓延开来,恰似某种诗意化的表述:“杀戮改变了城市的形状。”   空气里漂浮着狂躁的因子,夜幕仿佛成了斗牛士手上的红布,旗帜一样被用力挥舞,朱阳会的成员犹如愤怒的公牛,将那些不服从猎罪者权威的人们视作虚幻的共同敌人,对他们进行肆意攻击。   被指控罪状的名单愈发冗长,先是正面对抗的全数覆灭,暗地表达不满的亦无可赦除,最终连明哲保身的都未能幸免。水位飞快地上升,规则每天被修改,今日仍可作筹码,保不齐明日便成为废纸一堆。厄运就像一局□□,闭眼射出的箭矢随时会落在任何人的头上。   乌云降落,一片晦暗不明,人们的眼睛仿佛失去了视物的功能,却又能感到周围无处不是眼睛。一双双眼睛犹如铺天盖地的监视镜头,罗织成了一张遮天蔽日的巨网。   蹑行的脚步,惶恐的张望,畏怯的掩埋,匆匆蒙蒙的穿行,战战兢兢的就位……   -   夜色沉沉,安静而破旧的出租屋里,一台笨重的老式电视机在一片漆黑之中发出刺眼的弧光。小黑跪坐在光影漫漶的边缘,眼睛直直盯着屏幕,像极了一株在阴暗角落里生长的植物。   四下寂静无声,唯有电视里传来的声浪在狭小的空间里震荡作响。   可容纳数万观众的的体育馆内座无虚席,中央搭建的舞台上挂着一条宽大的横幅,上面印着一个威风凛凛的火红披风的剪影,一个打扮与这剪影如出一辙的蒙面人站在最中央,向着四面八方的拥趸们举起了左手。   一时之间,数万只左臂齐刷刷抬起,规整而庄严地比划了一个特定的手势。   摄像镜头扫过无数的眼睛,充斥其中的饱满激情几乎溢出屏幕,与镜头外小黑的眼神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瞳孔里空荡荡的,却又积满了压抑的情绪,斩断痛苦的来源似乎并没有让他的痛苦减少。不知过了多久,小黑缓缓站起身来,打开了电灯,不知道是为了看一看光,还是看一看自己投在墙角和地面的曲折的影子。   小黑险些忘记这是一个游戏了,身体发生了变化,精神也随之出现了变化,每日浑噩颓靡,仿佛丢掉了一部分魂魄似的。但他终究没有全然忘却,还依然知道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   游戏之中没有真实的痛苦,他只是无端感到了几分萧瑟罢了。   为了信仰而杀人成了这个魔幻世界里许多人获得幸福的方式。他们的脑袋上顶着许多点数,当点数累加到一定的程度,这些人的血液之中便会焚起大火,他们坚信自己会在燃烧之后抵达一个理想的明日世界。他们似乎一点也不认为,燃烧的宿命是成为灰烬,而灰烬最终都会被大地无情吞噬。   小黑盯着电视上那个红衣男人的身影,莫名感到一种让人心头颤栗的熟悉感,他的背脊冒出汗珠,眼中闪过无尽的困惑与恐惧。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中年男人从被窝里略显笨拙地爬起,冬日的寒气从瘠薄的墙缝渗入,气势汹汹地向他涌来。他连忙裹紧了大衣,站起身来去开门。   “来了。”他拉长了声音,“又忘带什么啦?”   他的妻子晚饭后接了个电话,匆匆回了娘家,男人见左右无事,这才早早躺下,此刻听见敲门声,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忘性大的妻子又落了东西在家。   一开门,他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只见门外站着一群身着红羊制服的人,直勾勾地盯着他,这熟悉的场面让他觉得一阵恍惚,仿佛半年前的那个夜晚昨日重现。   只是当年这些人是来捉拿瘸腿阿义的,而今天,却听见他们冷冰冰地对自己说:“你就是吴勇?”   吴勇吓了一跳,这是冲着自己来的?但他心里到底还是有侥幸,连忙挤出满脸的笑,毕恭毕敬地对那一言不发的领队说道:“长官,是不是找错人了?”   “就是你。”领队身边的一个年轻人振振有词地道,“今年六月X日傍晚,街口的榕树下,在谈及正义的朱阳联盟武装新生力量和伟大的救世主红先生时,你曾使用了不当的措辞,确凿违反了第1874则条例……   吴勇万万没有料到,当时一句漫不经心的“你们年轻人啊……”会给他带来今天的无妄之灾。这指控说重不重,但说轻也不轻,近来确有不少人因为这些不当的言论而获罪。   他耸动面部肌肉,竭力让那松弛呆滞的面孔显出几分急切,分辨道:“这,长官,我确实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但您可有见证人?”   “有。”那领队脱下帽子,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我就是见证人。”   吴勇一阵心惊,此人正是早已搬走多时的青年阿风。   还记得,阿风离开的那天正是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而那个叫做小如的女孩没有和他一起。后来,吴勇听妻子说,那女孩犯了错误,将一名已经被审判了罪名的犯人私自释放,还不顾一切和他私奔。阿风将两人追捕归来,立下大功,得到了不少奖赏和青眼,这才不再租住在这条破旧的街道。   时隔半年,再见时,阿风的周身气度已非旧日可比。他全然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年气,俨然演变成了一位狠辣威严的军官,一举一动都令人不由得心生怯意。   片刻,阿风见吴勇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这才敛下了积威深重的目光,继而露出了一个阴沉的笑容,“你很幸运,在你面前出现了一个赎罪的机会。”   “机会?”吴勇眼前一亮,就像是垂死之人听见了救命的信号。   只见阿风垂下手来,恭敬地侧立,让出身后的一条通道。   一个手执权杖、身着红色斗篷的男人从分开的人群之中走了出来。   那人在吴勇跟前停住了脚步,优雅地脱下白色的面具。   小黑瑟瑟发抖地跪坐在角落,将耳朵贴在墙皮上,努力辨认着发生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的对话。   “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他在那里?”   小黑的的躯体刹那变得僵硬,伴随着难以自控的一丝痉挛。他的喉头仿佛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听见他的邻居毫不犹豫地将他指认,“他就在隔壁。”   他感到一阵灭顶的恐惧,来自自深深处,来自这一扇大门之外。   脚步声由远而近。   -   “钺叔。”   乔可均轻唤了一声,意料之中得不到任何反应。   他正待伸手一探温钺的精神状况,从身后的阴影里突然扑出了一个黑影,势如风雷地向他袭来。   但乔可均也并非全无准备。只见他完美地错身闪避,倏而回过头,与那影子交换了一招险招。纵然赵明尽力掩去了自己藏身的声息,但他也从一开始便将警觉系数提到了最高。说时迟,那时快,乔可均长腿飞起,疾扫之下踢中了对方的软肋。赵明陡觉腰肋一麻,踉跄地倒退了数步。   两人都不敢冒险躁进,正在僵持不下之际,乔可均突然被身后一股无可名状的庞大力量压制住,阵阵奇异的麻痹从周身蔓延开来。   在他身后,温钺的躯体散发出缭绕的蓝色光晕,光束击碎在墙上,化作无数丝线缠绕乔可均的身躯,渐渐收紧,顿时让他无法动弹。   眼见逆转之势已在顷俄之间。   -   “我以为你会对他有感情。”乔可均微微一皱眉。   毕竟温白凡可是赵明一手带大的,这么多年相处的情分不似作假,难以想象,赵明会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将养子灭绝精神,只为了让一团古老的无名意识复生。   赵明脸色一变,眼底闪过一丝确凿的痛苦,但他很快就掩饰过去了,继而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对他的感情,可比你想象中的,深厚多了。”   温白凡天生拥有无惧损伤的躯体,但意志力却出奇薄弱,赵明就像一个苦心孤诣的熬鹰人,让他经历了一场打碎后重塑的漫长的成人仪式,才造就了他今时今日的模样。   在那深山隔绝的环境里,赵明为温白凡营造出充满血腥气味的恐怖气氛,犹如将他放置在一个被炙烤的密室,令他学会忍耐和诚服。而在他焦渴至极的关头,只为他提供能令人产生愤怒和怫郁的催化药水,将心灵之中原来的胆怯和懦弱清除一空,教他释放储存在血液之中的反击的力量,最终诱导他挣脱牢笼。   费尽心机,专注如斯,要说情爱最深刻的样子,也不过如是了。   赵明坚信人类是应当被超过的东西,而这个孩子理应成为最接近神明的存在,摒弃世俗的桎梏,超出善恶的观念以上,自私而自足。这样一个被异化了的温白凡,恰恰是赵明心中曾经最完美的造物。   在这种极端的控制欲之下,他对无法容忍这种完美的堕落,并将这种堕落视作不可谅解的背叛,恰似上帝无法原谅擅自拥有了善恶意识的亚当,将触犯原罪的他狠心逐出了伊甸园。   当年赵明对唐笑风痛下毒手,也未必没有这样一层的考虑:这个年轻人令一匹凶猛孤傲的狼堕落成了贪图欢乐的羊。而他,必定要扼杀除了自己以外,有能力对温白凡产生不可控的影响的人和事。   赵明在无法动弹的乔可均身前来回踱步,忽而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我需要的是一个绝对听话的人偶,既然他不听话,那我就不要也罢。白凡已经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与其让他对我恨之入骨,倒不如让他毁灭。”   按照他们的计划,在幻境之中温白凡的自我意识将会得到彻底消解,就像一个被格式化的硬盘,在此之后,便可将Sauros的意识从已经封闭的温钺身上进行转移。   赵明摁下墙上的一方按钮,只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开关闭合的声响,一个幻真舱宛如漂浮在太空的宇宙飞船,自上而下缓缓降落。赵明长臂一伸,虚虚地托住那凌空的舱体,仿佛怀抱一个金贵的新生婴儿,小心翼翼地将它归置在地上。   天窗重又合上,地下室内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   “我当然舍不得他。”赵明在半透明的舱体边上微微躬身,似是姿态哀伤地伏倒在一方水晶棺椁上,眼中却流露出了意味不明的光芒,口中喃喃道,“但幸好,Ethan创造了一个无与伦比的世界。重返伊甸园,这个名字实在太美妙了。在那里,我可以重新制造一个听话又温驯的孩子,他绝对顺从,也十分……诱人。”   乔可均脸色骤变,空气里刹那产生了一丝剧烈的动荡,险些便能挣脱了加诸在他身上的无形束缚。   险些。   但那压制他的力量还是太过强大了,超越了乔可均的愤怒能够突破的体能极限。   乔可均用力闭了闭眼,缓缓吁出一口气。方才电光石火间的挣扎突袭尽管失败了,却也在他的脑海里翻绞着疼痛的震颤。   良久,他才艰难地挤出一句:“我相信他能够凭借自己清醒过来。”   “没有人能比我更加了解这孩子,他不可能赢得这场游戏的。”赵明发出了一声感到无趣的嗤笑,“他就是这样一只愚蠢的猎物,为了脱离猎人的圈套自断爪牙,最终却因为失去生存能力,在野外丧生。就算身体素质再超越常人也好,但在他的心灵深处,那些我未能染指的部分,他依然是怯弱的。”   “不,他绝不是怯弱。”乔可均肃然看着他,“他只是拒绝变成野兽。”   温白凡强韧、健壮、迅捷,天生被赋予了动物一样敏锐无匹的知觉,但他却竭力收拢自己感官的触觉,不去过多地打扰世界的运行,为自己的异能划下界限。   克制是最了不起的力量。   “这就是你们最天真的地方。”赵明轻蔑地摇了摇头,“要知道,只有拥有与欲望相当的力量时,我们才有可能实现克制。当他因为无法驾驭力量而选择了主动放弃,反而会被天生的重重欲望吞噬。人心是很无望的,只有最为强悍而血腥的原始生命力,才能抵御宿命的虚无。” 第63章 九、沉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被困在这里了,悬在四面八方的不知是镜子还是太过平静的水面,我仿佛只是一团很重的气体,但又有作为生物的意识。   神经元细胞仿佛一大片水生植物,漂浮的在不知名的液态空间表面。   我没有记忆,甚至不记得自己有过记忆,也没有求生的欲念,因为我根本不知何者为死。   世界是不可触碰的存在,却可以被我感知。离得很远。   时间过去,时间到来,周围渐渐出现声音和影像,许多概念在我的脑海中形成。   世界越来越清晰,我却对自己的存在感到越来越疑惑。   那些画面中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一个男人。他的眼神像极了平静如镜的水面,柔软,可穿透,但触不到底,有水的光泽,但冰凉,不起波澜。   直到某一天,我终于看到了他眼底燃起了火焰,在我周围的水镜上掀起的波澜让我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但我看到一个红衣少年的身影从他的眼眸之中长了出来。   这仿佛是一段不伦之恋的开端,气氛旖旎又压抑。   在水镜中,我渐渐看见了空间,那是对岸一座被暮色笼罩的村庄,这个村庄坐落在一片倾斜的土地上,与我之间相隔着深渊般的河水。   少年轻快地走在路上,男人静悄悄地跟在他身后,像一只不作恶的鬼魅。他的轮廓似乎一点一点地被抽走了,与哗啦啦的河水一起沉没到深处,而他眼中少年的面庞却越来越清晰。   终于,少年的脚步停下来了,在一个废旧的码头前。   这时候,我才彻底看清了少年的面容,竟和男人被浓稠夜色吞噬的模样如出一辙。   少年上前,握住他厚实的手,轻声道:“你愿意为了我跳下去吗?”   刺骨的寒冷漫上了我的心脏,我终于想起来我是谁了。   原来我已经死了。小黑心道。   他将心中的妄念磨碎,捏造了一个叫做“红”的名字。那些欲望是令他痛苦的部分,却也是最有生命力的部分。非人的力量,也正是超人的力量。   他到底还是在与自己的造物的对抗中败下阵来。   “谢谢你创造了我,而唯有你的血肉,可以成就我。”红衣男人露出了一抹残酷又悲悯的笑,朝着他举起了锐利的武器,“是时候了,消失吧。”   -   这大概是一场梦吧。   小黑的背上沾满了冷汗,脸颊却在嘭嘭燃烧,冰冷和燥热在他体内交织,眼前的一切发生了奇异的旋转。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突突涌向指尖,又低头看了一眼满手的鲜血,仿佛那是从他的身体里喷涌而出的似的。   就在那个红衣男人预备取走一切的同时,小黑出人意料地往前一蹿,在跃起的瞬间,他的手上长出了利爪。他冲那迎面袭来的斧钺上轻轻一挥,拉下一根刺耳的线。下一秒,他听见了金属碎裂掉落的声响。   利爪缓慢而激烈地刺穿了红衣男人的心脏。   吴勇跌坐在地上,身体战栗不休,仿佛正置身于暴风雨中一艘颠簸的小船。   他的脸色煞白,目光涣散,额上冒起细密的汗珠。   在他跟前的地上,满满躺了一屋的尸体。   “杀、杀人了——!”直到看见那化身魔鬼的人夺门而出,吴勇这才对着空屋子尖锐地发出一声嚎叫。   小黑浑身浴血,恍惚间能让人错认成被他扛在肩上的,与他面容酷肖的红衣男人。   他将红的身体带到门外,月牙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没有一丝乌云遮蔽,弯而尖的形状像极了高高举起的利爪。   半空划过一道银光,小黑割下了他的头颅。   月色殷红如血。   -   乔可均感到身上骤然一轻,牢牢捆绑他的光束刹那间消失了。   他奋力跃起,正待回身对那力量失控的无名怪物予以当头一击,却听见有人在门外沉声一喊:“住手。”   来人正是摆脱了沈司原纠缠的乔衡镜。   乔衡镜用充满威慑的眼神看了赵明一眼,后者已被乔可均   信步走了进来,最终停在了那躺着的温钺身前。   他微微俯身,轻声道:“阿钺,你醒了。”   满身鳞片的人点了点头,他的喉头发出一阵锈蚀般的意味不明的声响,似是在示意自己说不出话,睁开的眼眸之中却是一片清明。   温钺的神志早已被激活,只是他原本一直闭着眼——因为目盲,所以能视一切。   而现在,他睁开了眼睛。   温钺的目光缓缓扫视着地下室里的几个人,在掠过温白凡沉睡的面孔时,他发出了一声轻微而沉实的叹息,最终,他看向了老朋友乔衡镜,在视线交错中向他传递了一道隐秘而浅显的信息。   “我明白了。”乔衡镜微微闭上眼,将自身的精神力聚成一道锋利的斧钺,直直刺向温钺的头颅,毫不留情地对他击杀。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赵明根本来不及阻止。   他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温钺身上萦绕不散的奇妙光晕渐渐散去,瞳中的光也终于熄灭了,他再次陷入了沉睡。   而这一次,他确然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   耳边的嗡鸣停止了,温白凡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片阴影突然遮住了他的视线,一双温热的大手适时隔在了他的眼睛与头顶刺眼的灯光之间。   温白凡的心头一片昏乱。前一刻他还在一个充斥着死亡、鲜血与漫天尘埃的世界之中游荡,而这一刻,竟然就回到了最熟悉的真实世界了。   等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乔可均这才将手挪了开去,又俯下身去,替他解开身上过于智能的桎梏。   温白凡与角落里的赵明遥遥对视了一眼,后者的视线便如触电般地闪避开来。   温白凡的心情很复杂,而复杂,恰恰是赵明为他的生命带来的最难以消解的部分。这人曾经打碎他的骨头,令他溶解,又将他塑造,在这漫长时光之中所积聚的点滴,其实早已与温白凡的骨骼和血肉永远长在一起了。那些东西说不上对错,但势必伴他一生。   在这长久的凝望之中,温白凡的眼皮沉沉一垂,忽觉一阵奇特的倦意再次袭上心头。   变故在一仰息之间发生,如同一切真正告别的仓促时刻。   一道泡沫似的白光从温钺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躯体升腾而起,倏而化作箭矢,试图穿透进入温白凡的身体。   一阵砭骨的寒意卷住了乔可均的身体,将他的头脑瞬间冻结。在旁人看来,他的身体只微微晃了一下,似是想要阻止这场变故,却又在紧要的关头生出了迟疑与怯意。   超级英雄电影里,扭转灾难的瞬间往往会被延展成无数个镜头的慢动作,而在现实之中,这就是一个只能从事态的结果回溯推测的瞬间。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温白凡面前,他承受了,也倒下了。   是赵明。   赵明喜欢驯养温白凡的过程比喻成“熬鹰”,这是一场猎手与猎物的意志力较量,而在较量之中,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   天光堂内,一片怡人的光亮和色彩,仿佛气泡浮动在阴影朦胧的穹顶。   放眼望去,那些沉睡的人们依然没有醒来,他们的头脑集体陷落在一种伟大的联结之中——神明无法单独设计每一段人生,因此才把所有人的命运都连在了一起。   Sauros化作光、风和空气流窜开去,它早已不知所踪,但放眼望去,连影子都是它的产物。   它真的消失了吗?   抑或在这群权贵之中物色了一个新的守护者,重新在什么人的心底种下,滋长开来。   毕竟人心的土壤,千百年来,都是一样的。   乔可均领着神色还有些恍惚的温白凡走出了天光堂。   太阳东升西落,犹如钟摆,在黄昏的余晖中,虹梯减缓着启动下落。这小小的一方空间犹如塔尖第一块崩塌的砖石,唯独缺少了那种冷峻而粗糙的质感。   温白凡沉默不语,光影织成的栅格在他脸上游走。一束夕阳他的眉眼染成了金色,柔柔落在了他衣领上白皙的脖颈。   乔可均想抚摸他的头发,为他拂去那光明碎落的粉末,却又在伸手的瞬间顿住了动作。   两人站在狭小的电梯里,中间隔出了一个人的位置。   大梦方觉,他们彼此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隔阂感,恋人明明在身边,却又似在天边。   透过玻璃往下看,令人感到一阵轻微的失重感,直到眼前成了一片眩晕的光雾,温白凡这才收回视线,盯着屏幕上跳跃下降的数字。   这不知所措的长久静默让温白凡的眼神渐渐暗了下去。   “抱。”乔可均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温白凡一愣。   “我说,抱。”乔可均往他的方向挪了一步,低下头,用头撞了他的肩膀一下。   两下。   三下。   温白凡终于笑了笑,“敲木鱼呢你。”   “嗯。”乔可均伸手将人一把抱住,嘴唇似有若无地蹭过对方的发梢,仿佛这是能够平息对方内心汹涌的某种仪式。   拥抱,与其说是为了感受真实,倒不如说,这单纯只是在体验一种肢体联结的奥妙。他就像一块颜料,只有当另一种色彩与之呼应的时候,才能渲染成意义的画面。   “我们醒来了吗?”温白凡语气闷闷地道。   “也许吧。”乔可均的手掌轻轻在那人背上拍了拍,感受着衣服底下瘦削的身体,他深知在这当中,一些东西被抽离开去,也有新的东西填补进来。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不知道。”   “你是真实的吗?”   “可能是。”   在最后,温白凡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空泛的句子,“爱是真实的吗?”   “爱原本就是虚幻的。”   徐徐下落的虹梯,阳光折射之中,两人交换了一个长吻。   唯美若梦。   A dream you dream alone is only a dream.   A dream you dream together is reality.   ——约翰•列侬   作者有话要说: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